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疾烈火犹如烹油,小小的营帐从头顶烧起,落入帐内细软上,增剧了火势。
若那火落到其他帐篷上,并不会造成如此惨烈的损失,偏偏雨松青的帐篷里被他塞满了细软,衣裳,蚊帐,还有极易助燃的锦缎,每一件都是焚上桐油的火焰最喜欢的物品,它恣意的烧着,等到救火的守卫军拿着水桶赶上时,几乎烧成了一团焦炭。
“人呢!”
他们掀开帘子没寻到她,后背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被烟熏得漆黑的脸上抖出一身冷汗,有人不信邪,翻来覆去得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惜,出了一团乱糟糟的细软烟灰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放屁!
对于守卫军来说,不管人是丢了还是没了,他们的脑袋都得落地。
怎么办!
每个人脑海中都萦绕着这句话,然后就是发了疯的在军营帐内寻她。
陈瑾几番想压抑自己的情绪,随手拎着手边的木桶就往他们身上招呼,一遍急得团团转,一遍将将帐外守备军骂了个狗血淋头,“都他妈的是瞎子吗!一个活生生的人都看不好!
可是比起雨松青不在营帐,另一个更加逼疯人的事,就是谁敢给大将军回禀。
眼看着前线战局明朗,格尔苏被打得落花流水,李炽的脸色能有几分好转,他们有几天好日子过,都已经算上高香了。现在这一遭,莫说讨得一点赏赐,就是不死也要被剥一层皮。
他身为守备军总将,管辖军帐内所有值守巡逻,首当其中要被处置。
可以说,守卫军们几乎是翻遍了所有的军营帐篷,连雨松青最容易去的后勤军医营帐也翻了一个遍,就是没找到人。
几乎在所有人都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在前线伤员运输线上发现了她。
她一身的血迹和黄尘,又戴着口罩,混迹在血肉模糊的伤员里,除了肤色和这双眼睛与旁人有异,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后勤军医,林林总总加起来上百人人,所部属的军帐也有十来座,偏她要跑到最危险的前线去运输伤员,还要在他们手腕上都绑上颜色各异的绳索。
“雨姑娘!”
陈瑾就差点给她跪了,十几年都未曾落下一颗泪的大男人,眼眶里嗡嗡冒着热气。
“陈将军?”
雨松青来不及招呼他,也来不及问他为什么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俯下身来检查从前线抬回来的伤员,然后在他的手腕上绑上彩绳。
她根据现代检伤伤员的规则,将伤员分为四类等级。分别为,绿,黄,红,黑。绿色只代表伤员因为皮外伤出血过多,黄色代表肢体损伤,残缺,红色则代表伤员伤势过重,属于濒死状态,抢救及时,就会有生存机会。而黑色,就表示因为伤势过重,心跳没有跳动且没有呼吸在运输线上已经死亡。
黑色,也属于最不优先考虑的伤员,尤其在战时状况下,几乎是放弃状态,否则占用医疗资源会造成红色伤员大批死亡。
纵观整场救援现场,以黄色和红色手绳最多。
这也很容易理解,轻伤不会下战场,而重伤死亡,就真的是马革裹尸。
陈瑾看着她辨析伤员,看着她虽手忙脚乱却镇定自若的包扎伤口,拔出利箭,看着她将一具奄奄一息的士兵抢救回来……
一般的姑娘,早就被战场上下来的残躯吓得三魂没了五魄,就算是男人,也得历经生死才可以做到她这般冷静自若。
“陈将军,”雨松青看着他木愣地站在自己面前,眉头不由一蹙,“你过来帮一下忙。”
“我数三声,你立刻按压住他锁骨旁的血洞。”
陈瑾脑仁发疼,要他杀人可以,但要他救人,比杀了他都难。
“一。”
他心里喊着不要,可眼睛却眼睁睁看着她用鱼线将箭雨上的倒钩缠绕,开始往外一拖。
“二。”
倒钩从肉糜里挖出来,滚烫的热血顺着伤口血洞流出来,伤员紧抓着他的手腕,惨叫声不绝如缕。
“三。”
陈瑾却颤着没敢动手。
雨松青立刻抓着他的手背就往那伤口压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似乎是被吓傻的陈瑾,“这等小伤难道就会把陈将军吓着?”
手都不敢动。
“不是……”欲辩无言,陈瑾舔着唇角,几乎忘了他这一遭来的原因。
雨松青见他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擅自离开军营的事情被李炽知晓。但李炽一向管不着她,她哄几声,撒个娇也就过去了。
但她当时却不知道,今日的事情会衍生如此大。
前线指挥营,李炽刚换下染上兀凉军血迹的铠甲,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就带着一群参将在地形图上插旗。出师大捷,参将们激动不已,各个都有说不出来的豪言壮语,嚷嚷着要去兀凉首都过年。
李炽虽不置一词,虽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但是唇角微微勾起,眸间的冷鸷也减缓。
“格尔苏这个蠢货,照搬古兰朵的阵法,画虎不成反成犬。”
他们稍稍改变进军套路,就招架不住了。
“格尔苏不就是仗着自己手下的兵个个都骁勇善战吗?可惜,打仗又不是只靠力气,还要靠脑子。”
“大将军!出事了!”
一位守卫军在帐外急切的喊着。
“慌什么!”张冉看着他满脸汗水,厉声质问,“好好说!”
