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的时候,她认为爱就是两个人无话不谈,甜言蜜语,是海誓山盟,是哄女人开心的一句“我爱你”,成了梁允温后,她也曾寄希望于梁寰,但他们之间的感情,连亲情都算不上,是提防又利用,是暗无天日的猜度。

她曾经拥有很多,但每一个都是加注在沈允温这个身份上的,至于她自己,没人关心。

雨松青翻来覆去想了想,她与李炽也不是没有隐瞒,也不是没有龃龉,李炽也从未跟她表达过对她的感情,他是一个沉毅寡言的人,做了十分只会说一分。他肩上的责任,重若泰山。

可是却愿意为了她,不惜拿千军万马的性命来换她一人的命。

她何德何能?

“云谷塞守不住。”

冷不丁的,他握着她的手,似是猜出了她的愧疚,柔柔道:“调度过河的北伐军有限,区区几万人,虽能强攻云谷塞,但若兀凉主力部队赶来,最多坚持三天。”

“那你为何?”

为何会强攻云谷塞?

“因为你在兀凉。”

因为她在古兰朵手里,因为古兰朵想利用云谷塞做局,因为他没有任何选择。

巴图已经老了,但他膝下两个儿子都将成为草原里角逐的王者,乌苏尔尚有大阏氏替他镇守,可是古兰朵身后,形单影只。

云谷塞之战,本就是为了给乌苏尔当头一棒的猛料。

众星拱月之下成长,性格骄躁易怒,利用这一点,足以让他在兀凉各部落之间威望受到质疑。

首战就让鲁勾和云谷塞陷入困境,部落首领还会一如往常支持他上位?

“所以……这场战役,是你与古兰朵的合作,他的目的是为了打压兀凉部落对乌苏尔的支持,而你的目的……”

“是你。”

他好像哽咽了一下,捻了捻粘在她唇边的发丝,轻轻拍着后背。

“青青,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照顾一个人,很多事情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太固执,也太独断……以后,我都和你商议,尊重你的意见。但是青青,你不要再一声不吭的离开。”

李炽一直都明白,她一直是一个敢爱敢恨,敢说敢作的人,不是后宅能被约束的妇人,也不是被人圈固的金丝雀,她有她的骄傲底气,也有她的秘密。

所以他怕,怕万一有一日她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义无反顾的要回到她原有的位子上。

不管她是谁,是梁允温,还是雨松青,他只认她一个。也不管她与前遂究竟还有什么纠葛,和梁寰……

提到这个名字,就如同在他心上开了一道口子。

他怕她在乎他。

即便是一个死人,也正是因为是一个死人,所以他没办法争。

智言的话就像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他不信命不信神,可唯独在事关于她,他就什么就慌了。

“拉钩!”

雨松青伸出小拇指,昂头笑着,“空口无凭算什么。”

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

李炽似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冷硬的肌肉却终于松动着笑了,温热的手指微微勾起她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要是在骗我,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雨松青得意的叽叽了一下,直起身来去亲他的侧脸,然后乖顺的又回到了大氅之下倒头就睡。

……

……

古兰朵联合李炽合作的这一场反间计的确奏效。

即便云谷塞破城后又被乌苏尔收回,但他的声望和能力都得到了质疑。从北庭出兵到循梦山仅仅一日,后方就被大燕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于鲁勾县都差点被一支人数不过五万的北伐军打得抱头鼠窜,毫无章法,这让很多部落首领对乌苏尔的指挥应变能力产生了质疑。

这个二殿下,虽说是大阏氏的独子,但可不时巴图的独子,在兀凉讲究能者上位的兀凉,可没有嫡长子继承制。且格尔苏在这几次战役中都大败,也为从前支持大阏氏的部落摇摇欲坠。

古兰朵这一招兵不血刃,虽说是阴狠了些,但也为自己再度重掌兵权和收拢人心上谋取了最大的利益。

而李炽的这一次退兵,也不是全无收获。

云谷塞近乎一半的粮草和军械都被他带走,至少在之后的几个月之内,给深入草原后继无力的大燕北伐军狠狠的加了一次血。

可以说,这场战役除了乌苏尔被人算计的体无完肤之外,双方都是共赢。

算计人心,李炽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鲁勾城外不足五十里,就是大燕北伐军总营。

营内战旗飘飘,守卫站岗的将士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玄甲军,当所有人步入安顿之后,整座大营能做到鸦雀无声。

这才是北伐军真真正正的令行禁止。

比起容边略微散漫的军纪而言,此处的将士绝对几乎都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回营用了两日的路程,她也在李炽怀中昏睡了两日,这些日子,她与古兰朵斡旋,跟赵云成斗法,表面上风轻云淡,实则没有一日睡个安稳觉。如今到了李炽的地盘上,她这颗悬挂了很久的心才放下来,躺在僵硬简陋的木板**,盖着他的被子,就像是搁浅的鱼儿回到了水中,无比踏实。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一日一夜。

李炽一身战甲未退,悄声走近帐营内侧的床榻上,立在她身边几步距离时,又回身将自己的手用炉火烤热,才踱步走近。

他默默看着她,白皙安静的小脸,琼鼻樱唇,侧身窝在被褥里,很乖巧,也恨惹人怜爱。

但他深知,她也只是看着乖。

分开的近一个月,没有他在身边的一个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得知她被前遂插入兀凉的人劫走,得知她差点被兀凉士兵侵犯,即便是以杀止杀也不能消磨他的怒意。

想起这些事情,李炽就忍不住想起探子的密报,那一夜,她被古兰朵抱回营帐的那个夜晚……

李炽紧蹙着眉,眸中弥漫着沉沉的郁气。

古兰朵为人,他虽不能说十分知晓,但应该不会胡来,可没有那个男人不会介意。

“哎。”

榻上的人叹了一口气,李炽苦笑一声,袖口就被她拽住。

“怎生还叹气了?”

