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施主身上这三世因果,难道你自己不知吗?”
果然是跟随着李辉打天下的和尚,一双眼睛又辣又毒,几乎一瞬间就将她所有的一切秘密全然拆穿。
可又能怎样?
她还能影响朝纲天下不成?
上辈子成为梁允温都没有改变大遂灭亡的结局,难道她这辈子只想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能搅和天下风云?
雨松青轻笑一声,眉眼间寒意一片,“大师是病糊涂了吗?您还真的需要吃药了。”
“若天下兴亡担在我一介女流身上,天生这么多男人是作何的?若区区因果就能搅动朝堂天下,要那些将军文官作何?你们男人啊,总是爱把的罪孽和错处怪罪在女人身上。周亡了怪褒姒,西汉亡了怪赵飞燕,唐灭了怪杨玉环,明亡了怪陈圆圆,多的是借口和理由,有的是推辞和笔墨。如今……也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就认定我会影响天下……”
“荒谬至极。”
智言垂眼凝视,手中的佛珠飞速转动,“女施主该知道,你的身份和大将军的身份,不匹配,你也不是他的良缘。你们之间相隔的,岂止千山万水?且你不是当世之人,悖世而来,迟早有一日离去。也就是我那日所说,女施主的面相,不是长寿之相。”
雨松青简直要被他气笑,“行,你话多你有理,我不是长寿之相,我也不跟你争。大师,我瞧你面色红润,声音硬朗,也不是有病。称病见我,也就是为了让我听到这番话,知难而退……可我不会如你所愿。”
“我的命,我自己走,生也好死也罢,悬崖我都跳。可我不会因为外人的一句话而离开他,尤其……是这样荒诞不经的话。”
好心好意给他瞧病,却被人说教一通,任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
雨松青扭头就走,军营也不愿意回,干脆在附近的河畔边散步,将河边的小石子踢到河中去。
偏这石子咕噜噜滚了一圈也没有被踹进河中,气上心头,雨松青干脆捡起来,使劲往外一扔,咕咚一声,却从水面上反弹而起,落到了它旁边的冰凌之上。
连个石子也要跟她作对?
雨松青怒不可遏,从地上又摸了几块碎石子往那一处砸去,但每一粒石子都像是第一次一般,像是砸向了一个鼓囊囊的包块,往上反弹。
“哎!你在干什么!”
玄甲军朝远处呵斥一声,踏着步子小跑来,定睛一看,人个子生的小巧,模样还是有些面熟,不由得收起了怒斥的语气,不解问道:“还不快回去,在这儿作何!”
雨松青赶紧拽着一人的手腕,示意他往河面看去。
“两位官爷,你们看哪儿!河面往东北方,那块冰凌旁边,是不是,是不是有个东西?”
因这几场大雪,将万物都换成了银装,此刻太阳一出,河面上的雪融了一半,便能看见一坨褐色掺着泥土般的物体浮浮沉沉,在水面一上一下。
玄甲军的警觉性很高,两人面面相觑,立刻招呼人去打捞,不多时,便召集了十几个拿着麻绳和捞刨的将士,众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合力去拉那块物体。
“什么东西这么沉?”
“不知道啊!”
像是个用麻布口袋包扎的麻皮口袋。
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东西,死沉死沉,十来个将士费了吃奶的劲儿才将它打捞上来。
“我去!”
“好臭!”
就像是死耗子还掺杂着恶臭的腐败味,浓郁熏天,抬上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捂着口鼻,隔了几米远。
这不是一般的臭味。
雨松青几乎敏锐的察觉。
“这是尸臭。”
还不是一般的尸臭味。
就像是用蒸笼将一种味道烹饪,向四周散发出的浓厚绵长的味道。
“打开!”
