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仗了。
简单的四个字,又是腥风血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眺望远方,李炽轻启唇峰。
“循梦山脚,驻扎六万铁骑,锡山北境,兀凉大军虎视眈眈。”
兀凉皇巴图,年轻时也算的上时也算一代枭雄,统一部落,安顿族人,兀凉在他的手上蒸蒸日上,让兀凉从一个个零碎的部落形式,变成称霸草原的霸主。
但兀凉的中兴,却离不开部落的支持。
这些部落,因为巴图的衰老,开始蠢蠢欲动。部落之间的内斗不断,利益纠葛不断,后族和嫡系的争斗不比大燕内部少半分。
由部落扶持上来的皇帝,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譬如东汉,光武帝便是由世家豪门政权所裹挟,从立业,到维业,再到最后败业,东汉的身影后都离不开豪强政权。
一个集团或者王朝,如果从立业根本就依靠了稳固的阶级,那么很有可能在其运行和发展的时候都会被制约。一旦这些阶级开始内部动乱,影响到中央集权,很有可能从内部瓦解。
在中原王朝,受儒家思想影响,大多维持着忠君爱国,孝悌之义,所以,豪门贵绅所延伸出来的对于王朝的影响会更加缓慢,甚至延续几代人。但在游牧民族,以强为主的世界,这样的束缚,不过一代人。
一旦此枭雄落幕,没有能够压制部落族群的统领,这个王朝内部消磨的速度远比外部打压来得快。
而兀凉现在,因巴图年长,旧病又多,朝政几乎被后族把控,对于唯一可以制衡李炽的古兰朵也被数次打压。
所以,在某一种程度上,古兰朵的处境和李炽差不了多少。
四年前,兀凉与大燕的那一仗,也算是伤了根本,但是巴图想要南下的雄心并没有减少半分。
而如今,大燕内有藩王异动,朝政不稳,而兀凉却依靠这几年与荣王的交易获益不少,虽说在入冬之际,行军打仗会更加艰难,但此刻兀凉粮草充裕,又逢大燕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大是大非面前,李炽却从不是糊涂的人。
关于锡山外兀凉的异动,早在那日他追捕李纶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也正是因为兀凉大军压境,他才果决踏上了回北疆的路程。
燕都是个是非之地,而都指挥使的位置在家国大难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如若他当时选择回燕都,已经将朝政掌握在手中的李继定然不会放过他,可是兀凉的情况,大燕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内斗。
那封讨伐的圣旨,还有顾景的追杀,不过是李继盛怒之下解气的做法。
兀凉逼境,藩王内乱,他敢动李炽吗?
从马背上翻下,雨松青与他并肩站在距离玄甲军不远处的高地。
夕阳黄昏映照的光打在两人身上,像是蒙了一层金色薄纱,将荒凉肃穆的沙漠戈壁添了几分色彩。
远处天际孤雁声声鸣叫,她静静地站着,眺望自由而飞的鸟儿,月白色披风被西北风吹起,她的长发也随着风的方向扬,一双眼眸全是希翼和羡慕。
似要凌风而走,这世间所有人都留不住她。
李炽静静立在她身后,看着她出神。
十多日的奔波,她虽没有露出过多的悲伤,对他也一如往常,但他却觉得,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丧子之痛,他不知其他人是如何渡过。
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日又一日,将他的心拿出来捱,碾碎,然后丢弃。
他不由得想,是他们和孩子无缘吗?
还是自己手中杀戮太多,上天,要这样惩罚他?
人们总说,没有能够不被时间磨平的棱角的事情。
再大,再深的痛苦,都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抚平。
可他觉得,那一日,就算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就算是在他日后儿孙满堂,在他临死之前,也忘不掉。
开始他怨,怨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可很快,他知道他该怨恨的是自己。
是自己的无知,忽略,甚至将对她发火。
可现在想想,他究竟为什么生气?
