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们还要去医馆吗?”

阿琅看着她凝重的神情,斟酌片刻,“还是要去诏狱?”

雨松青拿不准主意,捏着从李雁如递上来的信笺,像是烫手山芋一般不知所措。

这封信……她不知真假。

可她被古兰朵绑走的那日,那木屋内的确有硝石。

李炽,甚至能清楚地说出那些硝石的运往的方向。

他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那他当时岂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火铳硝石被卖给兀凉?

犹豫了片刻,马车驶向了还是诏狱。

诏狱一如往常繁琐忙乱,文书们忙得脚不着地,总旗百户们内外衙门来回穿梭,一时之间,整个诏狱就像是菜市场一般。

她从侧门进去,锦衣卫自然带着她往李炽书房走。

李炽的有两个书房。

一个外衙主要是会客所用,内饰简朴,位于议事厅旁;一个内衙门主要是用来拷打犯人的主刑室,她并没有去过。

走到外衙,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几分肃穆,来往匆匆。除了甲卫和绣春刀碰到“铿铿”敲击声之外,只能听见囚车咕噜在地上摩擦,拖着一车又一车的人往诏狱内衙去的闷声。

她刚好撞见押送荣王府女眷的车。

她其实未曾见过荣王妃,但她见过李雁如,这母女两相貌身量都很相似,唯独性格大相径庭。

李雁如张扬明艳,而这荣王妃倒是谨慎呆板。

她似是被吓傻了,路都不会走,刚走两步又被锦衣卫推搡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两旁想要服侍她的嬷嬷被锦衣卫推到几米开外,几车女眷低哭喊抽泣声不绝如缕。

锦衣卫自然是不耐烦,也顾不上怜香惜玉,紧抓着荣王妃的后颈拖着在地上,“起来!”

“你……放肆!”

金尊玉贵数年,她哪里见识过今日这样抄家灭族的阵仗,就算是骂人也不忘摆出王妃的架子。

“我说王妃娘娘,此处是诏狱,不是你的荣王府,没有人伺候你。”

说着,又推着她往前走去。

“等等。”

雨松青忍了一会儿,心头蓦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堵闷。

荣王可以一死了之,可他留下的妻妾子女,却要因为他的错误而受尽折磨侮辱。

这世间,女人总比男人活得难。

看着荣王妃,她忽然想到当年的李炽。

他当时,也不过六七岁。

“你们扶王妃起来。”

她指了指那两名嬷嬷,转身低声给值守的锦衣卫商量,“我知道你是秉公办事,但毕竟是女眷,还劳烦你多担待些。”

那锦衣卫赶紧拱手笑,“哎……不敢不敢。”

在她皱着眉走过来的时候,他便僵直在原地,心有忐忑。

虽说他这等末流人物少有见到大都督,但对他的事情也算是很上心。也知道这姑娘是大都督的心尖儿上的人。

上一个对她无礼的人,现在革职在家养病。

荣王妃许是在宴席中见过她,往后退了几步,也没有道谢,凝着眉径直往前走。

雨松青耸耸肩,也不在乎。

爱屋及乌,自然也恨乌及乌。

她在诏狱等着李继,不过东宫勤政殿,太子倒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花费数年,用尽财力修筑的殿宇,现在不仅变成一堆废料不说,祭祀的藩王们死的死伤的伤,他要如何交代!

青雨台的倒塌直接让他登基事宜直接往后推迟,偏偏现在又窜出一个程咬金,逼宫造反,直接搅乱了他的计划。

李继的脸色从未有如此铁青,关上了殿门,平日装出的君臣和谐,现在也**然无存。

桌案上,是堆积如山弹劾李炽的奏折,桌案下,是一群被他急召过来的朝中重臣。

偌大的勤政殿,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氛围。

李继一张俊脸阴沉,“孤要见大都督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李炽单膝跪在殿内,沉声应答,“监管不当,是臣失职。”

失职……

饶是李继在外塑造的仁慈储君的形象再好,这一刻也忍不住暴发,随手拿起手边滚烫的茶径直往他肩上砸去,李炽不避不躲,生生受了。

“嘭——”

茶盏碎了一地,瓷片溅了一地,一块碎片飞速掠过他的他的额角,潮红的鲜血顺着鼻梁划了下来。

“监管不当……好一个监管不当,你以为这个解释,孤会相信吗?”

