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那一年的暑假,雨下得格外勤。哪儿也去不了,只好窝在家里,望着窗外发呆,看着大雨如注,顺着房檐倾泻如瀑;或看着小雨淅沥,在院子的地上溅起,像鱼嘴里吐出的细细的水泡儿。

那时候,我最盼望着就是雨赶紧停下来,我就可以出去找朋友玩。当然,这个朋友,指的是小奇。

那时候,我真的不如她的胆子大。整个暑假,她常常跑到我们院子里找我。在我家窄小的桌前,一聊聊上半天,海阔天空,什么都聊。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光线变暗,父亲或母亲将灯点亮。黄昏到了,她才会离开我家。

雨下得由大变小的时候,我常常会产生一种幻想:她撑着一把雨伞,突然走进我们大院,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走到我家的窗前。那种幻觉,就像刚刚读过的戴望舒的《雨巷》,她就是那个紫丁香的姑娘。少年的心思,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美好。

下雨之前,她刚从我这里拿走一本长篇小说《晋阳秋》。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这本书是谁写的,写的内容又是什么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是《晋阳秋》。《晋阳秋》是那个雨季里出现的意外信使,是那个从少年到青春季里灵光一闪的象征物。

这场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蜗牛和太阳一起出来,爬上我们大院的墙头。她却没有出现在我们大院里。我想,可能还要等一天吧,女孩子矜持。可是,等了两天,她还没有来。我想,可能还要再等几天吧,《晋阳秋》这本书挺厚的,她还没有看完。可是,又等了好几天,她还是没有来。

我有些着急了。倒不仅仅是《晋阳秋》是我借来的,该到还人家的时候。而是,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出现在我们大院里?雨,早停了。

我很想找她,几次走到她家大院的大门前,又止住了脚步。浅薄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比雨还要厉害地阻止了我的脚步。我生自己的气,也生她的气,甚至小心眼儿地觉得,我们的友谊可能到这里就结束了。

直到暑假快要结束的前一天下午,她才出现在我的家里。那天,天又下起了雨,不大,如丝似缕,却很密,没有一点儿停的意思。她撑着一把伞,走到我家的门前。

我正坐在我家门前的马扎上,就着外面的光亮,往笔记本上抄诗,没有想到会是她,这么多天对她的埋怨,立刻一扫而空。

我站起来,看见她的手里拿着那本《晋阳秋》,伸出手要拿过来,她却没有给我。这让我有些奇怪。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把书弄湿了,你还能还给人家吗?这几天,我本想买一本新书的,可是,我到了好几家新华书店,都没有买到这本书。”

原来是这样,她一直不好意思来找我。是下雨天,她坐在家里走廊前看这本书,不小心,书掉在地上,正好落在院子里的雨水里。书真的弄湿得挺狼狈的,书页湿了又干,都打了卷。

我拿过书,对她说:“这你得受罚!”

她望着我问:“怎么个罚法?”

我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她,罚她帮我抄一首诗。

她笑了,坐在马扎上,问我抄什么诗。我回身递给她一本《杜甫诗选》,对她说就抄杜甫的,随便你选。她说了句:“我可没有你的字写得好看。”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抄诗。她抄的是《登高》。抄完了之后,她忙着起身站起来,笔记本掉在门外的地上,幸亏雨不大,只打湿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那句。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看我,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两次。”

其实,我罚她抄诗,并不是一时的兴起。整个暑假,我都惦记着这个事,我很希望她在我的笔记本上抄下一首诗。那时候,我们没有通过信,我想留下她的字迹,留下一份纪念。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的诡计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