是怕她是因为想要利用他而接近自己?还是单纯的是自己心中最见不得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大遂早亡了,梁寰的尸骨也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得善终,他又为什么对一个死人挂怀?
或许只是因为嫉妒,因为多疑。
她却没有一丝怪过他。
甚至比他更加安静。
可她越这样,他却越痛,越慌。
她常说她看不懂他,可他又何时看懂过她?
一双手从腋下环住她,李炽将下巴紧贴在她的耳边,感受着温热的呼吸声,雨松青仰头,低低笑着,“怎么了?”
她娇嗔的声音,满是柔情,李炽喉结明显一动,将双臂勒住她纤细的腰身,袍角在风中鼓鼓而动,他闻着她发间清新的皂角味,深深叹了一口气。
“青青。”
李炽欲言又止,偷偷将被风染湿的眼角擦在她的发间。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第一次责怪自己口舌蠢笨。
“北疆艰苦,冬天更是难。青青,我现在才发觉,你跟着我,总是苦的。”
雨松青冰冷的脸贴近他火热的胸膛,她转过身去,伸手摸上他的脸,然后双手用力的回抱他的腰,小猫似的磨蹭了好久。
“可我觉得不苦。”
“若我与你远隔千山万水,日日不复见,那才是苦。”
“我上辈子,活在繁花锦缎里,衣食无忧,却无一日快活。”
她破天荒跟他提起前世,李炽的眸更深如古井,溅起阵阵涟漪。
心疼的话在口中转了又转,他却似笑非笑,说了句揶揄的话,“跟着我,青青,你太笨了。”
雨松青瞪了他一眼,嘟囔着,“你聪明就行了。”
“我总是要跟着你的。”
一句“跟着你”,她说得极是自然,可李炽却从未听过这样令人心疼又好听的话。
他没有回答,粗糙的腹指按住她的脑袋压在怀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次紧拥她,“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以身抵债呗。”
“好。”
……
……
东宫勤政殿,李继一手握着封疆上奏的压制藩王的奏报,一手狠狠排在案几上,一脸阴霾地盯着跪在地面上的数位朝廷大员。
兵部尚书张开澄,户部尚书梁玉京,吏部尚书罗成……
几人年纪加起来,远够做他的祖父辈,而此刻,却无一人敢发一言。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跪着几个京畿军和颇受重用的心腹。
几个小将更是没有见过此等世面,个个低着头聆听太子的盛怒。
“这些个……这些个无耻之尤!”
竟敢威胁他!
欲平息内乱,先得验明正身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是大燕太子,不是青楼里面供人玩乐的妓女!
李继缓缓抬眼,将那一张张奏报揉成团,砸向地砖上。
他看着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官员,冷冷一喝,“说,锡山的情况究竟如何。”
张开澄跪在地上往前微躬,拱手道:“已经……已经到了马囱山口,距离燕都,直线距离不过三百里。”
“咚——”
李继骇人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将案桌排地作响,双目着火般,“张开澄,这就是你的军情!”
“九月二十三日锡山以北平安,昌文,鲁勾,迁宿,十余个县城全被剿灭,九月二十八日,南北军还在阜宁转了一圈,当天下午,阜宁全境都被占领!而南北军呢!听闻开战,居然临阵脱逃,佯装进攻,却只是绕着锡山一带转了一圈!”
就这些情报,还是李炽借着顾景的嘴给他带回来的。
丢人!
国库花了这么多银子究竟养了一群什么废物!
死死捏着椅子的扶手,他冷冰冰地看着张开澄。
“你告诉孤,若与兀凉开战,胜算几何?”