“李炽,孤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殿下!”

跪在下面的老臣,约莫五十多岁,此人是驻守锡山京畿军的总督兵,平日他都驻扎锡山外,一则监管南北军,二则严控兀凉人的行径,是燕都的第一道防线。

左一鹏平时少有见到太子,此时连夜被召回燕都觐见,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罪臣……罪臣该死。”

“你插什么嘴!孤问你了吗!”

“臣……”左一鹏一听太子冷飕飕的怒骂,胆子又被吓回去,几乎是硬着头皮,“殿下,其实早在一月之前,臣就收到了大都督的指示,让臣盯紧南北军,可但是南北军是循例巡视锡山,一有荣王手令,二有延边官府的手印,臣也没有起疑心。”

“臣是在不知……有一队南北军居然潜入了燕都。”

兵分三路,交叉行军,又不是战时,就算他长了十只眼睛也盯不过来。

听着他的话,李继隐忍不发,甚至更加愤怒。

既然他早就知道荣王会有异动,甚至一早就通知了驻边总兵,却还是瞒而不报。

跪在他身边的虬髯男子一听此话,将矛头直指李炽,“即使如此,大都督为何不早报殿下,不早报兵部!此等大事,但凡你能令其胎死腹中,也不会害的御林军几乎全部折损!”

“是啊……”

“大都督何意……”

封疆几次想要出声,却被副将按得死死的,那副将在他耳边叮嘱,“将军若是替大都督出头,将军也脱不开关系,事情将会更麻烦!”

李炽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即便有瞒而不报的嫌疑,但若他抵死不认,最多是一个失察。

但京畿军中钻入叛军,调令京畿军的令牌入宫,封疆身为京畿军元帅,责任比李炽都要大。

可太子今日的态度,摆明了要拉李炽来顶罪。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任凭所有人指责,质疑,李炽面色依旧平静,甚至眉头都未蹙一分,“臣失察。”

说着,他让人抬进了一人来。

除了露出一双眼睛和嘴,腹部,胸部,双腿,全部被纱布裹得死死。

“此人是锦衣卫暗插在南北军的斥候,你来说,当日南北军究竟是如何。”

那人爬不起来,但听到李炽的话,艰难地慢慢开口。

“殿下,荣王不止谋逆……”

“荣王早就与兀凉大皇子勾结,一面在南北军造成异动,三路分兵,我们摸不准他的套路,而他一面又派遣一队人去了兀凉,与兀凉古兰朵勾结贸易,倒卖军火。属下失察,当日只察觉他有意图去了兀凉,却没有发觉潜入燕都的叛军。”

换言之,李朝一边勾结兀凉,一边准备着燕都的谋反,若他当日能拿下燕都一半的局势,恐怕现在的锡山,早就被兀铁骑占领。

兀凉……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的心底都是一颤,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李炽。

大燕与兀凉的战争,几十年来从未停歇,从昭烈帝开始,一战再战,年年爬起来都是为战时做准备。而自成华帝七年李承意于兀凉一战大败之后,大燕的底气就被狠狠削弱,兵力几乎下降了不止一个等级,以至于在后面大大小小的战役中,都处于下风。若不是李炽四年前几乎是力挽狂澜的一战,恐怕现在燕都已经被逼到南方去了。

游牧民族环境极为恶劣,寒冬加上粮食稀少,这些年来,即便是签下了停战协议,可是因为大燕断绝了与兀凉的交易,在边疆时常收到百姓被掠夺的消息,每逢年末,就开始呈游猎打劫的方式骚扰大燕边境。