玄甲军指着那袋在泥地沼泽里沉浸了许久的口袋。
“我带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几个士兵从营帐外拿了剪刀,沿着口袋用麻绳栓紧的死结慢慢剪开,最终从里面滚出来一个正面呈灰白色,背面呈黄白色的尸体。
此人略微肥胖,有明显臭味,他的四肢、面部、胸部、腹部、臀部几乎被油腻腻的物体连成了一体。并且胸、腹部尸蜡也连成一片,就像是一块巨型的橙黄色肥皂,浑身滴着水,触摸湿润滑腻,皮肤稍稍按压就掉出一小块,按压的不为甚至往内凹陷。
“这是什么玩意儿?”
将士们或许杀过人,却没看将过这样长得奇形怪状的死人,一时之间不知是怕更多还是好奇更多。
“这是尸蜡化现象。”
雨松青简直不敢想行自己的眼睛,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目睹法医界极为难得一见的尸蜡现象。
这种情况,她也只是在教科书上看见过,亲眼所见,这是第一次。
因为形成尸蜡的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
不仅需要死者身前有大量的皮下脂肪组织,还要求埋藏尸体的环境通风潮湿,多见于浸在水中或埋在水分丰富的泥土,才有可能出现尸蜡情况。
尸蜡形成的原因,大多数学者认为是由于体内脂肪先水解为甘油与脂肪酸,脂肪酸同蛋白质分解所产生的氨结合,形成脂肪酸铵,再与水中的钙镁等离子结合而形成不溶于水的皂化物,这就是脂蜡样物质。
这样的尸体,莫说一两年,就是十几二十年都不会腐烂。
恰好军营驻扎在乌河自然裁弯取直的牛轭湖旁,以前原本的河道被遗弃,而原本是沼泽地的地方被河水冲刷形成较为浅显的河道,水流冲刷之下将隐藏在沼泽地内的尸体直接带了出来,又因为前段时间降雪封冰,这两日出了太阳,一冷一热之下,尸体就这样机缘巧合重现人间。
“这还真是怪,居然有人死了不会腐烂。”
“看起开倒不像是兀凉人也不想是牧民,怎么……”
胆子大的人探身看他的样貌和衣着,喃喃道:“怎么像是我们大燕的士兵?”
你一言我一语,就有人开始动手动脚,小心翼翼的将尸体铺平,大喝一声,“还真是!这衣裳像是十几年前的……这……这难道是当年跟着李承……李将军北伐的那一批战士?”
李承意?
这个名字太敏感,所有人都不敢擅作主张,立刻去通知主帐通知了李炽。
“十几年前的尸体?”
河畔已经被人围的密不透风,直到李炽前来玄甲军才把闲杂人等清理走,等到都是自己人,雨松青这才开口回答李炽的问题。
“是,尸蜡化的尸体保存很好,并且他的衣着和样貌都是中原人,可能就如将士们猜测的一样,是当年的北伐军。”
雨松青蹲下来,用小刀划破他身上鼓囊起来的口子,这些口子瞬间像是油蜡般流了下来,从他怀中“扑通”掉出来一个类似龟背一般刻满密密麻麻文字的东西。
燕暮将它洗净之后递给李炽,啧啧称奇,“这是当年的……”密信两字被他吞进了咽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龟背看。
“脖颈错位,是被人拉扯脖子窒息而亡。”
尸蜡化的尸体较为容易分辨出死者当年的死因,可惜,就算是知道了死因,也不能找出凶手,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要用麻布口袋将他投入沼泽。
“安葬了吧。”
既是当年的北伐军,自然得厚葬。
被人遗弃在这荒郊野地数年,沉寂在冰冷的乌河水畔,用尽全力保全了军情密信不落入敌人手中,所谓马革裹尸,还也不归乡。
傍晚,李炽穿着甲胄坐在堪舆图旁凝视着地形,雨松青坐在一旁不停的转着那枚龟背,即便是感觉上面刻满了东西,她也无法看清究竟都写了一些什么。
李炽扭过头去,就看见她对着那一小块龟背琢磨,百思不得其解的对着灯望,又对着暗处看,小脸比麻花都纠结。
“青青,你试试滴一滴水上去看。”
“水?”