“姑娘,那姑娘的帐篷被兀裹上了桐油的箭烧了个精光!人不见了!”
烧成灰烬,面目全非,他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却是在黑水县章县令家那烧的如碳灰一般的尸首。
周围静谧至极。
谈话的将领们都看着他,无数战报还未来得及跟他回禀,却全部冷寂。
李炽心脏剧烈跳动着,浑身血液凝固倒流,面色苍白一片,那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脸色。像是一个紧张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野兽,没有任何人敢靠近接触。
他话还没有说完,李炽的身影径直奔向帐外,剑光掠影一般直奔马厩。
主将临阵撤离,是大忌。
可指挥营内的副将参军却没有一个人敢置喙,他快步走入营房外,骑上乌雏,扬鞭而走。
“大将军!”
“将军!”
副将参军们只能望着马蹄吃灰,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他们在李炽手下近十年,从未见到过他如此急躁和输失了分寸。
火烧连营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有意外,也有敌军故意,可他却没有想过,今日如此小的概率,居然也会被她遇到。
乌雏停在主帐门口,他凝视着已经烧成废墟的帐篷,明知道她不在里面,也明知道她不会有意外,可手还是颤抖的拿不稳缰绳。
一行人看到他身影,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从无措变成了惊喜,又变回了忐忑。
“将军……里面没有人,姑娘去了后勤军帐。”
那小将几乎是庆幸当时雨松青不在营帐内,裹上桐油的烈火烧得太猛,迅速吞噬着周边的一切。水又来得很晚,就算是一个大男人都不一定能立刻从里面逃出来。
李炽没有回答他,在烧成灰烬的帐外转了一圈。听到他的声音,猛然回头,赤红的双目微微倾斜,几乎要在他身上戳几个大洞,吓得那守备军立刻低下了头。
“滚!”
日暮渐落,大漠的落日是一种泛着黄橙色的薄阳,前线的嘶吼声和爆炸声渐渐消失,只剩下满天残沙里翻滚的黑烟。
等到雨松青发现李炽时,他静静站在距离她不远的营帐棚外,一身血迹斑斑,像是一个刚刚平息的野兽,每一块骨头都残留着刚刚发怒的气息。
可她现在没时间去哄他。
“啊——杀了我!”
“杀了我啊!”
躺在支架上的将士拼命地拽着她的手腕,剧烈的疼痛之下,根本就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双腿臀骨断裂,左侧大腿被战车压断,截断面不停的冒着热血,他疼的抽搐,不停昏迷,又不停的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开始时嘶喊,后面没有了力气,就哀求着她:杀了我。
杀了他。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小将士不过十七八岁,五官还很青涩,因为流血过多,面色比纸都更加的苍白,双唇和眼角肌肉不停的在颤抖,不停地在重复着这一句话。
在做法医的时候,见多了谋杀而死的无辜的生命,她特别不赞同安乐死。她觉得,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人生的痛苦有很多,有的是肌肤之痛,有的是心理之痛。医者的职责,就是为了解救病人于痛疼之中。
无论哪一种解救,对于患者来说,都是解脱。
拿着匕首,她的手其实是很颤抖的,有人借着她的手上杀过人,有人逼着她杀过人,可没有一次,是她自己主动愿意。
雨松青却在这一刻,看着这个深陷痛苦无助的小将士,露出了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将士听见姑娘的声音,裂开了嘴。
“俺……俺叫赵五……俺在家排行老五。”
“姑娘,俺娘也给我说了一个媳妇,和你差不多大……还没过门呢……出征前,我给她说,让她等等我,等我回家娶她,可惜……没这个命……”
“杀了我,求求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唯独神志无比清楚,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句话,杀了他。
“青青!”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李炽大步流星跨来想要去夺她手中的匕首,可那匕首几乎也在一瞬间,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死死盯着她,双唇抿成一条线,拳头攥起青筋,快速去握住她颤抖的手,将她拽到盛满干净水的木桶旁,用腹指摩擦她手中的鲜血。
“阿炽……”
李炽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雨松青,褪下她身上早就被鲜血湿透的衣袍,用自己的还算干燥的披风给她裹上,低下头,声音低沉沙哑,忍着怒意,“你不该杀他。”
她的手上,不应该沾染鲜血。
雨松青眉头蹙在一起,表情有些痛苦和恍惚,“可他太痛苦了。”
从上午累到现在,她滴水未沾,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吃,包扎,止血,上药,缝合,精疲力尽的重复着一样的事情。
战争的恐怖和痛苦不是在与身处前线的战士,而是在于那些本该活着,却折损在战场上的生命。
想活,不能活。
想死,死不掉。
他伸出手来,用力握紧她冰凉的手,一寸寸摩挲着,直到手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才慢慢覆上她的脸。
心头的火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亏欠和愧疚。
他不应该把她带上战场,也不应该让她深陷抉择别人生命的地步。
青青不是他,他血海高筑,杀戮不断,背负滔天罪恶。可是她的手,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是用来找出真凶的,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他清楚她,不会见死不救,不会无动于衷。
可战场上明枪暗箭,刀枪无眼,今日或许是因为幸运逃过一劫,但是明日呢?
他赌不起。
“我没有杀人,”雨松青微微一愣,抓住他双臂上的护甲,“我想让他走得轻松,更有尊严,我没做错。”
他重复她的话,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是没做错。”
“但这一切本该与你无关。”
“青青,我不会让你留在军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