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吞噬着营地的粮草,当所有人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不住,爆炸产生的剧烈的火焰犹如沸腾起来的开水,将营中所有将士隔绝在外。

等到李炽赶到的时候,将士们正在奋力铲雪救火,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人头顶着烈汗,议论纷纷。

看守在营外的大燕士兵中没有兀凉穿插进来的敌人,战火又没有燃到军营内,怎么会起火?

北伐大军深入锡林草原,又是大雪天,后援不足,粮草补给有限,现如今一把火烧了近一半北伐军过冬的粮草,这大冬天的,实在是能把人逼入绝境。

“快!快救火!兄弟们快!”

“加把劲啊!”

营帐外嘈杂一片,士兵们分工合作,呈流水线作业,排成一列又一列往内递积雪。直到半个时辰之后,这火势才慢慢被控制。

空气中弥漫着爆炸产生的硝烟味道,不需要判定也知道这是一次人为纵火,而且粮草被人浇上了桐油,这才会一连烧的如此快,而纵火之人,应该就是北伐军中的人。

“查!”

李炽一声令下,军中所有参将全部将心悬在了头顶,开始大规模排查今日出入粮草营的将士,燕暮和朱燃亲自带着人去挨个挨个的搜寻,拿出了锦衣卫审讯和排查的手段,很快,就牵连出一个躲躲闪闪的将士。

还没来得及将他带回主营帐内审问,有人就从烧成了灰烬的粮草堆里面,拖出来一个似人非人的碳状人形。

他像是个虫子似的蜷缩在地上,身体上布满碳灰灰烬,只能从外表依稀看得出是个人,死者四肢全部被烧成了焦炭,就如同当年在黑水县同样被烧成木炭的章引和闵柔一般,面目全非,骨骼都被烧缩。

雨松青翻动着尸体,焦黑色的皮肤下立刻溢出了滚滚的热血。此人喉部气管干净,她没有从咽喉部发现被烟熏入喉间的黑灰的烟雾,只是脖间的脊椎略微松动,她探手一试,发现脊椎位置早已骨折。

“这是死后焚尸,第一个现场应该不在此地,但根据死者手部临死前保留的形状来看,他应该就是纵火人。”

“你的意思是,军中还有奸细?”

燕暮蹲在她身边,随手将脚边的雪水抹在他的脸上,一个熟悉的面容顿时出现在了他面前。

含情的凤眸顿时一眯,燕暮往身后看去,“守备军……陈瑾!你来看!”

的确是守备军的一员,陈瑾后脊顿时冒了一身冷汗,“扑通”一声跪在李炽面前,痛心疾首,“大将军,属下失察,甘愿领罚。”

李炽没有说话,侧眸凝视了他一会儿,令燕暮带着刚被发觉的奸细去了刑帐。

风雪又大了,陈瑾笔直的跪在雪地里,纵使有人看过去瞥过眼,但也没有一人替他求情。

雨松青静静地站在原地,也没有发声。

奸细死在粮草营,就代表军中还存在着其他的奸细,这种事情,他陈瑾身为守备军统领,难辞其咎。

而对于整个大燕北伐军来说,今日这场灾难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如今他们远赴锡林草原深处,远离中原,甚至远离了中原的城池,三十万人的口粮,被轻易毁去一半,他们这个冬该如何过?剩下来的日子又该如何过?

藩王治乱刚平息一段时间,大燕的内耗损伤严重,去年南省又逢天灾大旱,许多稻田几乎颗粒无收,又要浪费一半的土地种植桑田,现存的粮食不仅要供应南省三座人口,还要供应平乱的京畿军,留给北伐军的口粮少之又少……

“报!”

“大将军不好了!”

