恍惚一瞬之间,就像是有无数根尖锐的刺疯狂无序地往她的心尖上扎去,雨松青不由自主的回味着他刚才的话,然后一点一点否认自己的想法。

正名什么?

是要正名李承意当年自刎乌江乃形势所迫,还是正名阿炽并未与兀凉有所勾结?

“哐当”一声,她晃**着差点栽到火炉内,雨松青慌不迭地去扯自己的衣裙,弯下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烬,不再看向智言。

“我要一匹快马。”

智言正要走,听到她的声音,回转身子看着这张单薄的背影,几分迟疑,“今夜?”

“今夜。”

“今夜子时一刻。”

像是过了好久,智言像是做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手中紧握的佛珠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飞速滚动着。雨松青没有回头,自然没有看见,这个万军之中都不曾露出破绽的老和尚,在此刻已经掩盖不住心底的踌躇与不安。

“好。”

锡林正月的天气,她一个人依靠在木椅上,火炉距离这张木椅还有几步的距离,风飕飕从角落吹进帐内,她有些冷,却没办法挪动脚步。

半梦半醒之间,帐外的夜幕又沉了下去,帘外很快传来了一连阵阵急切的脚步声,雨松青点着灯看向帐外,士兵们说话的声音低低压压的躁动了起来。

“遇袭……”

“大人遇袭了!”

谁?

谁遇袭了?

雨松青快步朝帐外走去,站在门外的陈瑾也没阻拦,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从主帐穿走到吕风的营帐内,一进门就看到瘫倒在地不知生死的吕风。

他的腹腔内直插着一把银色匕首,浑身脱力倒在地上,地面上已经累起了一摊鲜红色血迹。

“怎么回事?”

雨松青抬眼询问营房守卫的守卫军。

守卫军也慌了神,哆哆嗦嗦抖出几句话,“刚刮北风时,我们几个瞧着营房外的旗杆倒了,循声去看了看,就一刻钟不到,回来便听见吕大人的呼救声。”

“蠢货!”

陈瑾沉着脸,猛地朝他的膝盖一踢,凝重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

“这么简单的声东击西你们也中了计!擅离职守是什么罪!你们有几个脑袋!”

“人还没死。”

雨松青朝后一喊,只见一群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持着绣春刀瞬间包围了营帐,吴辞领着人跨进营帐内,带着几分薄雪松木的气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雨姑娘,拜托你。”

虽说是故人相见,但她除了朝廷的人赶到锡林的那一日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没有再见吴辞。

她对他的情感又有些复杂。

或许是因为曾经并肩作战,而如今刀锋相向,总是让她有一种隔世之感。

不用他拜托,她也不会让吕风出事。

在一切尚未落幕之前,钦差巡检遇刺,那就是将刀刃送到对方手中,等着朝廷给李炽恣意的按上罪名。

匕首不偏不倚地正中腹部中心,伤口处充血积盈,按压时已经开始出现凹陷,这也是腹腔内出血的症状,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会因为肠破裂导致失血性休克。

在这个没有输血手术的情况下,光是失血过多便足矣致死。

“闲杂人等都出去!”

营帐内设施有限,雨松青来不及等人打下手,麻醉之后直接引流腹腔内堆积的**,索性这些积液并不多,且那匕首插得也不深,并非直插入肠内道,而是很有分寸的停留在距离内脏一两寸的地方。

换句话说,这就是一个较为严重的皮外伤,出血量看似严重,但实际伤不致命。

这样大费周章的刺杀吕风,就为了让他躺个十天半个月?

帐内没有其他的人,看着麻醉昏睡的吕风,雨松青突然脑筋一动,卷起了他的袖口。

她记得,自己当时用滚水烫他的手腕的时候,她隐隐约约看见在他在手背的皮肤上有一抹蓝色的痕迹。

果然!

雨松青心脏“砰砰”直跳,将毛巾热敷在吕风的手腕上,不过霎时,贴近手腕的皮肤上果真出现了鸢尾色的染膏痕迹,不过这个染膏在他的肌肤上深浅不一,就像是一层贴在一层上,就像是被人为毁掉的痕迹。

鸢尾色刺青……

为什么她觉得这个词有些眼熟?

“来!”

