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不会”被他说得果决又坚持,没有任何余留,甚至也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立刻让人准备车马。

“为什么?”

若不是她知晓是打了胜仗,看着李炽这冷硬冰凉的脸,她甚至会认为他被兀凉打了个落花流水。

雨松青甩开他的手,脑袋嗡嗡直叫。

“这里太不安全!”

李炽重新握住她的手臂,拿过身后副将递过来的狐皮大氅披在她的肩膀上,见她被熏红的眼眶,声音无比软。

“我分身乏力,无暇顾及你。”

他都管不了她,他的手下和守备军更是不敢管。

这一次是跑到了运输伤员的最前线上,那下一次呢?她又会去哪儿?

战场,不是儿戏,没有完全安全的地方,即便是自己认为最为安全的主帐,今日也出了差错。

他不知道他该有多庆幸,庆幸她当时不在里面。

也多庆幸,烧毁营帐的是一支抹了桶油的箭雨,而不是兀凉的硝石。

万一……

他担任不起这个万一。

所有人都担任不起这个万一。

世间万事都会有差错,但是在她身上,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可我也没让你十二个时辰都盯着我看。”

雨松青被他护腕上的硬甲磨得生疼,想要掀开他裹上来的大氅,却被他死死捏住动弹不得。

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想和他吵架,可李炽这一次下定了决心,没有她任何分辩,揽住她的腰半抱半拽,像是一个暴君一般专断横行。

她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过他如此蛮横无理。

“我不走!”

“你让我离开,和当时准备把我丢在燕都有什么分别?”

气死她了!

昼伏夜出照顾伤兵,没有一句鼓励表扬不说,还嫌她碍事!

李炽双臂紧了紧,缓缓将她拉开,然后捂住了她闹腾的嘴。

“唔!”

过分!

雨松青气得简直要上蹿下跳,想瞪他,可人家理都不带理她,就算怀里抱着一个不配合的人,还是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

守卫军和其他副将眼皮子都不敢抬,全部背过身低着头,竖着耳朵听动静。

难怪在燕都的都说这姑娘是大将军的心头肉,众目睽睽之下这般不给他面子,他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太惯着了。

军营中的男人,个个都是说一不二的,要求女人更是顺从,谁都不愿意战场上厮杀之后,回家和一个母老虎朝暮相处。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说不得,动不得,她只能任由他将自己从后勤军帐内带走,雨松青死死揪住他腰上的硬甲,闭上了眼睛,气得不接下气。

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也不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已经开门见山地跟他说了无数遍,他听了吗!

越想越气,雨松青钳住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嘶——”

她听见周围将士们低低惊叹的声音,还有几分敬佩。

李炽任由他咬,眉毛都没有蹙一分,等到她牙口都咬酸了,才冷冷问了一句,“闹够了吗?”

闹?

在手心中被人捧惯了,但凡他说一两句重话她就开始委屈。

主帐内无人,雨松青也不必给他留面子,再次甩开他的手,眼睛雾色浓浓,她委屈地咬着下嘴唇,闷声抑抑,“嫌我闹腾了,嫌我不顺从你就直说!说一套做一套,大都督的官威还真是大,让我来,又让我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深叹一口气,李炽头痛欲裂,“我没这样想。”

他解释着,“青青,容边县距离军营不远,我随时可以来见你,可火烧连营这样的事。我不会保证出现第二次。”

雨松青讥笑一声,愤恨道:“随时?大都督,你忙的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来随时?”

越说越远。

李炽突然勒紧了她的手,低下头来,给她擦了擦眼角滚下的水,语气强硬,“陈瑾,还有今日放你出去的那守备军,全部违抗军令。”

违抗军令,按律当斩。

“你什么意思?”

雨松青眼底火光跳跃,简直要恨死他。

“你乖乖回容边,没有人会受惩罚。”

威胁她?

居然威胁她?

他说自己倔强,可他比任何人都要固执,一意孤行。

……

马车外浓雾重重,两人一言不发的对坐着,谁都不肯先说一句话。

容边的城门,为了抵御外族,修筑的厚重而又坚固,再加上这些年连年驻边修葺,将城墙外又厚厚堆垒一层巨石,远处看,的确是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可这样的城墙,又让她想万重宫苑中的红墙绿瓦。

他做事情,速度和效率向来很快,人还没有到院落,小厮丫鬟们就已经收拾好了家具被褥,就连北疆都不常见的花卉盆栽也摆放的整整齐齐,株株含苞待放。

十一月的容边,寒彻透骨,她却在这里看到了一株娇艳明媚的芍药。

要培育这样的花卉,专门的花匠,十二个时辰都烧着炭保温的花室,缺一不可。

“人手不够,就派陈瑾去买,东西不足,我会让他们给你送过来。”

可她现在想要扇他一巴掌。

越是这样精细得将她养着,她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废物,越明白他一点儿不愿意和她共沐风雨。

他凭什么觉得她吃不得苦,凭什么觉得她不能替他承担,凭什么所有的决定她都没有话语权。

雨松青不说话,冷着一张脸看向别处,心上的余火未消,看谁都烦。

察觉到她情绪不太高,李炽想摸摸她长发的手停滞在空中,压低了嗓音,“青青,我走了。”

雨松青背过身去,还是没有说话。

直到听见铁甲在马鞍上摩擦的金属声,她才发觉李炽已经转身骑上乌雏,马蹄滴滴答答在身后响起,那些赌气和自尊瞬间被她忘在脑后,提着裙子跌跌跄跄地一路小跑追过去。

院落很深,夜色浓,门槛高。

她一跑,所有人赶紧跟在她身后,陈瑾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万一这姑奶奶非要哭着回去怎么办?

