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窸窸窣窣的开始有人进来,李炽摸了摸她的头,叮嘱她将燕窝吃了,自个儿整理整理衣衫,掀帘去了前帐。

帐外人声开始沸腾,似乎被他警告了一声,所有人都开始将声音压低。

雨松青乖乖的喝了燕窝,无聊的坐在他的台案上看那幅细致精巧的堪舆图,听着他们的布局和安排,哈欠不断。

只耳边传来,“新来的南北军有逃兵”,“如何处置”,云云。

她刚开始还有耐心的听了听,到了后面,光是听着这些地名和人名,她的脑袋就开始转圈圈,然后趴在案几上倒头就睡。

等到她从睡梦中醒来时,已经被李炽圈在了臂弯里。

雨松青朦朦胧胧睁开眼,外面已经漆黑一片,阴冷的风在帐外哐哐响着,她蜷缩在被子里,身后是他沉稳的呼吸声。

身侧的人因她的苏醒而挪动了身子,然后一把搂上腰身,喃喃低沉,“刚过子时,还早。”

夜色朦胧,她转过身对着他的胸膛,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摸着脖边垂落下来的头发,用手指绞着。

李炽阖眼,并不打断她的动作,只是掖了掖她脖边的被褥,不让冷风吹着她。

“要开战了吗?”

以防敌军偷袭,他睡觉习惯灭完屋内所有的灯,偏偏他夜视能力好的出奇,对于他来说关灯也如昼日。而对于雨松青来说,大漠的夜色深得可怕,在没有月亮的晴夜,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的地步。她迷迷糊糊抱住他的腰,往他身上钻。

暖和。

头顶沉沉传来低沉如磨石的嗓音,轻不可闻。

“是。”

兀凉停驻在距离容边不过百余地的西北侧已经第五天,围城的将领是一位很有名的部落首领,大阏氏的嫡系。

此人名唤格尔苏,在四年前曾与李炽交过战,是一员猛将,曾经有一夜破两城的战绩,手下好几位副将都是从奴隶角斗场杀出来的杀人机器。

格尔苏性情残暴,冲动,好血腥,让他来作为与李炽交手的第一人,看得出兀凉很是重视。

可是此次,他并有打算亲自出兵。

“燕暮?”

李炽提起他的名字,雨松青蓦地蹙上了眉。

在她最初的印象里,燕暮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但他性格桀骜,又贪玩,作为此次首战先锋军统帅,可行吗?

李炽低低嗤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四年前,他是我座下第一先锋军。”

先锋军,破阵杀敌第一,既要勇武,又要细致。

他的身边,不养闲人。

雨松青似懂非懂点点头,心下却有几分猜度。

他这是在开始培养自己的手下的将领。

“那封疆呢?”

她好奇。

李炽没有应答,想了很久,得出一个概括性的结论。

“他是唯一能够代替我统领军队的人。”

可以说,他有今日的成绩,封疆最起码占一半的功劳。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李继舍弃他要提拔封疆的原因。

统帅和先锋军是不一样的,身为统帅,对战争的敏锐度必须高,对于全局必须有自己的把控,才可以带着几十万的军队驰骋在这荒漠戈壁上。

要成为一军统帅,燕暮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

……

临近清晨的天幕,犹如披上了一层淡青色油漆,地平线上的朝阳刚刚露出一丝头,一群群身骑兀凉战马的士兵便犹如破晓之箭般迅速涌入了容边军营。

没有选择夜袭,也没有选择白日进军,刚好在晨昏线交界的清晨。

此刻,也是人最为放松的时刻。

兀凉的先锋军是出了名的敢死队,个个骁勇无比,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战马奔袭的声音扰乱了浅睡的守卫军,而昨日以为自己因叛逃躲过一劫的临时安插的守备军们,甚至还未发出警告的喊叫,便立刻人头落地。

杀红了眼,一行人将容边军帐第一层防线宰了个痛快,就当他们要勒马返回时,耳边突然传来阵阵号角声。

“撤!”

“快撤!”

来不及了。

埋伏的士兵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雨箭密密麻麻飞越,不过瞬间,骑在马上的将士“砰砰”一声栽倒,他们立刻全部落地,翻腾,掩蔽,可还是逃不过密集的雨箭,刹那之间,全部都被扎成刺猬。

高亢激烈的号角声瞬间变得更加激昂,随着天色渐清,旭阳从云层中钻出来,整个容边军帐陷入了开战的紧张气氛。

以四十人逃军佯装为军帐第一防线诱敌深入,燕暮看着倒下的百余名精锐起兵,裂开了笑意。

号角声里,雨松青猛然从**爬起来,看着身侧的床铺已然冰凉,她知晓李炽已经上了战场。

匆匆忙忙穿好衣裳,她却被人拦在大帐外不能出去,那小兵为难的低着头,岿然不动立在她面前。

“将军嘱咐,您不能出去。”

“后勤伤员处我也不能去吗?”