从远处而来的斥候裹着厚厚的皮袄从马上摔下来,还没看到李炽,声音急匆匆的传遍四周。

雨松青听到这个声音,未抚平的眉头又死死蹙起,看着从帐营内冷着脸走出来的李炽,下意识站在了他的身后。

“什么事情,好好说。”

“大将军,兀凉人于昨日绕过了漠水湖,攻入嘉峪关,已经夺下了朝晖,彭州,嘉峪关守卫统领将清远自杀谢罪,朝晖,彭州两城驻守将士全部战死,而文昌……文昌守卫统领魏南国,已经……投敌。”

“什么!”

燕暮拽着他的衣襟,气的差点吐出一口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先是令奸细烧了粮草营,再是带兵断了北伐军和大燕之间的连线,划地为牢,想困死北伐军。

文昌没了,北伐军深入腹地的最后一条线也断绝。雨松青心急如焚,侧眸望过去,却见李炽一个人站在风雪内,几乎被大雪吹成了冰雕,冷峻的侧颜染上了风霜,沉寂而又孤绝。

她的心犹如被放在火上烤。

雨松青握住他冰冷的手,故作轻松,“阿炽,粮草没了我们再寻,城没了,我们再打回来,朝晖,彭州,文昌,我们也守得住。”

她极少看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仿若一个被人丢弃的野兽,只能再大雪天舔舐自己的血迹。

雨松青贴近他,环住他的胳膊,叹息道:“自古道,兵不厌诈,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年你都占压了古兰朵一头,就这次被他抢了先机。没关系的,我们总会打回来的。”

听着她温言软语,李炽似乎才晃过一丝神来,他转身看着她的小脸,突然揽过她的后背,用力一抱,紧紧压抱入怀。

“不合适的鞋,穿着不舒服,我本想开晴之后让人回文昌替你重新拿几双,可惜,现在又要委屈青青陪我吃苦。”

怎么又扯上鞋子的事情了?

雨松青鼻子一酸,抱紧他冰冷的甲胄,“人不如新,衣不如旧。我就喜欢穿着旧的鞋子。”

这样的小事,她都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他提及。

她说的本是鞋子,可李炽却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将头贴近她的发间,在她发丝之间呼吸,沉入潭水的黑眸里流淌着抑制的情绪,声音幽深寒冷。

“若有一日,天下之人都要我死……”

“李炽,”雨松青抬眼,用手将他的脸捧在手心上,斩钉截铁地看着他的眼睛,“若天下的人都容不下你,我也要与天下之人为敌,与你同在。”

……

……

北伐军内忧外患,谁也不知道古兰朵的兀凉铁骑究竟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草原上,而被兀凉掐断了后路的北伐军在这广袤无垠的锡林草原上,就像是一座孤岛,送达燕都的八百里加急几乎石沉大海。

而此刻,军中感染了时疫的士兵也在急剧增多,雨松青令人将染上时疫的士兵隔离,而自己成日里窝在营帐内不停的翻看《青囊书》,与军医们挑灯夜读商量对策。

这场时疫来势汹汹,她现在怀疑传染源不是食物或者水源,而是口鼻呼吸之间,就能交叉感染。

这样的感染源令人防不胜防。

一旦感染上时疫的士兵,当日晚间就会发高热,第二日就会丧失作战能力,而大军之中,已经没有能治疗时疫的药物。

就算是最为简单的遏制发热的柴胡,银翘片还有金银花都所剩无几,物资也只能分配给症状较重的病人,但这些几乎是杯水车薪。

无论是李炽下一步预算攻克距离此处最近的车门子城镇,还是预备收回彭州和朝晖,都需要精锐的部队作战,但此刻军营内的情况基本上不容乐观。

人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来,食物和药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而这满天飘扬的雪花,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而令雨松青此刻更加操心的一件事,李炽的头疾伴随着膝盖的伤痛复发了。

疾病如山倒,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的厉害,但这一次他一丝不吭,就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毫无食欲,眼睛底部充满了殷红的血丝,面色乌青发白。不十来日的时间,人就瘦了一圈。

外忧内患,重重压力如大山倾倒,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可雨松青知道,这是心病。

大雪封境,他们已经退无可退,而这段时间,大军内搜查奸细,整顿军纪,排查兵卒每一件事情他都要亲力亲为,丝毫不假手于人。

心病还需心药医。

进退两难,他又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在军政方面的事情李炽不让她染指半分,也不让她担忧,可她又怎么可能完全的置身事外?

