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文昌的路,险象环生。
积雪覆上深深地一层,纷纷扬扬的洒在了地面,冻僵在冻土层上的冰碴令马队一歇再歇,最后,燕暮只能让所有人将自己怀中的腰带或者棉布勒住马蹄,马队才能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小心翼翼的踩在冻成了冰面的河面。
不敢多言,也不敢多动,十来个玄甲军将士护送着盛满了粮草的四五个板车徐徐走在后面,在这样极寒的天气下,整支队伍依旧井然有序。
“还好,咱们没遇上外出觅食的狼群。”
燕暮勒紧了缰绳,与她并驾齐驱,一双不羁的凤眸也挂上了冰霜,他小声凑到雨松青身侧,“姑娘,你真的有把握拿到文昌境内的药材?”
“百分之十。”
雨松青也不隐瞒他,看着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笑得像一只狐狸。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雨松青咧嘴笑着,不打算逗他,正色道:“阿炽曾跟我说过,文昌守卫军首领魏南国他镇守文昌十来年,确实是有几分功绩。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他有极为严重的头疾。一旦犯病,几乎是生不如死。所以这也是阿炽没有换下他的原因之一。”
一则是因为戍守边关的守备军不能轻易换人,二来,也是因为李炽恐怕对他有些同病相怜。
魏南国投敌一事,完全出乎李炽的意料之内,他手中握着天下情报网,居然也令他逃出法眼。
“你是想利用他的头疾接近他?”
燕暮下意识觉得不妥,魏南国他不是没有接触过,此人疑心病很重,且极为好色,这样年轻俏丽的姑娘特意接近他,万一……
他没敢细想。
“是也不是,到了你就知道。对了,让大家一路上不要这般严肃,我们是去文昌交换买卖的商队,不是要打要杀的军队,说说笑笑也好,打打闹闹也好,到文昌之前,至少要让外人觉得我们是个散乱的队伍。”
进入文昌城的关卡很严格。
尤其是这一队几乎都是清一色壮年男丁的队伍,更是引起了怀疑。
不过怀疑很快就被打消。
巡守的守备士兵很快就注意到了在一群男人身后身姿曼妙的黑色狐裘的女人,她用轻纱笼罩着面部,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勾心摄魂的一抹红唇,清朗的笑声响彻在城墙外,惊动了在城墙上查岗的魏南国。
“哟,官爷们怎么还不信呐,如今这文昌城普通百姓也不能进去了?”
魏南国年纪不大,不过四十岁上下,两眼看见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尤物二字的黑衣女人,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往上涌,赶紧将对其言辞不善的士兵呵斥了一通。
“都闲着没事做!检查好了吗!”
雨松青故作惊诧地捂着嘴,泪眼婆娑地望着魏南国,那双似乎是施了黛色的眼神说不出的可怜,“路引都是齐全的,可这位大人就是将我们拦住,还说我们身份可疑……可怜见的,我就是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带着自己家的商队进城小住,怎么就可疑了。”
美人温声软语,含睇宜笑,怎么看都觉得她人畜无害。
只是这些玄甲军听到她自称是“寡妇”之后,起了个鸡皮疙瘩。
这样的欲说还休的打扮,又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态,是个男人都招架不住。
燕暮垂着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浑身上下冷汗都冒了出来,脑袋里面只有一句话:千万不能让大将军知道今日的事情……
美人蒙难,很容易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更何况他有这个能力助一把,魏南国脸上微微一晒,但他也不是简单就相信雨松青,亲自查看了他们的路引之后,又问了句,“此地山高路远,又在战火之中,不知夫人为何会来到此处?”
“还不是怪我当家的!”
说罢,她就掩面哭泣,声音缱绻动人,“钻钱眼里了,非要去找那些兀凉人做买卖!如今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要我一个女人给他收拾烂摊子!我真是作孽!嫁了个这样不顾我死活的男人!”