雨松青就这身边的水壶用手指沾了一点滴在龟背壳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小字。
“这这这!”
她又惊又喜,“这是在水中篆刻小字,然后传讯。”
真聪明啊。
她不由得感叹。
“军中传讯,保密是第一位,在这是当年昭烈帝部下时常使用的方式。”
不过,李炽似乎对这里面的内容并不好奇。
“他战败当年,我就知道了他所有的行军路线和安排,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除了做个念想,没有其他作用。”
……
雨松青搁下龟背,缓缓站在他身后,伸手按压着他的头,试探性问道:“阿炽……为何我从来没有听你谈及过你的父母呢?”
她甚至感觉,他有些怨恨他的父母。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甚至过了很久,才沉声应她,“父债子偿,我此生受他们的恩惠少,承他们给我带来的厄境多。不怨,是不可能的。”
以至于世人所奉的三纲五常,忠孝仁义在他眼底,轻若鸿毛。
他的背上,永远有为了求胜不惜用箭设散那具不知真假的白骨骂名和不孝的罪名。
“这些情绪除了给我增添烦恼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雨松青将他头上的发冠取下,手指穿梭在发间轻轻按压着,也道:“沈家家教极严,出阁之前我连我自己的院子都不能出去。一旦犯错,母亲还没来得及护我,父亲的家法就已经惩戒在我身上了。我曾经也认为,我恨他,恨沈家,恨他那一颗愚忠的心,恨他非要把我嫁给梁寰,恨他让我在深宫被关了八年,最后还落得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可真当李辉杀了我全家,我突然又发现,我其实不恨他。”
她感觉他的肩膀立刻僵直,温声细语的宽慰着,“人生无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死,不知道之后的路究竟是怎样的,乱世之中,能为我寻求一个安稳的环境,也是他对我的爱。”
她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摸着冰冷刺骨的甲胄,“阿炽,你的父母,也是爱你的,为你谋划的。不过他们也不能预料后事而已。”
爱他吗?
李炽自己不敢判断。
从小到大,与其说他在父母身边长到六七岁,还不如说他在昭烈帝身边长大。
昭烈帝重视太子李继,自然也重视他这个伴读,但凡是李继有的,他也会有。
但此事,他不敢给雨松青说,他知道她憎恶李氏皇族,也知道她恨令她家破人亡的昭烈帝。
父母……对于他来说,还不如有时候成华帝的温厚的笑容来的印象深刻。
不过,他现在不需要了。
除了她,任何其他的情绪都是负累。
……
……
在大燕军营和李炽过得第一个新年,其实是极为简陋的。
比不上兀凉新年丰盛的酒肉,也没有张灯结彩,李炽只是放了士兵们半日的假期,带着她去雪原狩猎,替她打了一只珊瑚红的的雪貂做围脖,又去当年李承意自刎的地方祭奠。
深入锡林草原百里,四处无人,他牵着她的手走到了一处呈“s”形的河湾处,然后怔然叹道:“这就是我父亲自刎的地方。”
雨松青在乌雏背上拿下预备好的祭奠的食物和酒,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河边,等她摆放归置好,李炽双目一沉,跪在了雪地上。
“父亲。”
雨松青后退一步,然后掀起衣角,跪在了他的旁边。
他紧握着她的手腕,放沉了声音,“来见您,是想让您看看她。”
“她是儿子的妻子,也是儿子此生唯一的爱人。”
雨松青手有些抖。
他们之间其实很少谈及婚嫁之事,舅父虽然跟他说过,但她自己也知道,时间太紧,事情太多。不仅是他,就是自己也有一堆破事找上门。但即便两人默契没有谈,她也知道。
李炽斟了一杯酒倒在地面,凝然坚定,“儿这一生,即便负任何人,都不会负她。”
天下雪了,鹅毛般的细雪洒在他的鼻尖睫毛上,给这张冰冷如铸的俊脸又添了几分冷色,她忽然就看得心动,低声问他,“阿炽,你现在想不想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