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的这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

临近清晨的日光再一次洒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锡林草原上,四处浓烟滚滚,沸腾在草甸上浓浓的黑火和焦土猎猎狂叫,尸体堆积如山,折戟和弯刀横叉在草面,战旗东倒西歪,将士的鲜血顺着乌河流**,将冰凌冻成了血色。

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经久不绝。

乌苏尔赶到时,战争已经落下帷幕。

佯装攻打鲁勾,主力部队却百里奔袭将云谷塞占为己有,这般近乎神迹的围魏救赵,令乌尔苏叹服。

今晨循梦山的战报,鲁勾县守卫军几乎全军覆没,城墙破损严重,而云谷塞已经全部被大燕占领。

此战他自己提议为先锋,但却连李炽的边都没有摸到,还被绕后偷袭。

首战出师不利,乌苏尔脸上云翳沉沉。

兀凉虽乃游牧,但隔几十公里会修筑一座用来百姓休憩过冬,交换商品的场所,而云谷塞坐南朝北,临近乌河,又是回北庭最佳途径,从古到今都是兀凉军事,经济重镇。

兀凉不能失去云谷塞,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雨松青这般想着,偷偷用腹指松动着被麻绳磨破的手腕。

而此刻城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兀凉百姓。从城门出蜿蜒三四公里,被大燕士兵紧促的挤成一团,有人恐惧,有人悲怆,也有人仰慕地想要第一时间看一看这个北伐军大元帅。于是道路两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聚集了无数目光。

兀凉新年第一日,旭阳明亮耀眼,李炽高倨马上,玄黑色的盔甲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冒着幽幽寒光,凝冻成冰的血水从他的盔檐滴落,顺着脸颊滑过他冰冷的面容,一双冷眸寒若冰川,眉间紧蹙。

随着乌雏踏踏而响的马蹄声,大燕士兵押着百姓们跪在地上,一声一声高呼喧闹。

“大将军!”

“都督!”

称谓不同,但敬意却是相同的,兀凉百姓们在大燕士兵的带领下,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

“将军!”

燕暮扶了扶微微倾斜的头盔,快马与他齐驱,“乌尔苏到了。”

“好。”

在雨松青失踪之后,除了战时的禀告,他很少说话,更遑论此刻带着万分慎重的颤音。

“只是……”

燕暮斟酌着话语,“他让您单独去见他。”

李炽眉头微微一皱,目光从两旁的将士移到燕暮身上。

“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

“不行。”

燕暮一怔,犹自猜测他所想,“时间是很短,可是足够我们整理云谷塞的军械粮草。”

乌雏咧声一叫,李炽勒紧缰绳,扫过他的脸,“今夜子时,我要见到她。”

让当日乌苏尔没有这般急功近利赶赴云谷塞,就会发现,鲁勾和云谷的兵力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若他稍稍慢一步,鲁勾不会破,而云谷塞,大燕的部队根本就守不稳。

可他当时担任主帅先锋,又连输两座城,大燕对峙的经验太少,心态也有些崩,只想先抢回一个是一个。

而对于李炽来说,这场战役其实才是腹背受敌,孤军深入兀凉重镇,那才是在刀口上添血。

可他没有选择,人人都输得起,他输不起。

他只有一个青青,就算拿人命来堆,来换,也换不回她。

……

……

子夜雾色浓重,夜月被厚实的云层密密层层遮掩,零下十几度的空气几乎要将他的睫毛冰冻,几乎是吐气成冰。

“久仰大名,李大将军。”

从兀凉铁骑中央走出一个身形彪悍的男子,一手握缰绳,一手提着一把堪比人高的大刀,毫不费力。

李炽眸光一扫,冷冷道:“二殿下。”

“果然是大燕的北伐军元帅,只身前来,本王敬你是条汉子!”

乌苏尔朗声大笑,一双鹰眸却夹杂着愤然的戏谑,“初次相见,给将军备了一份大礼。”

一位小将立刻捧着一盆锦盒缓步走到李炽面前,躬身将锦盒举在头上。

像是女人放收拾的方形妆匣。

不知为何,他的心猛然抖了抖。

乌苏尔审视着这个冷若寒冰的男人,“将军打开看看,这份礼物,你可喜欢。”

盒子很轻。

李炽敛起所有情绪,缓缓打开了锦盒。

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指!

鲜血裹着发丝,肌肤细腻白皙,是女人的小拇指。

兀凉的夜太深,在军帐中时,他又睡觉总要将所有的灯吹灭,所以她常常埋怨他,但他夜视能力好的出奇,即便在最深的夜里,也能将她的样貌娇态皆收眼底。

可此刻,他却不敢,也不能分辨这是不是她的。

心脏似无端被一张手攥紧,瞬间抽搐得不能呼吸,李炽近乎失态的合上锦盒,目色已染血般凄寒。

“乌苏尔,我李炽用性命起誓,你若动她,我定要你用倾国相赔!”

“大言不惭。”

乌苏尔冷哼一声,“被皇兄转手过得女人,你也如此如获至宝,不知道的,还认为大燕的北伐军元帅没见过女人。”

“我要见她!”

越是重大对峙的商议,越不能露出底线和软肋,可他今日,近乎是调动了所有克制,在失控的边缘崩盘。

单桥匹马对峙他上千余名兀凉铁骑,却能依旧如此嚣张。

乌苏尔微微抬眉,一行人压着一个娇小的黑衣女子往前走来。

呼啸的北风凌厉的刮在所有人身上,彻骨之寒,她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束腰夹绒,白皙的颈脖和手腕露在雪夜中,双手背紧捁在身后,几乎发紫。

“呜呜!”