常年在边疆军帐,既没有怎么跟姑娘说过话,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他刚说了的第一句话,脸颊的红色便染上了耳廓,支支吾吾。

“不能。”

军令如山,他不敢擅自将她放出去。

耳旁传来瑟瑟鼓声,雨松青踮起脚仰望远方的战况,可惜,除了一座又一座帐篷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风越发大,云层掩盖了阳光,阴涩凄寒的北风刮向荒原,顿时掀起一到黄色沙尘。

“外面风大,您快进去。”

李炽是不会让她参与战事的。

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清楚。

可是,她也不是他留在怀中的金丝雀。

雨松青拾起袖口,回自己营帐里拿出了一套预备好的衣衫和医药箱,拽住那小兵的手腕,义正言辞。

她目光澄澄,与李炽有异曲同工的倔强。

“你随我去后勤伤员的营帐,任何问题,我担任。”

……

……

“全没了?”

“是……没一个回来的。”斥候顶着格尔苏的压怒,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格老子的!”

被一场空城计算计到先锋营全军覆没,格尔苏咬碎了一颗牙,将那斥候狠狠踹倒了营帐外。

他与李炽交手不是一两次了,可以说也算是知晓他的为人,用人命做得这请君入瓮把戏,断然不会是出自他手。

握紧了大刀,格尔苏鹰眸飒飒,面色铁青。

这一仗,几乎集合了除却隶属阿苏洛部落最为精锐的士兵,他输不起。

他背后是蒸蒸日上的后党,面对兀凉大阏氏的重视,又是第一次正式与大燕的军队交锋,格尔苏自然相当重视。

号角声里,大燕与兀凉的重防要地都部署了大军,两方偶尔交缠厮杀,却还是没有正式打起来,就像是苍蝇在耳旁嗡嗡叫,滋扰一下,又走了。

等到午时,号角凌厉的吹响,鼓声以最激烈的愤然的震动传到所有人的耳边,大燕的军队开始正式进攻。

一阵阵凄烈的马鸣声传入耳朵,冷兵器发出“铮铮”碰撞声犹如打铁般蹭出激烈的火花。

大燕的刚刀与兀凉人喜爱用的弯刀不同,刚刀韧,快,大刀阔斧,适合大多数人。而兀凉的弯刀却极为轻巧灵活,即便从不离手,也是相当利落干净。

兀凉人身形天生高大威猛,常年食牛羊肉,力气和身板都不是中原人可以比拟的,再加上有兀凉战马,如虎添翼,单兵作战几乎是以一敌五。

尤其是在面对身来养尊处优数年的南北军,更是犹如割韭菜一般人头落地。

燕暮安排以南北军作为主力先锋军,也是为了破血性。

远处的冲锋号“呜呜”而鸣,四面八方的人像蚂蚁一般涌入了战场,他们不顾一切厮杀着,拼上了自己的一切,也拿自己的命作为最后的赌注,功败垂成,建功立业,就在一瞬间。

云层中的太阳并没有破云而出,乌浸浸得令人觉得更加压抑。而主战场上风起云涌,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人与人的嘶喊,兵器的碰撞争鸣,还有马儿恐惧的鸣叫……直到一面面写着“燕”字的旌旗在风中鼓鼓而动,十万北伐大军们犹如冲破了围栏的野狼,疯戾的挥舞武器浴血奋战。

“杀!”

“你奶奶的!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夷子!”

怀着国仇家恨,还有战友的血恨,一群原本没有任何交集的人,个个杀红了眼,恨不得将对方剥皮削骨。

“轰——”

爆炸,还有火辣辣的大火绕着大燕军队中炸开,突如其来卷入的烈焰,霎时就将战场变成了火光通天的炼狱。

“大将军!是硝石!”

爆炸声犹如云雷,震慑着将士,火光滔天,爆炸声不绝如缕,所有人都听见了。可大燕的士兵无一人退缩,死死对峙着对方,兀凉将士们也没有停止。

身侧是一具又一具倒下去的战友尸体,身后是彼此的家乡故土,战旗还飘扬在空中,鼓声还没有停息,除了殊死一战,所有人都没有任何退路。

风逐渐吹开了云层,正午的烈日姗姗来迟。阳光照在李炽的铠甲上,玄黑色甲盔散发金属光泽,他阴恻着眸,并没有意外,披风被冷风扬起,低低吩咐了一句,“传令击鼓,所有人立刻停手撤退一里地!”

