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李炽像一个暴躁的野兽,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握住雨松青的肩膀,又是按压,又是给她渡气,用手心温出一丝温度之后,又去探她的鼻息。
“将军,她口鼻间的水渍已经被您排除,恐是因为失温才醒不来。”
失温……
“如今之术,您只能用自己的体温温热她,或许还会有一丝转机,至于内伤,也只有姑娘醒来才能看出几分。”
内出血者,往往易恶心呕吐,头晕脑胀,但这些都得需要她清醒之后,才能明确。
“出去!我要你何用!”
郑医官在他身边多年,医术超群,他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话不会有假,但站在他的角度,任何一丝转机,和听天由命的话都无疑在激怒他。
褪下早就浸湿的衣衫,李炽死死地盯着她昏睡的脸,步步走近,拳头攥得青筋直露,俯身下去,轻轻闻了闻她的额头。
“青青快醒来。醒来了,什么都好了。”
他低声哄着她,伸手揽住她的腰,触手温润的肌肤却寒意逼人,他拨开她潮湿的头发,用被褥裹住彼此。
这一年以来,他们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早就熟悉了对方的所有。可如今躺在他身边的人儿,既无往日活蹦乱跳的机灵劲儿,也无辗转温存时令他迷恋的魅力,留给他的就是一具冰冷僵硬的身体,半丝没有活人气息。
心犹如沉入谷底,他脑子里不停的闪烁着智言的话,然后翻来覆去刺激他。
不会的。
但若他当时早一分赶到,若他多提一份心眼没有被她药晕,是否在她坠入冰窟时没有与她失之交臂……
或许就不会呈现现在这情况。
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她。
两年的相处,她的一瞥一笑,一言一行,早就犹如刀削斧砍般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他知道她背负着秘密,也知道真实的她不似她所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愉悦。
在他心底,没有人比她更美,也没有人比她更能够撬动他的心。她不是闺阁千金般的娴静,也没有高权贵女有的端庄,甚至不温良,不乖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可他却知道,她心中悲悯天下民生,盼着国泰民安。
她说她恨李氏皇族,却没有做出一丝令天下动**的事情,她说她不喜欢皇宫,却为了甘愿在此他受尽委屈。
他的枕边人,他的妻子,她的一切他都甘之若饴,无论风浪和因果,他都会为她顶住一片天。
她就该像一团火,肆意燃烧着她的气息和梦想,而不是像今日这般,无声无息的躺在他怀里。
“青青,你答应我要去江南,要去看海,看高山,去小巷寻美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然后生儿育女。我们……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失去你。”
说着,李炽恍惚间心尖一痛,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重新登刻入脑海时,如同刀割火烧,燃烧着他的灵魂。
“雨松青,你若醒不来,我定要将所有与你策划这件事情的人全部杀了!”
这是在威胁她的李炽。
“雨松青,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天王老子也不行。智言鬼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这是要与命运违抗激动不已的李炽。
他似是没了耐心,探下身去,含住她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唤她的名字,双手摩擦着她的身子,似要焐热,又似乎要将她与自己融到一处。
他吻得很重,不一会儿,她的身上便有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嘴唇上也有被他折腾出来的血色,整个人歪倒在他的怀里,像是一只柔柔弱弱的小兽,连哼唧一声的力气也无。
“你不要我,就不想要你辛辛苦苦夺回来的药材吗?青青,你的银子可是都在容边,你若醒不来,那些银子我就……”
“银子?”
迷迷糊糊间,雨松青突兀地低唤了一声,却睁不开眼,只能任由李炽狂喜激动着摇晃她。
头晕。
她很想砍断他的手,封住他的嘴,让他安安静静滚一边去,但听见银子二字,肾上腺素迅速补充,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模糊糊,雨松青只感觉身旁的人面露寒光,又惊又喜,紧张地不知所措。
“青青!”
“雨松青!”
“我……在。”
她没什么力气说话,感觉身旁的人光溜溜的贴着她,像是一团火似的,灼热又坚硬。
“你怎么没穿衣服?”
