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顺着手腕滞留到地面,一滴滴如同扎在他心头。

荒山野岭,他不知唤谁,语气颤抖得厉害,情绪溃不成军,将怀中的人抱在**时,才发现她如此瘦。

闯入屋内的人影潮乱,熙熙攘攘,惊呼声不断,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李炽被人推搡去,缓慢低下头看着手掌心的一片血迹,他只觉得眼前光影重重,露出一种极深的茫然。

“水!”

“去烧水!”

有人喊。

“稳婆来了!”

又有人喊。

几进几出数人,唯他站在角落边缘,看着她们来来回回急躁的跑着,喊着,捧出一盆又一盆鲜艳刺眼的血。

她躺在**,低声咽气,仰头看着屋顶,手指紧紧抓着床褥。

没哭,没喊,就像是已经意料到一般平静。

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平静。

李炽缓慢抬起头,眼眸中积起一片雾色,惊慌失措到不知分寸。

就像回到了他六岁前的那个雨夜,面对父亲自刎,母亲殉情,禁卫军的杀戮抄家的无措。那时他年纪尚小,无助又无力,可今日,他手握权柄,却兜兜转转又体会到当年的心情。

胸膛像是破碎的风箱,吱吱冒着冷风,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却没有一点勇气握住她的手。

“这是姑娘预备好的药。”

阿琅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预备送去时,被李炽拦住。

他曾一度以为头疾发作已经算得上世上难以忍受的疼痛,可看着这一碗平平无奇的汤药,却发觉,那也不过如此。

李炽端着药,眼神犹如发了疯却在强忍控制自己的猛虎,染着血色和痛意,凌厉如冰刃。

“这是什么药?”

这样的眼神,令她犹如坠入冰窟般胆颤。

阿琅毫不怀疑,如果今日姑娘醒不来,她首当其冲,死无葬身之地。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阿琅磕了三个头,声音发着颤,“是姑娘预备的,催……”话到嘴边,她却说不出来,一字一句似乎是咬出来的。

“是堕胎药。”

“嘭——”

哐当一声,肩膀陡然传来剧痛,顿时将门口木槛撞出裂缝,阿琅捂着胸口,嘴角闷出一丝血,她惊颤着又跪爬回来,面色瞬间苍白,没有丝毫辩解。

她清楚,自己被安排在姑娘身边的作用是什么,也知道,替她瞒下这样的事,后果是什么。

知情不报,犯了大忌。

朱燃忽然从身后将他拦住,甚至来不及掀起衣袍,身影一矮,立刻就跪在了地上,挡在了她面前。

“大都督,她也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

眸中寒意如箭,往他身上扎去,李炽一手拽着朱燃的衣襟,近乎失控的吼出声,“这样大的事情,她竟敢不回禀?”

阿琅颤巍巍爬了回来,与朱燃并肩而跪,眼眶里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流,“属下认罚,但大都督,姑娘不能再耽误。”

不能耽误。

李炽听着这句话,浑身的血管像是长了倒刺,顺着血液流动而布满全身。

他该怪谁?

他不明白,这样大的事情,青青为什么不给他说。

可他此刻心更加疼的,是自己在她费尽心思千山万水赶到之后,却还要出言伤她。

坐在床边,他端着这碗药,心头鲜血直流。

白色纱裙染上红血,她疼的不能自己,却愣是没有发出一声喊叫。

“为什么……”

手腕颤抖,李炽几乎拿不稳药,悔意生根发芽,像是攀岩树木的藤蔓,疯狂的在撕碎他的神志和灵魂。

这只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清晨。

他早早让人去乡镇上买了一袋精米,又让农家杀了一只鸡炖汤,算着时间送给她。

然后再心平气和的说服她,让人将她带回韶州。

燕都如今乃多事之秋,他一旦离开,风雨就会波及到她。

而北疆,是在太苦。

且军中,不能出现女人。

韶州有程氏庇护,再加上自己的人守着,没有人会动她。

他如此想着,最多三年。

他会谋划他们的一切,替她打点好一切。

而不是这般模样。

这个孩子来的太意外,太措手不及,他还尚未有过一丝欣喜,便是跌入绝望。

然后让他,亲手喂下她这碗汤药。

太残忍。

……

手腕被冰凉的手指碰触,雨松青仰着头看着李炽,额上汗珠粘上发丝,一双眼儿雾色朦胧,唇色苍白,气若游丝,“阿炽,我没办法。”

这声“阿炽”令巍峨不动的肩膀瞬间垮下,似玉山倾倒。

李炽急切呼吸几声,像是灵魂被她唤了回来,他朝她伸出手,眸下坠下一颗泪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

哪怕写一封信,哪怕暗示他一下,也比把他瞒在鼓里好。

他要如何原谅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人父,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今日要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

雨松青看着这张冷峻硬朗的脸上露出算得上脆弱悲怆的神色,泪水断线似的往下流。

是她不愿意吗?