“梦见一只呆狐狸,明明一肚子坏水,却非要故作深沉,欲言又止。”牵着他的袖口让他坐在床榻边,雨松青顺势盘踞在他的身侧,歪着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刚要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就看见你了。”

她直起身环住他的脖子,又矮了下去,一双潋滟的秋瞳波光流转,嘟着嘴,“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高兴。”

“青青。”

李炽无奈的替她扯被子,知晓她的含沙射影,“战事多,军情紧,身为北伐军元帅,操心的事情很多。”

雨松青似信非信,不点破,也不嫌弃他身上满是冰雪,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阿炽,你可是爱死我了?”

“……”

这般露骨的话,颤得他一哆嗦。

“此话,怎讲?”

他好像是石化了,全身僵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心底想的什么她也能猜得到七七八八,她与古兰朵循梦山大营里面的“谣言”传得风生水起,乌苏尔又火上浇油,他心底一直窝着气,却又扯不开面子来问她。

“阿炽若不是爱极了妾身,也不会因为旁人的流言蜚语这么介意,所以……妾身以为,你是爱惨了妾身。”

一口一个妾身,她比什么时候都要小。

他的头却比什么时候都要痛。

“姑奶奶……”

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奈深深拘着他的心,李炽觉得在她面前,看似自己占据上风,其实更多时候自己很多时候都处于被动。

“好了,不管是那夜的士兵,还是古兰朵,我都没有吃亏,该报的仇也报了,该死的人现在早就成了秃鹫的盘中餐。不过……”

眼光一转,她立刻想到了还在兀凉背后兴风作雨的赵云成还有前遂的人。

“你要帮我杀一个人。”

“赵云成。”

“赵康明之子?”

“嗬”一声,雨松青微惊,不料他居然已经知晓了赵云成的身份底细。

李炽应是,眉头蹙得更紧,“冬熙宫之时,便有他们的身影。”

但这群人在燕都实在是藏的够深,幽灵般隐匿在宫墙之内,但凡是查到一丝半点有关他们的消息,线索全部中断,石沉大海。

雨松青深深吸了一口气,“此人身后是兀凉大阏氏,深受信任,如今也是乌尔苏的人,他想利用兀凉复国,不惜……引狼入室。此人留不得。”

三十年布局,即便李炽手腕滔天,也难以摧毁这样的情报网,所以他查不到前遂安插在皇宫的暗线,也很正常。

他却突然捏着她的手,有些紧张。

“大燕与前遂,的确是血海深仇,青青,你就没想过……”

“复国?”

雨松青噘嘴,沉思了一会儿,“没想过。”

“一则,这不是我一个女人能左右的;二则,前遂的灭亡并非李辉谋反这一个原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金玉其中败絮在内,迟早的事情。”

李炽眼睛一眯,没有再问,替她掖了掖被子,“睡吧。”

“对了,”他迟疑了片刻,又问她,“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在黑水县遇到的智言大师吗?”

智言?

就是那个说她活不久的老和尚?

“前段时间,大师游历到了锡林,他年纪大了,有些舟车劳顿吃不消,青青有空帮我去看看他吧。”

雨松青略微惊诧听着他这番话,却没有质问。

既说了是游历,又说他舟车劳顿,这话很明显的南辕北辙。

不过李炽难得开口,她也不好推辞。

在接下来的日子,雨松青资源扮演着他身边的医官兼任小厮,不过这次她更加低调,除了李炽的营帐和军医帐两点一线,哪儿也没有乱跑。

而李炽为了彰显出他那日的承诺,也没有再让人跟着她,就算是阿琅,此刻也在距离锡林草原百公里外的情报所执行任务。

李炽本以为她会觉得枯燥,但是雨松青向来是个爱一行干一行的主,只要不把她撵走,她做什么都可以兢兢业业。

军中并没有因为李炽用她去交换一座城的事情而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她半点旨意李炽决策的风声都没有听见,反而因为新加入的南北军因为第一次跟随大将军就打了胜仗,且捞到了一大笔粮草而津津乐道。

对于他们来说,上层的决议无法参与,自然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加重要的事情。且在冰封万里,物资缺乏的草原上,能活下来才是第一要义,至于背后的原因和朝堂的苛责,也与他们无关。

不过朝堂上的确因为李炽擅作主张而震**了一次。

与兀凉来来回回打了三十余年都没有占领过云谷塞,居然拱手让人,言官们简直气得眼冒金星,一封封弹劾的折子堆积成山,却又令所有人无可奈何。

能怎么办?

恐怕李炽只会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几个字搪塞,而如今,南方这些藩王们还没有完全平息,定他的罪,谁敢顶上去?

“阿弥托福。”

整个军帐内如此开场白的人,除了智言,再无旁人。

老和尚如今年岁与肃招历差不多大,却是难得一见的仙风道骨,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拎佛珠,一手作揖,很是慈眉善目。

“女施主,又见面了。”

的确是又见面了。

再次见到他,雨松青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和李炽认识已经快一年了。

“听闻大师身体不适,不知哪里不适?容我替你诊一诊脉?”

智言有些犹豫,摆摆手,“不急……不急,今日我也是想和女施主叙一叙。”

“叙?”

她跟他?

有什么话说?

雨松青诡异地看着他,“大师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非也……非也,此事,定是要老衲与你道道。”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可女施主身上的因果已乱,跳出了寻常纲里伦常之外,若您执意在大将军身边,天下将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