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

雨松青本以为他会一早回宫觐见,却不曾想,他陪自己待在院子里一待就是半日。

正午饭毕,也没有换上飞鱼官服,单穿了一身玄墨沉色的圆领长袍,束上发冠,箍紧袖带,比起昨日凌厉紧张的眉目,今日的眸中多了几分悠闲淡然,犹如燕都中闲散的公子哥一般怡然自得。

她少有见到他如此闲适。

雨松青在院子里修理花枝,他就坐在凉亭里翻看前朝古籍,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借着摆弄花枝,好几次忍不住偷偷看过去,不由得感叹,她当时一定是见色起意。

昨日战场杀伐果断,今日闲庭清冷寂华,明明是极为对立的形象气质,放在他身上,却意外地很合适。

“青青,你要看,就光明正大的看。”

书卷“碰——”的一声被扔在石墩上,李炽微微歪着头,手指点在书卷上,“过来。”

“谁看你……”言不由衷地嘟囔两声,雨松青走近凉亭,坐在他对面,看着石墩上的棋局,不自觉蹙起了眉。

下棋,代表着他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镇静。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不去看看?”

“太子……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

自嘲一声,他将人拉到自己怀里,“不急。”

不急?

发生宫变,他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要担主要责任,他却说,不急。

果真是神仙打架,旁人只有看热闹的份。

即便是亲如枕边人,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青青觉得,前遂哀帝是个怎样的人?”

“咚。”

心脏漏跳了半分,雨松青微怔,后背胆颤,几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故作镇定的咧开了嘴角,笑得有些难看,“怎么突然问这个?”

“梁寰此人,文治武功,才略样貌,都算得上出挑,可惜,就是生不逢时。”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惋惜,“若他生逢盛世,定是个不错的君主。”

雨松青顺着他的视线,才发现他面前摆放的那一本书正是前朝史书,她调整了呼吸,侧身看着他,“你自己都有判断了,问我作何?”

“听说哀帝长得俊,对其皇后深爱不渝,很多闺阁女儿对他都颇具赞赏。”

凉风吹过,她的额上却冒出了一抹冷汗,低垂的发丝隐藏着她眼神的慌乱,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他怎么会莫名其妙问她梁寰,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还是昨日她和徐泰的对话的消息走漏了?

雨松青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摇头笑着,“深爱不愈,后宫照样三千佳丽。”

“这算哪门子的爱?”

她忽然有了底气,像是在前男友身上找到问题,逼的现男友回答,“还是说你也觉得,男人即便是有三妻四妾,但凡对正妻好一些,都可以说是深爱不愈?”

……

“青青……你扯得有点远。”

“回答我!”

有理声音都更大了,雨松青见不得他犹豫,目光灼灼的盯住他。

“我不管旁人如何。”

李炽低沉慵懒的声音入耳,揉了揉她的手心,很郑重,很认真,“我只有你。”

雨松青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加剧。

男人说的山盟海誓,上辈子她都听够了,就当图一乐呵。

可他从没有跟她说过一句情话。

也没有承诺过一件事情。

但他永远站在她身后,是她做所有事情的底气。

是她上辈子即便贵为皇后,身为沈家嫡女,也没有得到的底气。

人,本质上是情感动物。在外如何狠厉果决,在内总需要有人陪伴和理解,异性之间,更需要无条件的支持。

李炽没有说话,一只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指尖慢慢拂过石墩上的残局,他将一颗颗棋子重新归置在棋盒里,又开始慢慢对弈。

“下错了。”

雨松青捻起一颗白棋,拆三挤一扣住两颗黑棋,“双吃。”

……

……

半下午,李炽还是去了皇宫。

而她这两日担忧着一件事儿,自己个儿拿捏不住,想让老郑来瞧一瞧,偏偏这老头子昨日喜聚两三好友,喝醉了酒,如今还在屋内醉的不省人事。

今日的燕都,异常安静。

巡守士兵增加了几乎两三倍,商铺也关了些,人们三三四四围聚在一起,不过片刻,就会士兵强制散开。

简直风声鹤唳。

马车上,阿琅不解的看着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何雨松青会去医馆。

松水院药材堆积成山,她自己都是医生,她若是不舒服,宫内太医就算再忙都会腾出一人来替她诊治,可她今日偏偏要去医馆。

阿琅没敢问,也没敢说。

长街无人,马车行走的自然更快,可就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对面的一架马车肆意横栏在他们面前。

“谁?”

阿琅格外警惕,手腕摸上了腰间的短刃。

马夫瞥了一眼对面马车上的宫牌,朝雨松青示意,“姑娘,是封家的马车。”

封家?

雨松青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她与封家可没什么交集。

沉思片刻,雨松青还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嘱咐马夫,“绕开他们。”

“今日特意来找你,绕是绕不开的。”

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打扮矜贵的少妇,一身玫红色的百花穿蝶大袍,额间贴着花纹,鬓上珠翠华丽精致,侧边的珍珠流流苏垂落在耳侧,眉目利而锐,明明一张明艳的小脸,却带了几分憔悴和黯淡。

雨松青坐在马车上,有些意外,“金月郡主?”

李雁如。

她为何要来这里堵她?

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李雁如居然有些恍惚。

父王宫变已死,除了她一个外嫁女儿侥幸逃过一劫,荣王府树倒猢狲散,举家落狱。

还谈什么郡主爵位?

