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房屋内外的人,密密麻麻。

马上的男人二十几岁,一张年轻的面孔很是刚正硬朗,眼窝上有一条长达下巴的伤疤,眼神微微浅眯,看着李炽的身影出现,跨马大砍而来。

“碰——”

银色钢刀和绣春刀在夜中发出争鸣冷颤的撞击声。

一人马上矫健如飞,一人地上稳健如山。几次大开大合的搏杀激撞之下,竟并没有分出胜负。

“顾侍卫长!”

李炽手提绣春刀,月色尘雾之下寒气渗人,他眼皮微抬,合拢手臂,将绣春刀放在肘间,擦拭着血迹。

“好久不见。”

顾景性格内向,不喜多言,看着李炽却还是拱手道了一声,“大都督。”

此人是太子亲卫首领。

看着他身后严阵以待的暗卫,雨松青喉咙发紧,握紧了手。

一对一,暗卫是锦衣卫的数倍,根本没有胜算。

况且李继是冲着李炽来的。

那日勤政殿外他说的话掷地有声,他要李炽死,是动了真格。

风声飒飒,树叶簌簌而落,卷起的寒意潦到每一个人心头。

顾景沉声道:“属下奉命而来,取大都督向上人头,”

“轰——”

秋雷滚滚,闪电瞬间撕破云层,瞬间照亮了大地。

“有骨气。”

朗声一笑,李炽笑意更甚,“本座欣赏有血性的人,你勇气可嘉。”

玄黑色披风被风吹得鼓鼓作响,倾长的身影立在人群中,单持一柄绣春刀,却有千军万马般不可直犯的气势。

“都听着!”李炽放声唤着他身后的人,“若今日谁能近身断了本座手脚,砍下人头,本座赏黄金百两。”

大言不惭吗?

非也。

眼前的人,是曾经北伐军的统帅,是以一抵千的都指挥使。

他的身手,谁都不敢小看。

眼前的一切顿时变得混乱不已,雨松青被朱燃拽住胳膊后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炽深陷敌营。

“你去帮他!”

她推搡着朱燃,“我有阿琅,你快去帮他!”

可他偏偏似看不见听不见,像是一座山一般矗立在她身前,任凭她如何喊叫,都无济于事。

朱燃缄默无声,低垂着眸,警惕地观察着战局。

并非他不愿意参战,而是他知晓,大都督将她交给自己,就是把身家性命全部交付,他不能擅作主张。

李炽身边围拢了太多人,十人,几十人,上百人,她已经数不清,银光长刀在闪电的照耀下泛着血色冷光,一刀一刀往他身上挥去,而他不避不闪,执手便横刀砍断对方的脖子。

惊恐之下,她发不了声,也不敢发声。

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面的心跳声。

原本荒芜的场院成了堆积尸山的修罗场,吼声,杀声,嘶喊声,声声震天。

“兄弟们上!杀了李炽!回去领赏!”

“杀!”

杀红了眼的暗卫各喊各的,如同蚂蚁一般朝他扑去。

源源不断的人汇集,锦衣卫们立刻围成圈状将李炽围拢在内,可面对包围,无人胆怯,甚至隐约之间泛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上!”

朱燃朝着黑暗处比划一个手势,顿时火光震天。

“砰砰”爆炸声波震耳欲聋的朝着顾景身后的人砸去,紧接着,浓烟四起,硝石遍布四周,一股股黑烟淹没了人群。

“是硝石!撤!往后撤!”

有人呐喊。

“谁敢后撤!我杀了他!”

顾景接下李炽的一刀,朝后吼去。

刀背狠狠砸向他的肩背,顾景猛突出了一口血,眉色已经染上血色。

他看着李炽,又呕出一口血。

“顾景,你赢不了”

抽出绣春刀,李炽一脚将他踢向地面,绣春刀在空中旋转,意料之中的结果并未到来,刀刃插进泥土中,溅起一片鲜血。

锦靴跨步踩在他的腹部,李炽睥睨凝视着他,这双波澜无惊的眼睛染上了几分残忍的弑杀。

“从前,本座的刀,杀异族,杀叛臣。而今之后,本座的刀,会扎进帝国心脏。”

将腰间都指挥使的令牌扔给他,李炽眼神剜去,漫不经心,“本座昏睡七日,你们七日都未动手,是失了先机。”

“在本座驻扎的地方,想刺杀本座,你们脑袋里他妈的装得都是浆糊吗?”

火把从村庄深处打来,无数黑衣甲卫将朝中心围拢,人数之多,竟有上千。

“是玄甲卫!”