寡妇,粮草,身死异乡,每一个词都让魏南国身心愉悦,却又不敢表露,他看似不冷不热的态度,实则心中乐开了花,一双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通,拱手道:“不是我不让夫人进城,而是如今政策有变,进入文昌的所有马车都必须检查一遍。”
“我不懂这些,你们要查就尽管查吧,不过……我夫君的骨灰放在第一个板车上,小心别弄撒了。”
所谓骨灰,就是那日被烧成了黑炭的奸细。
她这一说,就有侍卫前去掀开了第一个板车,果然,堆放在中间的瓷器罐,就是个骨灰盒。
这一下,看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又低低抽泣,魏南国也不忍再折腾美人,垂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整理了衣襟,沉声歉意,“夫人节哀,我们也是秉公办事。既然已经都看过了,夫人就进城吧。”
他一连串还问了好几个问题,关于她口中“身死异乡”与兀凉人做买卖的夫君,有关于他为何而死,何时而死,姓甚名谁一一询问。雨松青早就准备好了对答之策,只说他们是从南省而来的商队,战争开始之前就前往了兀凉北庭,谁知被兀凉人设计死在了半路上,劫走了一大队的粮草,她只能驮着剩下的粮草回乡。
至于姓名要务,雨松青也只是迷迷糊糊回答她,给自己立了一个新婚不久,笨蛋美人的人设,惹得魏南国单是看着这张小脸就将怀疑忘了个十万八千里。
他这才放下心来献殷勤。
譬如邀请她去自家府内小聚,又怕她被兀凉人骚扰安排士兵戍守在驿站,或者在雨松青明确拒绝他之后,又亲自送她到了一处驿站暂住……惹得燕暮冷眼侧视,恨不得将他那双差点放在雨松青身上的爪子给砍下来。
美人计达成,雨松青松了一口气,与燕暮对视一眼。
“我准备的这般充分,还以为他们会掀开粮草检验,没想到就是走了个过场,这样也好,我们准备的火器还算安稳。”
看似满满当当的粮草下面,其实是一车又一车的硝石火器。
这也是他们给魏南国准备的礼物。
这姑奶奶,胆子太大了!
燕暮只觉得三叉神经疼,只觉得脖子发凉。
火器,药材,粮草,可都不及她的安危重要。她万一出个什么事情,大将军可是会杀人的!
城中住了这样一个明艳又楚楚的寡妇,这简直就是给魏南国提了一个魂牵梦萦的影子,一时想到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一时想到那张明媚妖婉的脸,他翻来覆去整宿都睡不着。
雨松青的驿站,也接二连三的收到了很多示好的东西。
女人家的钗裙,美食和礼物,每一件东西都在燕暮的雷区里面来回蹦跶。
她照收不误,且还很“不好意思”的要设宴请客吃饭。
一时之间,住在驿站内的这小寡妇成了首领心上人这件事情在文昌城内几乎不胫而走。
雨松青懒得请文昌城内的厨子,让玄甲军一人炒一个拿手菜,但玄甲军向来是上阵杀敌的,炊事员的伙计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菜不是糊了就是咸的要命,等到魏南国食指大动夹上一筷子后,表情简直是五彩纷呈。
“大人可是觉得不好吃……我也是,想着亲自下厨感谢大人,可谁知我的手艺还是这样差。”
这不是差……这是一言难尽……
魏南国面露苦意,但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满,“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日却为我烹饪……实在是令我汗颜。”
这饭吃的……他的头好痛。
雨松青观察者他的表情,心下嗤之,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拿着绢帕伸手替他擦了擦汗,秀眉紧蹙,担忧问道:“将军可是不舒服?”
下了药的菜,谁吃会舒服?
头疾一事,算得上他的秘密之一,自然不能轻易示人,可是闻着她身上的软香,他只觉得脑袋发热,言语之间支支吾吾。
“无事,无事……”
越是说自己无事,就越是有事情。雨松青微微挑眉,“将军可是有头疾?”