张开澄看着同跪在地上的梁京玉,而他却将头撇开,一股与他无关的模样。
他咬咬牙,磕了个头,“殿下,京畿军被封将军带了一般的人走,剩下的一半还要保证燕都的安全,如今……如今能调动的,只有南北军,还有各省驻军。”
吸收了前朝滥用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教训,对于军权的把控格外严格,昭烈帝建国之初,便指出军队在精而不再多,不能冗兵黩武。
再者,四年前的那一仗,为燕都打下了喘息的机会,也签下了二十年不开战的协议。
所以,现如今,将全国的兵力加起来,不过四十万。
而兀凉铁骑,据斥候统计,就有四五十万之众。
若是召兵,在没有训练之下与兀凉铁骑对抗,那简直就是找死。
一时间,勤政殿气氛森然。
张开澄掰开脑袋算了算兵马,仰起头,缓缓道:“不过……还有,还有驻守北疆的北伐军和玄甲卫。”
“北伐军总共不过十万人,玄甲卫更不足两万人。张尚书,你莫不是想靠着他们去对付兀凉铁骑吧?”
梁京玉冷哼一声,目光一眯,“殿下,如今的国库,绝不可能支撑全面开战。”
“今年南省所运的银子,全部填了去年为了修青雨台的亏空,而去年富剩的税银,还要补京官和地方官的俸禄。且临近过年,宫宴和奖赏少不得,若是要动用,怕是艰难。”
兵力少,财力不足,李继隐忍的一口气堵在喉间,狠狠握紧手中的茶盏。
“殿下……若……若能让大都督。”
张开澄顶着李继投射过来刺眼的目光,吃力抬头,“若让大都督出面,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可是太子和大都督闹得这般僵,又下了通缉书,如今怕是更难。
大都督的脾性,燕都无人不晓,狠厉无情,说一不二,比起太子都难伺候。
“他?”
李继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招手让出了在职要官之内的大员全部出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恨。
“难道除了他,我大燕就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将?”
明知故问!
可面对太子,他自然要给他这个台阶下。
张开澄微微闭眼,缓而慢道:“封将军前往封地平乱,周同善又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武夫,京畿军中,没有难当大任的统领。”
何况,单单李炽这个名字对于兀凉就有一种震慑性的作用,有了他,大燕的天下能安宁一半。
“可李炽……”
李继再不甘心,也明白此时牵扯到大燕的未来前途,来回斟酌中,他只有这一种选择。
他轻阖眼皮,点了点茶面的水,沉声道:“兀凉撕毁合约,起兵侵犯我大燕土地,他们不遵守合约在先,杀戮我百姓在后。而北伐,乃国之大事,是悬在我大燕北边忧心忡忡的一块硬石。此战,定不能简单的扰乱侵犯,要打,就打个彻底,打到兀凉退居锡山千里,拔去兀凉在北境的骚扰。”
一旦开战,情况百变,朝中定然上下一心,而他才有时间收拾这些有异心的东西。
再不济,他身后还有南疆。
李继将手中的玉玺我在手中,心思却飘忽不定。
大燕的玉玺,是昭烈帝登基之后重新制作,可是前朝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一块,早就被哀帝梁寰弄得不知踪迹。有传说,是在他的陵墓里,还有传说,这块玉玺被他赠与了他的皇后……
可惜,当年江山初定,有没有心思时间来寻找玉玺,而如今,若他能找到这块玉玺,很多事情似乎会迎刃而解。
“李炽封疆,都是猛虎,于国事上,孤自有定夺。如今要考虑的,是北伐军费。”
李继翻开李炽递给顾景的那封厚厚的信件,照着他的意思重述了一遍,这才发觉,李炽在大燕兵事能力上,简直是胸有成竹。信件上,包括此次出征的将军,副将,参将,甚至关键职位上的前锋都一一布置安排。
精细到,李继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按着他的安排来,便可以开战一起庞大规模的战争。
甚至,包括国库库存和他皇家私库的财产。
他全部了如指掌。
李继越看越胆寒,这样的人,他如何不防,如何不怕?
倘若他只是一个都指挥使,只是一个简单的臣子,就好了。
可他偏偏是他人生中威胁最大的人。
他与李炽,注定了只能活一人。
“驱除鞑虏,救济百姓,我大燕乃正义之师,众卿须得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