“是!”

鼓声立刻变换了声音,将士们默契的全部退出战场,正当兀凉士兵疑惑之时,从天而降的白色粉末顿时铺天盖地的将所有人拢罩。

强弩上挂上裹着布帛的粉尘,而大燕的雨箭刷刷将布帛刺穿,粉末瞬间罩满兀凉人,顿时烟尘四起。

“什么玩意儿!”

“咳——”

有人揉眼,有人咳嗽,还有人发觉事情不对要撤离,可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

“轰——”

“嘭嘭——”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耳膜似乎被震碎,砰砰的爆炸声轰然而至,从内卷起来的火焰烧在了每一个兀凉士兵的身上。

升腾而卷的火焰,犹如吐火的火龙一般,竟然比那硝石还要厉害三分。

此战,大燕未动用一份硝石火铳,倒是把格尔苏好不容易从北城调来的火气倒腾个精光,看着火焰直冲云霄,格尔苏拽进了一个扑向他的士兵,吼声震耳,“前面怎么回事!”

“烟雾……不是……是粉尘!大燕人利用粉尘引爆!”

“放你妈的屁!粉尘怎么会爆炸!”

格尔苏夹进**的马,弯刀扎进了他的胸膛,“动摇军心!”

兀凉对于火器的掌握和了解极为片面,他们当年从不把这些会爆炸,会发火的玩意当做一回事,可在他们四年前跟李炽那几次大型战役之后,这才明白了火器的厉害。

可惜,这种东西,他们兀凉造不出来,只有靠从大燕走私。

也不知道,在世界上,不只是硝石会爆炸。

那看似毫无威胁的粉尘,威力不必人物武器小。

气浪一潮翻过一潮,沉积在地面上的粉尘被风吹起来,短时间内又在爆炸中心去形成负压,周围新鲜空气由外朝内填补进来,与扬起的粉尘混合后,又诱发了第二次,第三次。

震动声即便是在军营最深处的雨松青也听见了。

爆炸的声浪激起小型冲击波,将营帐内的帐篷吹得鼓鼓作响。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常规武器,或者说,这不是这个时代的武器能产生的爆炸声浪。

烟尘四起,那是瞬间的,连环效应极为强大的能量。

李炽身边的副将兴致勃勃地看着,拿刀挡开兀凉的一刀,轻声笑着,“大将军……骑兵弱了。”

李炽颔首,兀凉最强盛的兵力,自然是兀凉铁骑。个个勇猛精悍,先锋军快准狠,后座弓箭手便来回不断的补充,一冲一守,能逼的大燕士兵怯阵。

但是冷兵器时代,靠得是阵法。

两军交战,谁的阵法不乱谁就是胜者。

可他的排兵布阵,已经快被兀凉的各个旗主摸得差不多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越是了解一个对手,便于不容易分出胜负。

所以,与大燕的第一战,他让燕暮作为统帅。

原本选来有素的骑兵开始自乱阵脚,爆炸声震得这些骑兵们有些懵,而比他们反应更加激烈的却是**的骏马。

骑兵靠马,而今日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却惊了马。

是以这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三人一组为单位的北伐军拉下了马,顿时陷入了僵局。

“军机营准备。”

李炽给了众人一刻钟的时间,等到前锋营差不多被大落马下,也知道兀凉的箭雨即将来临,立即嘱咐所有人闪避,然后来自大燕京畿军最为先进的火器全部往兀凉弓箭手的地方射去。

如雨一般密集的雨从兀凉人身后射下,很快就被火器拦截在空中,失了力。

勒紧了缰绳,李炽立刻朝副将喊道:“号令全军!冲!”

“是!”

浓烟滚滚,先是失了先锋军,再是被李炽设计没了前锋营,最后弓箭手也被大燕的火器打得七零八落,格尔苏杀红了眼也没看到李炽的身影,只能再黑烟滚滚的战场上瞥见写满了“燕”字的旗幡。

血光,火光,烟尘,刀光剑影,金戈铁马,此起彼伏的喊叫,还有断臂断头的士兵。

战争的残酷,在与将完整健康的身体,折磨成碎片和残躯。

热血淌水般将荒漠戈壁浇灌,他们的尸体也将成为一具既有养分的有机物,馈赠万物。

冷兵器的战场,残酷无人能形容。

他们的热血冲锋,也不知道是为了谁的天下,谁的野心。

只是此时,谁也没有料到,头顶飞过的兀凉强弩,竟然会沾上了大燕火器的烈焰,一头扎进了主帐身边的小营帐,瞬间燃起滚上了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