还是她明知有孕还要任性连夜兼程吗?

是她留不住。

谁能告诉她,停经四十日,有妊娠反应,却把不出脉的感受吗?

她发觉自己有孕,是在青雨台倒塌的那一日。

两次莫名其妙的吐,**之后些许泛红,她就已经猜到了。

但她却把不出脉。

孕初期,的确会有把不出脉的情况,但到了一月后,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诊出来。

不仅如此,身下也开始零零细细的有血迹,小腹一直在疼。

这种情况,要么是宫外孕,要么是停胎。

有一部分受精卵会因为血清中毛膜性腺激素和孕酮水平的急速下降,而暂停发育,若检查不出来胎心和胎芽,就证明,此胎已停。

其实不管是生化妊娠还是自然流产,都只是自然规律,算不上是坏事,只是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发育不良的胚胎,自然流产会减少畸形儿和病弱儿的出生。

她是医者,自然也知道该遵循这样的规律,可她初为人母,自然也尽自己所能去留住他。

但有的时候,就是有缘无分。

他出任务的那一日,她自己都拿捏不准,要从何说起?

李炽听着她的话,痛楚却没有减少半分。

经期,有孕,孕酮,妊娠,每一个词对于他来说都是极为陌生。

他没接触过女人,也不知原来女人会有这么多的讲究。

一晌贪欢,就会带给她撕心裂肺的痛。

身为爱人,他很不称职。

手臂轻而易举将她环在怀里,李炽端起汤药,小心翼翼地抵在她嘴边。

一颗泪珠从头顶滴到汤药中,搅合在一起,溅起涟漪。

雨松青微怔,她没有抬头看他,却能感受到后颈一片温热。

人生爱恨嗔痴,得不到,求不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十全十美。

或许在他们七老八十的时候,才会知晓当年的决定是否正确,才会明白现在失去的是得还是失,才会明白命运给予人生真真正正意义。

可是现在,他们都是局中人,不知前途,困于当下。

即便她早有准备,即便她能够冷静的宽慰其他人,可是当一切真的发生,这种撕心裂肺也足以令她铭记一生。

谁又能舍得呢?

真正的悲恸,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上,他紧抱着她,手臂发颤。

“对不起……”

诚如她所说,他确实没有将她的意愿放在心上,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能做好,会做好。习惯了安置旁人的一切,不容置喙。却忘了她不是旁人,不是由他安排的笼中鸟。

她是他最大的意外与惊喜。

也是最软弱的肋骨。

可是对不起没有用,他心怀愧疚也没有用,发生的事情犹如东流江水,收不回来。

……

玄甲军陪着在此处静待了三日。

无令离任,留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一行人轻装简行,浩浩****的兵分好几路从各个岔路口越过了锡山边外,上千名玄甲军,居然就这样不动声色,悄然离开了驻扎着十万人大营的南北军驻扎地。

雨松青叹为观止。

这批人,应该不能简单的用精英来形容。

她且发现,为首的那位将军,她曾经在黑水县的时候见过一面。

但她当时认为,他也是锦衣卫的一员,却不知,他其实是隶属玄甲军。

她后知后觉,原来早在黑水县,他就发觉了将荣王和兀凉的交易。

而燕都,也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局,搅合的水深火热。

她不知道李继在看见李炽扔给他的那一枚都指挥使的令牌作何感想,也不知藩王们苏醒后一致开始怀疑李继身世的时候他的表情,甚至,也想象不到雍王失踪,各州藩王开始蠢蠢欲动时非要验证他的身份时,他恨不得将李炽五马分尸的心情。

其实过了很久,她才明白,雍王和李炽的交易,从黑水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从关税开始,看似步步蝉食后党,不仅借力打力,让李继将目光死死盯着太后。两相争斗,渔翁得利。

但雨松青却不知道他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报复吗?

利用荣王发动兵变,也利用荣王逼迫李继将他最致命的弱点暴露出来,到现在后党太子两败俱伤,政局动乱,就是李宪想要的吗?

且好端端青雨台为何会坍?

好端端的清水寺为何会被逼迫举寺自焚?

她至今都不明白。

也不明白李炽在这其中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但她明白远离燕都,她却没有远离纷争,没有减少她对于李氏的仇恨。

但天下动乱,就是她想要看到的吗?