顾景从地上爬起来,咳出一口血,瞠目结舌,“李炽!你想做什么!”

玄甲卫镇守北疆,无召不能擅离。

他舍去都指挥使令牌,明目张胆无视大燕律例,是要作何?

“将军!”

从玄甲军中缓缓走出来一人,此人年纪与朱燃吴辞相近,却一身肃杀之气,他披着战甲,一双眸子如漆点墨,往人群中一战,便是位玉面将军。

“属下来迟。”

从问询他昏迷,他们就已经从北疆容边县赶来,七日七日连夜不缀。

“不迟。”

李炽起身扶他,玄黑色的披风猎猎翻飞,面上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除顾景,再留下几个送给太子。其他的,格杀勿论。”

“李炽!”

顾景失控的喊出了声音,士可杀不可辱,他如此做,比要了他的命都残忍。

“是。”

张冉回首,半点多余的话都无,将人数清点之后,拽着顾景的衣襟往后走。

黑色隐匿着血色残忍,也收割者无数生命,长刀割破喉咙的声音不绝入耳,不过“刷刷”几声,一排又一排尸体便堆积在院中。

李炽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突然转身走向她,下意识的用身躯挡住这不堪入目的画面。

青青崇敬生命,而他却是天底下最杀人如麻的人。

酣畅淋漓大战,他却没有一丝疲倦,眸中甚至染上了弑杀的快意,一身黑色劲装却穿出了慵懒尊贵的模样。

李炽停在雨松青面前,替她擦了擦溅上脸颊的鲜血,见她穿的单薄,又从阿琅手中接过一件月白色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雨松青没动,她怔怔看着他,心有余悸。

他没有宽慰她,手掌在披风上仔仔细细擦了擦,才把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

十指相扣,温热的掌心传来的暖意,她的心才稍许安静。

她自认,她不理解他。

可她从不知道,她是如此不了解。

以前,她总认为李炽交了兵权,束手束脚,被人当做筏子坐上这都指挥使的位置,战战兢兢。

可现在看着全副武装不输于京畿军的玄甲卫才知道自己当日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比起燕都,北疆才是他的地盘。

他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是从沙场血海中突围的北伐军元帅。

这样一个人,当年又怎么会把兵权轻易的交了出去?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退路?

小腹传来一阵阵撕裂一般的痛,雨松青忍了又忍,站在他身后没说话,心底犹如坠落空洞。

将屋子暂时腾出来,他们在堂屋商讨对策,雨松青和阿琅被安置在内屋。

她太累了,四日三夜连夜奔袭,施针救人,到了后半夜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遇刺,心理和生理双重压迫,她的确有些受不了。

而阿琅的脸色此时更苍白,她处理了她被血染湿的裤衣带,清秀精致的小脸几乎是煞白一片。

这不是个好兆头。

燕都的那段时间,她就已经发现了她心不在焉,可她几乎是闭口不言。

那日去医馆,她几次都没想明白,问她,她也只是搪塞过去,在之后也没再提起。

可现在看着这一团乌黑血迹,阿琅只觉得头昏眼花。

“您为何不给大都督说?”

“没必要。”

当时,他即将出任务,这种她自己都悬而未定的事情,非要给人添堵吗?

“可是……”

他总要知道。

“我会在合适的时候跟他说,在此之前,阿琅,我需要你保密。”

……

……

有的时候,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没有人知道自己的选择将会带来什么,也没有人知晓,一个选择,究竟会引起如何腥风血雨。

山中的晨光像是镀了一层金沙,将这座村庄隐匿在尘雾之下。

鼻尖嗅到秋雨湿润泥土之后的味道,雨松青添了一件半厚的窄袖中衫,系上了披风,用胭脂一点点瞄着唇,掩盖她唇色苍白。

“怎么没吃饭?”

李炽一手拿着一碗精贵的白米饭,另一只手拿着从农家买来炖的鸡汤。

山村条件有限,他却想办法弄到了最好的东西。

放在简陋的木桌上,李炽的声音几乎带着哄,“此处环境比不得燕都,但也要吃。”

晨曦阳光透着她硬朗挺拔的身躯,冷峻的脸上舒缓开,几乎要把她溺在眼中。

这张昨夜收割无数性命的手,如今却入寻常丈夫一样,替她端来了饭菜。

雨松青眼底一润,不是是否是因为生理原因,情绪有些失控。

“怎么了?”

他伸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并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伤心,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如实跟我说,若我没有来此处,玄甲卫会如何?”

昨日提心吊胆一夜,她脑中一直萦绕这这个问题。

搅黄李继的青雨台,纵容荣王逼宫,他究竟在布什么局?