魏南国诧异地看向她。
雨松青赶紧笑着,露出忆惜追思的神色。
“妾身的夫君,也有顽固的头疾,他走南闯北,遇到风寒便会引发。妾身这里有一药方,将军可一试。”
说着,她就将手心里的手绢摊开放在他的手腕上,探脉而言,“脉象浮躁,肺气难平,这脉浮头痛者,多为感受风邪所致。邪气侵袭肌表经络,导致太阳经脉的经气不通畅,以致头痛身重……将军这是经年累月外感风湿,血虚气短……”
这番说辞,简直是说道他心里去了,这与当年宫中派遣的一位太医和他说的话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过那位太医见他当时身份低微,并没有给他开设药方,以至于他按着乡间大夫的方子治了十来年,也没有什么疗效。
魏南国赶紧问她,目光从觊觎变得有几分敬意,“那……夫人的药方可能对症下药?”
“不难,妾身的夫君与将军病灶大同小异,我这就写下来,将军可以照着方子拿药。”
“羌活,川芎。祛风止痛,入太阳经,故可治疗太阳头痛。阳明头痛:葛根,白芷,入胃经,故可以治疗阳明头痛。”
这些都是常见的药方,就是……这些药方怎么与锁在仓库内的药材大同小异?
雨松青咕哝了一声,“就是不知,在这寒冬腊月,文昌城内能否配齐。”
“倒是不难。”
魏南国怅然所思,“城中预备着一库的药材,搁置很久了,我派人去里面寻一寻,应该能找齐。”
“哦?”
她故作惊讶的模样,下意识握住了他冰冷的护腕,秋水般翦瞳明澄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批药材,能否给我看看……或许有些突兀,可妾身想买下这些药材。”
事情发展的顺利程度远高于雨松青的料想。
或许是那一批药材的确是没什么作用,放在库中搁置了很久,药灰都附上了厚厚的一层,放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无人问津,遇到一个愿意用粮草来换取的买主,魏南国思虑了片刻,还是亲自带她来此处查验。
一库发霉的药材,又泡了雪水,魏南国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何执意要买。
“家中逢灾,去岁种植的药材今年颗粒无收,既然妾身与将军有缘,将军也愿意解妾身的燃眉之急,这自然是双赢。”
那几车粮草倒是没什么,就是听到美人感激的神情,魏南国神清气爽,毕竟千金难买美人笑,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她离去,屏蔽左右后,悄声试探她。
“夫人与本官缘分颇深,既然……夫人失了夫君,不如……”
不如什么?
雨松青眸下恶寒,自然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不过,她已经知道药材的位置,也没必要跟他兜圈子。
她正欲抽身离去,耳旁突然传来一声传叫。
“朴公公到——”
魏南国猛然惊醒,立刻转身小跑到小轿旁,站在轿外谦声鞠躬,“末将参见公公,这大冷天的,不知公公到此处有何要事?”
轿内的人冷哼了一声,掀开门帘,锐利的眸子瞬间刺向魏南国,尖锐的嗓音毫不留情的呵斥道:“听闻将军迷上了一个寡妇,正事儿也不做了,只顾着讨美人喜欢。杂家就是来提醒提醒将军,莫要被野花迷了眼,忘了自己的前途。”
魏南国老脸一红,他在文昌也算得上位高权重,被这阉奴当着雨松青的面如此骂孙子似的训斥,心头自然不忿。
但此人身份……
的确令他不敢擅作主张。
雨松青微低着头,悄无声息地用手将面上的黑纱扯下盖住面庞,被风熏红氤氲的眼眸颤抖。
宫中的人。
锡林孤城,叛军地界,宫中的人公公居然能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么所谓的投敌,究竟又是如何一回事?
那么北伐军中的火,究竟又是谁放的?
猜测犹如攀岩的藤蔓,顺着思绪无故缠绕上她。荒谬却又合理的解释坐实了这一系列的阴谋。
或许,根本就不是古兰朵的计谋,不是赵云成,甚至不是兀凉人……
纵火焚粮,叛国通敌的人,可能不是别人,是站在高堂之上受人供奉,即将执掌天下的太子李继!
他要做什么!
军中的时疫是否又与他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