而今兀凉大皇子横空出世,在遇到李炽时几乎战无不胜。

此人,是大燕极为重要的隐患。

兀凉政权虽然乱,但是各部落极为团结,且以阿尔苏部落为主的各个旗主都是极为强悍的主将。比起大燕重文轻武,兀凉的将才可以说是群星璀璨。

一时之间,这些臣子忽然不知道是否还要弹劾李炽。

文官只想着保命,而武官却不敢真的让李炽出事。

这就是他横行燕都这么多年,就算是弹劾奏折上了天,依旧猖狂的原因。

所有人都不敢忘记,眼前这人,可不止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还是北伐军统帅,大燕战无不克的战神。

将兀凉摆出来,即便是李炽真的想要谋反,李继都拿他没有办法。

李继自然也想到这一遭,他的面色没有刚才那般阴沉,但是依旧难堪,语气很是生硬,“那李朝勾结兀凉,你也没有听到消息?”

锦衣卫的情报网遍布大燕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北疆和大燕的所有行政省份都有锦衣卫的人。荣王潜乱逼宫这样大的事情,他就不相信李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李炽依旧没有回答他,眼眸微微一抬,轻轻击了一下手掌。

锦衣卫听到声音,很快就将一个又一个装在尸袋里面的尸体抬进了勤政殿,众人数了数,竟然有十多具。

将袋子打开,一股浓厚的腐败尸臭立刻灌入殿内,受不了的文官首先蹲在旁边吐了。

“朱燃,你来说。”

跪在李炽身后的朱燃指着第一具尸体,“此人是荣王身边的执笔容平。”

“此人是锦衣卫安插在南北军第四禁卫军百户尉迟连。”

“此人是锦衣卫庆伟所千户杜劲川。”

一个个,一具具,都是锦衣卫安插在李朝身边的探子。

……

“宫变一事,确是臣失职,臣自愿辞去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以待殿下发落。”

殿内静谧无声,李继双眼微阖,攥紧了手。

以进为退。

李炽这是在逼他。

李朝一事,他绝不相信他半丝都不知道。

天珠转动得飞快,李继的情绪也难平。

他这是在搅局。

利用荣王逼宫顺水推舟,令他深陷囹圄,腾不出手来整治他。

可他若此时放过李炽,他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当年他刚亲政,太后荣王执政,他手中无可用之人。

而今,局面以改,朝堂人才济济,后党不过秋后蚂蚱,不再是他的威胁。

他再也不可他再次权势滔天了。

这样一个猛虎,随侍在自己身边,就像一个未知的隐患,何况,他的身份,就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万一有一日……

这般想这,李继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都指挥使李炽,以权谋私,失职失察……随革去……”

“报——”

门外太监的声线刺耳,跪呈上一叠信笺。

“何物?”

被打断说话,李继瞪了一眼吕风。吕风赶忙跑过去接过那信笺,一脚揣在那小太监身上,“什么规矩,殿下未召,你竟敢擅自闯殿!”

“奴才……”

“拖下去!赏二十大板。”

“殿下。”

接过信笺,李继匆匆一瞥,面色大变,赫然一拍桌案,“荒唐!”

信笺上净数写着李朝与兀凉交易的军械,火铳,硝石数量与路线。

甚至精确到了沿途打通,合作的官员。

最后一页,明晃晃是一封给兀凉的托孤的信。

李纶。

李继的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遇上兀凉,他不得不再次审视对李炽的判决。

革职与否。

一瞬间,无数个答案在他脑袋里飞驰。

李炽接过信笺,眸中也只是闪过一丝的意外,眼皮微抬。

在黑水县,他也只知道一条线而已,而这信笺上的线路,却是多达五条。

可这封信,从何而来?

如此及时。

“都指挥使李炽听令。”沉思良久,李继还是没动他的职位。

“臣在。”

“孤令你在截止日期之前,亲自去拦截,军械火铳绝不能交到兀凉手中。”他顿了顿,低声喝道:“还有,将李纶给孤带回来,生死不限。”

“若此事有所差池,孤亲自革去你所有官职,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