营帐门房角落,她突然听到了报信人的声音。

这声音有些像是智言身边的侍卫,雨松青想也没想,径直朝他走去,一肚子的疑惑这才落到了肚子里。

“是智言?”

“大师已经起行前往嘉峪关,他让您往东南走,紧跟着他们的车队。”

今夜制造这样一场混乱,就是为了让她趁乱离开?

雨松青心头一惊一喜,又怕他把事情玩脱了,又喜自己可以趁机离开。

既然如此,雨松青所有的顾虑都没有了,智言比她有城府得多。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嘉峪关!

雪夜的乌云渐消,皎月星光点点摇曳在云层之上,马蹄声刚响的那一刻,身后追上她的守卫便慌了神一般朝她涌来。

“回来!”

雨松青听见陈瑾的声音,没敢回头。这已经陈瑾第三次在她手中吃亏,她觉得若是此刻他眸中的冷意化为实箭,恐怕她早就是千疮百孔。

“陈瑾,你拦不住我!”

两人身马交错在雪地间,像是比赛一般一前一后。陈瑾想去拽住他的衣袖,却不敢用力,怕在惯性之下会人仰马翻。而雨松青更是毫无顾虑,在明知被陈瑾勾住发髻的时候仍然夹着马身拼命往前,发髻松开,万千青丝犹如瀑布般飘散开来,而她却被身侧人的一只手拉到了怀里。

“吴指挥使!”

陈瑾双目陡然放大,像是要杀人一样狠狠盯着吴辞,“你放开她!”

调转了马头,吴辞停下了马,侧身挡在雨松青面前,用很平静的语气对陈瑾道:“她要去嘉峪关。”

“废话!”

陈瑾难得被激怒,刀锋出鞘握在手上,不徐不疾地慢慢逼近。

“吴指挥使,此事与你无关,今夜吕公公生死未卜,难道你就要不管不顾吗?”

“那是内侍官的事情。”

吴辞的声音仍然和煦,一如往常般温和。

“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马蹄踩在雪地里“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从营帐外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弓箭手早已经做好了射杀的准备,锦衣卫们立刻参与奔赴围拢到吴辞的周身,绣春刀糅杂着雪光的白,锋芒毕露。

“走!”

雨松青歉意的望向陈瑾,拉住了马背上的缰绳,又吼了一遍。

“走!”

有她在,陈瑾不会放箭。

锦衣卫配的马匹都是上等烈马,马蹄子“噔蹬蹬”奔起来,加上陈瑾有所顾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将他们甩开十几里。

冷风飒飒刮着脸蛋,寒气浸透冰冻着每一寸血管,雨松青却半丝犹豫都没有,青瞳里唯存着坚毅。

“你……”

头顶传来迟疑的的声音,吴辞叹息了片刻,淡淡问道:“嘉峪关,你就非去不可吗?”

“不只是我非去不可。”

雨松青笑意吟吟,望向身后的眼神带着几分讽刺和嘲弄。

“吴指挥使不也是借助我这场东风,前往嘉峪关吗?”

一夜混乱和折腾,她的脑子到如今还算上清醒,“我还没有傻到,认为吴指挥使会为我而不惜以死来开罪北伐军。”

挺直了后背,雨松青直视着吴辞,“圣旨只是个引子,你的身上,恐怕还有密诏吧?”

……

马蹄上溅起落雪四处,寂静的草原只剩下了冷冽的风声。雨松青与吴辞目光对峙,久久不语。

“停——”

冷刃不知何时出现,被她稳稳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停吴辞。

“你要做什么!”

他稍愣一瞬,随即下意识地就去抢她手中的匕首,爆喝道:“放下来!”

“让我走!”

“烧军粮,引时疫,不顾百姓生死勾结兀凉,断人生路,李继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可有曾想过会牵扯多少大燕百姓的无辜性命?”

“绕锡林宣读废黜圣旨,是为了动摇军心,就算此计不成,他也准备了另外一份前往嘉峪关,此时此刻,你也要去嘉峪关,怎会不让我起疑?”