她也没穿。
“还有……你刚刚说什么?你要把我的银子怎么了?”
张口闭口都是银子,李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庆幸,将她死死抱在怀中,感受着她体温自然升高所带来的温度。
她还活着。
这已经是万幸。
雨松青只觉得天旋地转,睁开眼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她只能微微阖眼,迫切的握住李炽的手。
“药材……我的药材都带回来了吗?”
她着急的询问那一批差点用她的命换来的药材,李炽眼眶却蓦地有些红肿,闷声答应她,“都已经按照你最初的方子配送给了将士们。”
那就好。
雨松青叹了一口气,力气渐渐回转,她将脸蛋靠在他的胸膛上,似又要睡过去。
“别骂我,也别说我,设计魏南国我已经绞尽脑汁,不曾想他追出来的速度会这样快。”
他的确想说她,可是看着她哼哼唧唧一点力气都提不上来的模样,他又怎么忍心去责怪她?
青青为了谁,别人可能不知道,他不会忘记。
“笨蛋,这样的交易太不划算。”
她可是他用一座兀凉重城换来的人,就散文昌有天大的秘密和价值,都换不回她。
为了他身陷险境,太不值。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她睡了又醒,醒来吃一点东西又昏睡下去,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用睡眠补足在寒水里失去的热量和体力。
军中时疫在药材的补足后得到缓解,连带着李炽的头疾也被她这样一吓,直接吓好。或者说,他根本就顾不上自己的头疼,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她睡,他醒着,她醒着,他也陪着她说话,食物虽然单一,但永远是热腾腾的,搁在一旁的水,也永远是温的。
她高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体魄,从前只是淋个水,受个累都要昏睡发热,这次泡在冰水里一遭,伤到了根本,发热和发冷都是常事。
以至于她真真正正能从**爬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军中的时疫已经好了一大半。
纵火焚烧粮草的那一批奸细潜入军营的时间和军中将士们感染时疫的时间基本吻合,燕暮也早就告知了李炽关于文昌他们的所见所闻,他除了沉默的在主账内独坐到天明,就是不停的翻看和推演账内的沙盘。
或者说,是除了照顾她之外,又开始成宿成宿的重复推演和盘算。
他肩上的压力,她如何不知道?
三十万大军的口粮,三十万大军的出路,还有来自朝廷的明枪暗箭,还有李继无时无刻悬在他头上的算计阴谋。
所谓金玉其中败絮其内。一个朝堂,一个国家,若是各自为政,各怀鬼胎,如何又能将国家治理好,如何又能共同抵御外敌?
可是有人心的地方,就有江湖和算计,没有人愿意谁一家独大,也没有谁能触碰到自己的利益而善罢甘休。
兀凉内乱和大燕的朝廷纠纷,简直异曲同工。
嘉峪关,朝晖和彭州两座城的沦陷,古兰朵将战场重新绵延到大燕的土地之上,而北伐军却因大雪和粮草举步维艰。
下一步该如何,几乎是全天下的人都盯着李炽的决策。
在军国大事上,她没有任何办法帮到他,再排数解难也是只纸上谈兵,真真正正去面对这些事情的人,还是他和北伐军。
“阿炽……”
雨松青端着在灶台上熬好鱼汤撩开帘子入账,结果发现帐内坐满了将校,一个个的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部署安排,她一冲进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望向她,然后轻咳了好几声,立刻将头埋下去。
“额……”
雨松青愣在原地,面色大窘,耳根处瞬间充血。
“我……我不打扰你们,你们聊……”
“不用,你过来。”
军中虽然不能出现女人,但是他们向来低调,雨松青又成日里穿着与小厮差不多的衣裳,这些将领虽然都知道大将军身边有个女人,但迫于李炽的威严,没人敢去打探。此时她懵懵懂懂地闯进来,他们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
“此事就这样,你们回去吧。”
等人一走,李炽结果她手中的鱼汤放在台案上,伸臂圈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随意的翻看着台案上的信封递给她,目光下凝,“燕都来的情报,齐氏已死。”
她差点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谁?”