或许是太冷,她几乎产生了错觉,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李炽,恍惚似梦。

她与他的视线交织着,静静凝视,像是在空气中注射了粘合剂,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千军万马,也能近在咫尺。

李炽下了马,黑眸阴霾,在走近她的瞬间将自己的大氅解下,兀凉士兵立刻将刀戟对准了他,所有人严阵以待。

“大将军,我说了,今日来,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

“把人先给我。”

乌苏尔唇角微微一勾,似乎很满意百战不殆的李炽露出今日这样狂躁在极致的神色,他哈哈一笑,反问他,“不知大将军要谁?”

甲盔熠熠生寒,在烛火下更为森然,动作之间像是有千钧重,李炽的眸光像是一道锐利的刺刀,劈向乌苏尔明知故问的表情,“我的女人。”

“本王说了,她是我皇兄的女人……既然大将军如此喜爱她,不知你能用什么来换?”

若是这句话换在任何其他地点位置说,他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可现在她很冷,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受伤,压抑着郁气,“乌尔苏,激怒本座,你没有好处。”

“云谷塞,本王要你用云谷塞换。”

时间不多了。

这是两人共识。

若他不废一兵一卒将云谷塞收回,此次鲁勾军事行动上的错处便可掩盖下去。

“一座城,换一个女人,这个交易,不知道大将军觉得划不换算。

“呜呜呜!”

嘴里含着一块布,雨松青被人推搡着从人群中站出来。

她自然听见了乌苏尔的要求。

可这一路而来,她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大燕的无数儿郎因为这场战役没了命,断臂残躯,血流成河,且云谷是兀凉的门户,也是兀凉能与大燕对峙的门户,若李炽能守住这座城,这场北伐战役也算先胜了一半,至少,不会因为粮草中转的问题而头疼,甚至可以顺势而上,直插北庭……

可如今,这座城,却要作为交换她的条件。

“好。”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李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理智,目光幽深,是一种不管身处何境都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淡然。

“真换?”

“没想到这李炽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真是色迷心窍,这样的人,居然舔居大将军之位。”

汉话和兀凉话此起彼伏,雨松青看着这样的他,心底岂止五味杂陈。

她听说过吴三桂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颠覆了大明江山,也知道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值一座城池。

会有一个男人,用一座城来换她。

自古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江山和美人在所有朝代都是一个不解的疑题。

而李炽,没有任何一犹豫。

他朝她走来,再无人敢拦。

落到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里,雨松青分不清现在在自己脸上滑落的水渍究竟是眼泪还是雪花。

有力的手臂环绕她的腰间,他第一时间埋下头仔仔细细握了握她的小手,发现完好无缺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大氅裹在她身上,抱上了马背。

然后将怀中的那锦盒扔还给了乌苏尔。

乌尔苏也没接,朝着,从勾出一个笑容,“来日战场,本王也想与大将军一战。”

李炽瞥了一眼,淡淡道:“自然。”

马蹄扬起,乌雏载着两人依旧身轻似燕,看着李炽的背影远走,赵云成紧蹙着眉头,低吼一声,“二殿下,你可真要放他走!”

“啪!”

乌苏尔斜睨望着他这张愤然的脸,抬手一个掌掴,“谁让你自作主张出的什么下三滥注意!”

这一巴掌可不是雨松青力气可以比拟的,赵云成摸着脸,唇角全是血。

“殿下……我也是为了试探他……”

何况,他不是默许吗?

乌苏尔冷眼看着他,收紧了袖口。

“赵云成,若非我母妃要我用你们……你该知道我一直厌恶中原人,你最好给本王夹着尾巴做人。”

……

……

冷风在耳廓咆哮,草原的深夜黑得令人可怖,李炽将她裹在宽大厚重的大氅里,宝贝似的搂在身前,牢牢地栓固在怀,不让风雪染上她半分。

“对不起……”

雨松青觉得自己听错了,抬眼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任性离开,将自己陷入囹圄,不应该她说对不起吗?

“若我没有放你走,你也不会脱离我的视线。若不是我固执己见,你也不会再遇见他们。”

他什么都知道。

“你本来就是骗子……”倒打一耙,雨松青口是心非,从大氅下拉出一丝空隙,温热的水珠从眼眶滚出来,雨松青扶着他的护腕想去吻他的唇,却不够高,啃上了一嘴的冰茬儿。

外面有多冷,她现在的心脏就有多热。

抽噎一声,看着远去的云谷塞的路,她愧疚地低下头,“可用一座城交换我……太不值,呜!”

他突然紧拉缰绳,拉起马蹄,放在她腰间的手突地勒紧了她,低下头来,紧紧噙住了她的唇。

北风没有了,冬雪没有了,远处收拾行装整理出城的军队没有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失而复得的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的激烈,不是浅尝辄止,也不是蜻蜓点水,几乎是抵死纠缠,心火攀上欲望的高峰,主宰了所有。

在暗藏杀机的草原上,在呼吸交错的唇瓣里,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

“青青,人生在世会有很多不圆满和遗憾,背负骂名也罢,任人指摘也好,文人的笔伐口诛与我无关,世人的憎恶和怨恨,我也不在意。”

“我只在意你,莫说一座城,就算是今日他要用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