那他将功折过算是泡了汤。

人还没走远。

夜色下骏马上的背影高大伟岸,又冷寂肃然,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种被抛弃的情绪油然而生。

雨松青红着眼,小鸟似的扑腾往他身边飞。

李炽猛然回头,吓得赶紧勒紧缰绳,下意识的张开手臂想要抱住她,而雨松青却只是拽着他的披风骂了一声“骗子。”,径直回走。

她在生气。

李炽抿了抿嘴,眼神落寞。

“将军。”

冬日的北风能冻得人僵直,一群人在冷风中干等,过了多久,他们僵手僵脚地挪动马儿,凑在李炽身侧,才开口提醒他,“该走了。”

“好。”

……

十七年前,容边被兀凉屠城,朝廷为了保证边疆百姓的生活,特此下令罢免了容边还有周边几个县城的税,所以,来此安定的百姓大多数是外地人。

这座小城,虽不富裕,但是人口众多,商贾贸易很是热闹。

朝廷虽然禁止大燕百姓和兀凉通商,但是商人们自然是有各种渠道进行交易,金裸子,马匹,牛羊奶,首饰……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都能在这里进行交换,而当地的县衙似乎也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不能买卖粮草之外,避寒的衣物,热辣的白酒,并不避讳。

容边女子装饰与中原有所不同。

她们习惯在面上戴上一层薄薄的纱幔遮挡黄沙。还喜欢在纱幔上装饰流苏,珍珠,珊瑚,宝石,就算是家境贫困的女子也会坠上自己亲手打的像是璎珞一般的坠子,纱幔随着人的走动而颤抖,一动一响,霎时别致。

雨松青就收到了用不同纱幔。

各式各样,每一种材质都上等精致。

可是她看都没看一眼,只拆开了李炽送过来的信。

首战告捷后,李炽带领着主力军一鼓作气,直接把格尔苏逼到了锡山山脉东侧,而越过荒芜的循梦山山脉,就是连绵无尽的锡林草原,主力军就迁徙到距离兀凉占领阜宁城外驻扎。

而阜宁距离容边四百公里,从荒漠到草原,她与他的距离,活生生间隔了四百公里。

战乱奔波,的确非常人所不能及。

战事也没有他预料的顺利。

格尔苏的先锋虽然在容边外败得惨烈,但战场移在草原上,在兀凉人的地盘上,兀凉援军增援的速度是大燕的好几倍。粮草,援军,甚至是御寒的衣物,都准备充分。相比而言,大燕内乱不止,兵力和支援都要两头分配,等到李炽一口气打到循梦山门口时,不仅是粮草已经所剩无几,锡山的寒冷也令其止住了脚步。

当然,这些事情,李炽不会写在信上。

他只会像个老妈子一样不停的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不能生病,不能乱跑,也不能滥发好心帮助不认识的人。

在最后的最后,才会犹豫再三写着,“念青青。”

念个屁!

想她就不会把她扔这么远。

气是气,可是缓过神来,她又把那三个字看了又看,看得心头酸涩,然后又生气。

如今是深冬,她不在他身边,照顾不了他的头疾和膝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一口热饭吃,能不能睡一个好觉。

她这里温暖如春,火炭炉火成日烧着,各种稀奇的玩意不重复的送过来,可他那里,物资缺乏,滴水成冰。

……

……

巳时,日头初露尾巴。阿琅匆匆地从外院走近,敲了敲房门,抬头看着雨松青。

“姑娘,那孩子又送东西来了。”

雨松青折好信笺,与阿琅对视一眼,“这次,他带了什么来?”

容边有驻军,城内治安相对来说不算差,但是也有疏漏,打击斗殴的事情官府管不着,驻军也管不着。

七八日前,她不过是随手救了一个被一群混混殴打的十来岁的孩子,可那孩子太过投桃报李,一而再三再而三的送礼还情,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谁询问都不说话,谁叫都不回来。

陈瑾甚至跟踪了他好几日,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就是一个屠夫的孩子。

但送的东西,是越来越奇怪。

第一日,放了一盒香叶,第二日,放了葱段,第三日,在容边这样偏僻的地方,他带来了一盒八角。第四日,姜和辣椒,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都是与做菜相关的东西,雨松青昨日还在猜测他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时,第八日,也就是今日,他背了一扇排骨。

事出反常必有妖,雨松青说不清心里的疑惑是什么,但她却让人紧紧盯着他。

血水沿着背篓滴落地面上,肉质很新鲜,很干净,是刚刚扒皮屠宰的。

看门的小厮饶有兴趣地盯着折扇排骨,“这孩子,其实是准备给咱们姑娘做一盘菜吧?挺新鲜的肉。”

说着,他准备就将着一扇排骨送去厨房。

“等等。”

阿琅叫住他,将背篓放在雨松青面前,用银针测了测,又闻了闻,“应该没有问题,还是需要送进厨房吗?”

“没问题?”

雨松青半蹲下来,歪着头将这扇排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几乎是过了一刻钟,她的眼眸瞬间冰凉,讥笑地看着所有人。

“今天中午,倒是可以加一盘菜,可是,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同类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