站在马车下,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在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女人。

她对李炽执念有多么大,就有多么恨她。

当初在黑水县匆匆一见,她不过是一介仵作之女,穿着最为粗糙的劣质棉衫,一双鞋靴难看不已,除了这张脸还算好看,没有一点能让她觉得侧目的地方。

可今日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明明是同一张脸,周身气质都不同。

如碧波一般澄澈透明的云缎,一寸千金,偏偏她只用来做外衫。发鬓耳坠是成套的青玉木槿花卉簪,手腕上带着同色冰种飘花翡翠。不用过多的首饰,也不用繁杂的衣衫,简即是精。

当时,她觉得自己与她,云泥之别。

现在,她觉得她与自己,才是云泥之别。

“雨松青,我想和你说一些事。”

李雁如指着旁边的酒楼,习惯性的还带着郡主的脾性。

“郡主,我与你,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商讨。”

李雁如就是个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何况在这个节骨眼。

她可没有忘记她与古兰朵勾结将她绑架的事情。

不料她会拒绝,李雁如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做惯了趾高气扬的郡主,第一次求人,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算我求你,你若不放心,我跟着你走就好了。”

酒楼上有些喧嚣,两人要了一个包间,等到小二询问菜品时,雨松青无心点菜,只想知道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她却认认真真点了好几个菜。

为什么要跟着她来,雨松青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想知道她又在算计什么,或许又是因为,同为女人,她知道她现在举步维艰。

等到菜品一一布上,李雁如沉寂了半日,才缓缓开口。

“昭谏……不,是大都督。”

改了称呼,她自嘲一笑,斟了一杯酒,看门见山。

“雨松青,你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雨松青不耐烦地蹙眉,“如果郡主今日邀我来又是说这些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问题,恕我离席。”

“冬熙宫那日,我知道是你偷听到了我和长公主的话。”

雨松青微侧,坐回座位,静声聆听。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父王这逼宫,一定会失败。”

“可我当时不知,父王逼宫,其实是他一路引诱。”

“嫁给封疆为妾,想办法获取号令京畿军的令牌,是我的任务。可我并不只知,令牌从一开始都是其实是假的,而从那时候起,李炽就已经在算计我们。”

“让封疆娶我,故意让他遗落令牌被我拾去……故意在京畿军清理哨子,佯装遇刺……故意减轻燕都守卫巡逻,让父王认为太子和封疆有了嫌隙……”

“纵使是我父王起了不该有的心,听了不该听的谗言,可逼宫一事,其实全然在他的掌控之内。”

“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他的暗探遍布大燕,耳目四处,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在他眼里,没有人有秘密。”

“可他明知道我父王要造反,什么都没做。众人只知道他力挽狂澜救了太子,可又有谁知道,他在里面起的作用可不比我父王少。他甚至,想让我父王造反,给了他无数次机会,故意放水。”

“雨松青,那日死的人,可不止我父王的南北军,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锦衣卫,视他为神祗的京畿军……但凡他又半点心,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造下这无数杀戮。”

“这天下,都是他的棋子。”

李雁如深深吸了一口气,撕开这一层面纱,露出辛辣血腥的真相,就如同挖骨掘魂一般令她胆战心惊。

“我当年自诩对他情根深种,可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将天下玩弄在股掌中,却令人无可奈何。

恐怖如斯。

“你这是在怪他,怪他没有阻止?”

雨松青眉目愕然,好一会儿笑出了声,“宫变的是荣王,调度南北军的也是荣王,如果他不做,李炽有机会给你们下套吗?”

她嘲弄地看了她一眼,“郡主,你这是在颠倒是非。”

李雁如冷笑,“你们倒真的是一路人。”

“郡主今日若只是来上眼药的,我就不奉陪了。”

“等等。”

李雁如喊住她,似乎在犹豫着,死死咬着唇。

“我想让你给李炽求情,放了我母亲。”

她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怅然,低垂着头,紧张的把玩着手边的酒盏,“我母亲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是一个后院深宅妇人……”

“郡主,我记得罗夫人,是你的姨母吧。”

当时罗家出事情,还去梁家大闹。

“是。”

李雁如点点头。

“那实在抱歉,我做不到。”

“荣王府逼宫叛乱,而罗家乃工部,如今青雨台塌,第一个就要治罗家死罪,这两家的女眷,一个都跑不了。”

说到此处,雨松青感同身受,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男人的事情,有几件会跟女人说?

她当然信女眷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几乎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命运。

“雨松青!”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任性的事情,也知道你不喜欢我……”李雁如似乎是走投无路,眼圈通红,“封家不会保我,太后更是恨不得我早点死,我死,不要紧,可我母亲……她是无辜的。”

“那你当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她质问她,事已至此,不做的也做了,现在后怕了?

“我跟你做交易!”

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笺,李雁如放在了桌上。

“这是荣王府南北军和兀凉硝石火铳交易名单。”

“我父王的封地产硝石,而南北军也有一套和京畿军一套相同的军械班子。这些年,我们也是依靠这条线支持荣王府的开销。”

当年太后在无数藩王中选择父亲,不单是因为父王无子,更多是因为他手中继承了南北军的虎符,有兵权。

先帝驾崩后,借鉴了前遂节度使掌控地方集权的弊端,将兵权集于心腹手中。可那些心腹同样也被他忌惮,在后期安顿朝局的时候,又收回了兵权,选择下放在亲属藩王手中。他的本意,是为了集权于一人手中,可他驾崩突然,成华帝临危受封,还没有坐稳皇位,兀凉就举兵南下。

以至于有一部分的兵权,就留在了藩王手中。

“你当为什么兀凉皇子会和我做交易绑架你……”

雨松青心底“咯噔”一声,神色微敛,心头一刺。

原来从很早开始,她就被卷入了这些事情中。

“哦,你也别忘了,我也知道李炽和古兰朵中了同心蛊的事情。”

从商讨,到威胁,李雁如转变的淋漓尽致。

“你们能算计,我父王一样可以算计,放了我母亲,我就告诉你们,我幼弟李纶和最后一批运往兀凉的硝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