“青青,你在做什么?”

雨松回头一看,他正顶着一身风雪入帐。

放下手中的药炉,雨松青轻快地小跑过去,将他拉到炉火边烤火,伸手去拍散了他甲盔上的雪花,然后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吹着热气,摩搓着被冻僵的关节。

“煮药呢。”

他的药方和药材,她是单独留了一部分下来另外配的,为了更好的保存,这些药都是她亲自管辖。

“辛苦青青了。”

揉了揉她的脑袋,李炽难得眉眼俱笑,“我今日让人去河边打鱼,一会儿他们就会把鱼汤送过来。”

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还想着给她改善生活。雨松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间蹭着腻歪了一会儿,然后顺手将放在案几上的药拿过来,递在他的嘴边。

半哄半威胁,“想让我不这么辛苦,就乖乖的喝了。”

药,虽然说不上很苦,但他喝个药总是磨磨蹭蹭的,一点都没有身为大将军的威风,倒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般,非要她费尽口舌才肯喝。

果不其然,李炽蹙着眉,仇大苦深的凝视着这碗黑漆漆的中药,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药烫得紧,我……”

少女的唇倏而就探入了他的口腔,像是花蕊一般在他的唇中绽开,夹杂着浓浓的药汁,烫和苦意瞬间遍布舌尖味觉,但他浑然感受不到,刚想一探深入的时候,她却抵着他的肩膀,生生分开了纠缠。

“哦……”脸蛋犹如胭脂血红,雨松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戏谑道:“原来咱们的大将军喜欢这样喂药。”

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抓过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

雨松青护着药汤不被打倒,称其不注意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如法炮制又往他嘴里送。

这样的点到即止根本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被她撩起来的火气,伸手想要拦住她,却发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连站也站不稳。

雨松青半哄半骗的将他扶在**躺着,解开他的甲胄和头盔,将火炉放在他的旁边,将被子掖好,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边轻按着他的额头,直到他呼吸均匀,沉沉睡着。

他从来不怀疑她送上来的任何东西,自认也不会料到这药中会有安眠的成分。

“朱燃。”

等到他真真正正睡去,雨松青才掀开帘子将守在门口的朱燃唤了进来。

“你好好的守着他,我放的药效足以让他睡上一日一夜,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所有禀告全部往后延,不要让人打搅他,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行。”

可朱燃还是不敢轻易地相信她的计划,她要做的事情,风险太大,没有任何人能担任她出事的后果。

“文昌境内那一批药草足以缓和现在大军时疫之困,我是生面孔,又是个女人,分辨药材没人比我更加的熟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李炽绝对不会同意她只身犯险,她才出此下策,先把人药晕再说。

朱燃还在犹豫,却看着她的脸,落在嘴边的话全部吞了下去。几人也算相处两年之久,他知道但凡是雨松青决定的事情,固执又果断,莫说是自己,就是李炽也磨不过她,他只能嘱咐她小心,早日回来,又叮嘱了跟随她去文昌的一小队人一定要看好她。

戴好狐裘和帷帽,雨松青翻身上了马,身后紧跟着李炽的心腹,陈瑾和燕暮各带一队人紧跟在她身后,一旦计划有变,足以可以全身而退。

马背上,看着朱燃投来担忧的神情,雨松青笑着招手,笑得犹如朝阳的花朵。

“回去吧!我知道该做什么!”

此时的雨松青或许好不知道,此次行程,将会成为她最不愿回忆的故事。也不会知道,峰回路转,命运的纠葛,将会证实智言所说的每一句话,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为结局奠定了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