青丝长发在风中飞舞,而月光恰在此时跃出云层,皎洁的光芒洒在她身上,像是无垢的神女一般,直射人心。

吴辞没有说话,只收紧了缰绳,停在了草原上,看着她手中的匕首。

这是当时插在吕风腹部的匕首。

“圣命难为,立场不同。我知晓你不易。吴辞,当年你放我去雾虚崖让我离开燕都的恩情我还记着。今日,我也没有拦你去嘉峪关,算是还了你的人情。”

虽然不知嘉峪关的收复为何这般容易,但事出有异必有鬼,就算没有阴谋,就根据她拦截下来的圣旨来看,李继也不会心慈手软。今时今日的两人,早就撕开了覆盖在表皮掩饰和平的伪装,不死不休。

她相信阿炽能够化险为夷,可是人始终是人,人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尤其是现在,大燕内部矛盾暂熄,兀凉又与李继有所密谋,若前后矛盾直指李炽,到那时候,他们又该如何?

“给我一匹马,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

“雨松青!”

匕首划过白皙的脖颈,点点血色从她的肌肤上渗出,吴辞急切的地捏着缰绳,看着这张清丽明媚的脸,语气之间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紧张。

“你可知,今日的李炽,已经不是当时的李炽。”

“卧龙腾跃,浅蛟入海,占有了嘉峪关,他已经无所顾虑和隐忧,有了野心和权势的男人,你还认为他会如从前吗?”

雨松青心脏一紧,断然不信他的挑拨之词。

“就算如此,也是李继所逼。”

“殿下所逼……那你可曾看到他如何逼迫殿下?”

雪光清辉摇曳,他的眸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嘉峪关,不是安全之地,他的身边,也不是能让你安心之所,雨姑娘,回头吧。”

“我不回头。”

往后退,她还是用匕首威胁着吴辞,步伐稳健不停歇,丝毫不犹豫,“天下之大,除了他的身边,从来都没有安全的地方,”

“他赢不了。”

“你凭什么觉得他赢不了?”

吴辞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静默的时间里,像是有无数话即将脱口而出,可是临到最后,他只字未言。

“你会后悔的。”

跨上烈马,雨松青将匕首放回腰间,美眸流光。

“我不会。”

就算是万箭穿心而过,车裂四分而死,当时的她也从未想过后悔。

即便,即将迎来的,是天地颠倒的痛苦。

……

……

跟着东南车轮紧追在智言马车身后,直至黎明曦光升起,雨松青才发现停滞在山丘上的马车。

她先是一喜,但却在看见拥簇在马车身后排列数拍的铁甲士兵时,停住了往前走的脚步。

这不是北伐军的铁甲。

也不是玄甲军的铁甲。

被冷风吹了一夜,她的咽喉早就红肿难忍,浑身上下冰冷刺骨,胜利就在眼前,可她却不敢上前一步。

她没动,可是马车却动了。

跟在马车身后的一众精锐将士紧随其后,潮水般将她包围在中心。

“你们是谁?”

雨松青拽着缰绳朝四周看去,紧抿唇峰,眼神微眯。

是李继的人?

还是兀凉的人?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闪现过很多人的脸,可是当她亲眼所见时,却震惊得说不出来一句话。

从马车上漫步走来一位尊贵端然,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身着月白色的圆领长袍外套着同色大氅,与雪原雪色融为一体。

这样的尊贵的人物,除了皇城里,没有地方能养出来。

他拍了拍落在肩上的缀雪,抬眼看向她,眼波无痕,云淡风轻的叹息了一声。

“好久不见,小姑娘。”

“轰——”

又什么东西在她脑中爆炸,神经扭转成麻花,雨松青紧锁眉头,丹唇微张,不堪置信地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语气都不太肯定。

“雍王殿下……”

“你怎么会……”

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她的目光立刻锁定了站在雍王身侧的男人,他站不直,将腰微微屈弓,眼眸低泛着浑浊的淡黄色。当时她距离李炽的主帐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未看清他的长相,只觉得熟悉。

而今天,面对面看见他,雨松青才反应过来,当日在锡林草原上来访的中原人,是谁。

魏子川。

也就是在黑水县绑架她的人,雍王亲信。

李宪往前走了几步,敦厚儒雅的眉目,“天冷,快过来吧,嘉峪关的路不好走。”

他说着话,可是雨松青脑袋里还是“嗡嗡”得直叫,半信半疑之时,却看到了智言的马车也紧随在军队身后。

雨松青没有上前,甚至拉着缰绳往后退了几步,倒吸一口凉气,怒极而笑。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

“不,应该说,你们,早就开始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