若一切都只是猜测,那昨日看见他身后的玄甲卫,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落实。

他半晌说不出话。

“……”

“玄甲卫会带我走。”

“去哪里?”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艰难地一字一句回答她。

“回北疆。”

“咚——”

意料之中。

她鼻尖陡然一酸,从眼眶中滚出的泪珠忍都忍不住,心底寒意随着血液布满全身。

“李炽,把我留在燕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有些猜想一旦开始,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奔腾如潮水。

“我是你的靶子吗!是你为了给李继证明你忠心的借口吗!你把我留在燕都,你若顺利回京,便一切如常。你若遇到事情,回北疆也是你的退路。可我呢?”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心思深,知道他很多事情不愿意表露。他顺着自己,看着她一步一步踏入得偿所愿,何尝不是自己也顺理成章伪造了一个弱点?

她就像是一颗烟雾弹,迷惑了所有人。

李炽眉头紧蹙,听着她的这些诛心之言,心像是裂了一个大洞,空****的敞着风。

他从未见识过,一滴泪,重若千钧。

“青青,此去北疆,生死无常,北疆有多苦,有多难,你不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因为心疼,所以他宁愿她与他相隔万里,也不愿意她去吃这些苦。

她应该在富庶暖乡,而不应该随他去荒无人烟,黄沙遍野的北疆。

“我从没想过抛弃你。”

他盯着她的脸,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千军万马叫阵而临危不乱的手,在面对梨花带雨的她时,几乎是不知所措。

可对于她来说,分离,既是抛弃。

前世的伤口犹如一道没有结痂的伤疤,时时刻刻在击打她的灵魂,也时时刻刻令她后怕。

梁寰口口声声为了她,却让自己杀了他。

肃招历也口口声声为了她,却哄骗她喝下那碗酒。

她不怕生死,不怕吃苦,只怕再次被人遗弃在这世间。

雨松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喉管似乎被什么堵住,抽泣着咬着唇,“可你从未问过我愿不愿意,从来没有替我想想,李炽,你未来的路上,没有我。”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可你从来没有懂过我。”

“那你让我如何懂你!”

本想着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哄哄,可是她的每一句话,都似凌迟他,“李继懂你?还是徐宽进懂你?”

他顿了顿,说出了此生他最为后悔的一句话。

“还是你的梁寰懂你?”

……

雨松青觉得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呼吸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

“我怎么会知道?”

李炽冷笑一声,低下头来,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心头猛然一紧,比她更加乱。

“青青,每一次提起大遂,你的表情都会出卖你。”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枕边人心中所想他怎会猜不到。

她的言行,她对大遂的异样,甚至对皇宫布局和宫廷礼仪熟悉的模样,全部在他意料之外。

一个人聪明,可是不会无缘无故的聪明。

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的人,为何会对此如数家珍?

青雨台那日,他听到探子回禀她与徐泰的对话,听到徐泰问她,“接近自己是不是利用自己”的问题,狂躁地想要粉碎一切东西。

中蛊那日,她熟稔的讲出南疆三大蛊术。

还有无数次,她自以为的将表情收敛迎刃有余,但对他而言,都是破绽。

智言曾给她批言,说她天生戾气,不是长命之数。

所以在青雨台倒塌时,他才会不顾她受惊也要要她。他怕,他怕他怀里的人有一日会消失,也怕自己终究留不住她。

那日凉亭内,他不过提了梁寰的名字,她便慌乱紧张如此。

李炽不由得想,她接近自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替梁寰报仇?

还是借他的手,毁了这大燕?

猜度此处时,他夜不能寐,无数次想要质问她,也无数次忍回去。

荒谬吗?

他也觉得甚为荒谬可笑。

他身边人,是前遂的皇后。

嫉妒,悲愤,甚至有几分束手无策的绝望。

可看着她俏目一片赤红,唇色发白,他顿时后悔莫及。

“青青,你怎么了……”

“雨松青!”

半跪在地,李炽慌了神,冷峻的身躯微微倾倒,眼睁睁看着她额上冷汗滚滚冒出,胸口猛地一扯,没有来的痛瞬间扎满全身。

“痛……”

后脊冷汗染满衣衫,开始只是淡淡扯着小腹暗疼,到了后面,就像是拉扯坠落一般,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她身体里面滑落。

血染红了衣裙,大片大片的从腿裤流落,地面顿时染上一片血迹。

“青青!”

他的声音像是从肺腔里嘶吼出来,带着几分激怒和慌张。

“来人!”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