“鑫国公。”
雨松青心里一惊,这个答案又在她的意料之内。
沈傲与齐氏几十年夫妻,她手中自然有无数的秘密,开棺验尸那日,沈傲为保全自身将齐氏休齐,即便是沈遐云,也在李继给她好处之后而对救母一事抛之脑后,反而还比不上为了母亲自愿入狱的李雁如。
这一辈沈家人,薄情寡义。
“还有一事,沈氏已有孕。”
目光闪烁了一下,雨松青点点头,倒是不意外。
虽然对沈遐云没什么好感,但是她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几分把握,沈遐云正当年轻,有孕是迟早的事前,不过,她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怀孕,而是能不能生下来。
李炽看着她的脸色,“青青,你不在意这些事?”
雨松青微微一愕,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在意?”
沈家的事情,早就与她无关。
还是李炽认为,自己当年在燕都不惜让自己设身处地的陷入沈家的杂事,是因为还对前遂有所牵绊?
她看着他,将是一双发凉的手扶在他的脸上,腹指慢慢从眼角,颧骨,鼻尖,直至滑落到唇瓣,捻了捻因为干涩而冒出的死皮,静静笑着。
“人生须臾不过几十年,前尘旧事,我都当时一场梦。从前,我没想过为了前遂做什么,今后我也不会。所以,在燕都发生的事情,不是为了替前遂做什么,而是想替我自己做。”
“阿炽,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梁寰,你想听吗?”
他的身体不自主的突然紧绷,不自觉的勒紧了她的腰,下意识的拒绝。
“不想。”
可是他想。
很想。
史书上留下来的只言片语,不足以解除他心底的堵塞和不甘。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雨松青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前遂沈家,是世家大族,我于梁寰而言,既是他政治联姻稳固皇位的砝码,也是他最为提防的人。”
沈家女,一门数位皇后,外戚势力几乎是一手遮天,沈琼又投靠了李辉,他怎么可能全然相信她?
沈琼再是庶出旁门,也姓沈。
她再不屑与沈家勾结,也姓沈。
他懂她的意思。
人不能选择出生,可是出生却会跟随人一辈子。
他何尝不是被一个姓氏栓固了前半生?
李炽微微眯眼,猛地将她纳入怀里,牢牢地嵌入怀里,“青青,天下苦朝堂纷争已久,藩王乱,外敌辱,苛政苛税,冗官冗吏,民生艰难。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清明的盛世。”
雨松青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头,撞入他深沉入水的眸子。
好似很久之前,她曾经戏谑的告诉他,与其做二把手受人钳制和压抑,还不如反了自己做主。可那是,他捂住她的嘴,让她不可胡说,一心一意维护的是大燕李氏的江山。就算在赵云成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也笃定他没有这般野心。
初遇他时,她的确有过很多想法,希望他反,希望他去搅乱大燕江山。可是这一路走来,她见识了太多帝王无情,阴谋诡计,没有人比她更知道那个位子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她想的,是等到有一日太平,她能与他隐居山野,游历山川。
这也是李炽第一次在她面前透露野心。
“可我怕你不喜欢。”
她的旧事,是她性格中极为所有的愁绪,也是他最为担忧的一点。
这一路,不会太平,是生是死,尚且不知。
可他却要她陪自己赌,甚至在赌局的结尾,她所面对的,还是那深不见底的皇宫。
雨松青没有说话,心情极其复杂,她从那个至高的位子上解脱,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陪着一个人再重新回到原地。且帝王之路,是一条需要走到黑的不归路。
人心易变,她不敢保证眼前的人会不会得偿所愿之后变得面目全非。可是,这是他想要的,这也是他几乎被逼入绝境之后唯一的出路。
心底叹了一口气,雨松青静默了很久,重新覆上他的唇,“你要,你就去做,不必考虑我。我知你的处境,也知你的责任。就像我那日所说,我永远是我自己,再是你的爱人,阿炽,你也是,你永远是你自己,再是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