成华二十一十月十五日,玄甲卫才抵达容边县。

也正是在这一日,李炽接到了来自燕都的太子旨意。

洋洋大篇上千字,大概只说了一件事情。

锦衣卫都指挥使李炽,失察在前,违抗旨意在后,数次抗命不尊,知情不报,以下犯上,顶撞恐吓太后。为臣不忠,在任无责,且试图联合荣王李朝谋反逼宫。此不忠不贤佞臣,在位四年手刃无辜性命,以致冤案错案上百,牵扯抄家流放之人上万。此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现通知各州县府全力通缉,生死不论。

撕破脸皮,将自己做的事情一股脑的全部倒脏水给别人,这就是上位者。

其旨意言辞激烈愤然,足以从其中观看李继心急如焚,恨不得将他四分五裂的愤怒。

但如今,他却没有那个精力去对付李炽。

青雨台一事牵扯进来的藩王们或多或少将那日的情况透露出去,对于他究竟是不是李氏子嗣产生了裁度。

一人起疑,另一人也会跟着怀疑,可是验查储君身体,对于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一气之下,李继将带头闹的藩王压入天牢,可那清河郡王入天牢不过三日,便莫名其妙惨死在狱中。

这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滞留燕都的藩王们回封地未果,远在封地的藩王们,就开始蠢蠢思动。

头铁的,联合南省去年被改稻为桑折腾的家破人亡的流民开始起兵;看热闹的,带私兵将封住了郡城城门,隐隐约约开始有和官府作对的态度,又一边倒只求保命的,如今在燕都畏畏缩缩,不敢擅动。

藩王们的这一番作态打破了李继想要和平削藩的想法,有因为科举在即,朝堂内不能出现大变动,他开始强压,大刀阔斧的开始斩断当地官府和藩王们的勾结,派京畿军围剿包围,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惜他低估了这些藩王们的决心,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用在何时何地都适用。

旨意虽然写着招安,但是所作所为全部都是毫不留情的意图杀人灭口,这才令藩王们幡然醒悟。站在他们头顶上的少年,不再是当年庸和的成华帝,也不是为了安抚藩王而力图讨好他们,被宗室扶持的太后。而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储君。

亲政四年,就可以将太后和荣王执政十多年的政局瓜分,逼的荣王造反,甚至没有坐上皇位就有了削藩的心思。

这样的人,太狠,太狂。

听闻燕都的消息时,雨松青和李炽刚巧才抵达容边。

七日的路程因为她而延长到十五日,路途走走停停,只她稍感不舒服,李炽便停下马程,或找个驿站,或寄居乡户,任凭她如何跟他解释自己没什么事儿,也没有任何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读书的时候,她很想去大西北看看,看长河落日圆,看孤雁江河闭,可一没时间,二没金钱。成了沈允温,她的人生却变得更小。

世家嫡女,一举一动,一瞥一笑都是规矩。

她的世界从闺阁院落,变成了四四方方的宫苑。

至死,她都没有看到过都城皇宫之外的世界。

但她今生,看到了县城乡野的安宁平静,也见识了燕都繁华和热闹,现在,终于得以见这广阔无垠的天地。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步入仲秋的容边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

远处丹霞地貌面积大而集中,层级交错,气势磅礴,色泽斑斓奇幻,就像是一条五彩轻纱镶嵌在了山间。

脱离燕都拥促的街道,踏入这片大地,乌雏也兴奋地扯着嗓子“呜呜”唤了两声。

再往前走,是一片片块状广阔的疏林纱地,金色落叶在湿地水潭之上,溅起圈圈涟漪,白天鹅和丹顶鹤在上空盘旋,飞走,又回来。燕山月如钩,大漠沙似雪。湿地,戈壁,芦苇**,丹霞,美景如画。

千余名玄甲军净数再次汇集,黑甲铠卫,高骑骏马,数日奔波全然没有风尘仆仆的疲倦感,像是生长在戈壁滩上的雕塑,令人生畏。

四年前,就是这一群孤勇的玄甲军横扫了兀凉不败神话,一战成名。

当玄甲卫大营在容边县郊外,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旌旗和炊烟飘扬在风中,甲盔铁寒,却令人心生敬意。

“风大,不要摘下纱幔。”

李炽重新给她戴上面纱,重重一叹,“快入冬了。”

“入冬,又怎地?”

她不解。

李炽目光微微敛起,低眸垂视,手轻轻覆上她的发,用极为柔和的语气,说着极为残酷的现实。

“兀凉,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