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白这是在驱厉鬼,还是要用琴声震死谁?”
墙头上不怎么稳妥的翻下来一道天青色身影,落地时还酿呛了几步,立刻端正姿态,轻摇慢晃扇着折扇凑到了跟前。
窦苑白轻飘飘扫了他一眼,短暂的停下后又重新拨动了琴弦,魔音即将再次席卷众人耳膜,萧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白生生的手按在了瑶琴之上。
她冷冷道:“松开。”
“小白从前一点也不碰这些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专为谁而奏?”
准备出逃的女婢们停下脚步,纷纷竖起了耳朵。
窦苑白:“我现在想学不行吗?”
“我不信。”萧也松手,“让我想想,最近什么人什么事情惹得小白如此变化。”
窦苑白手指一颤,呵斥了一句“胡说什么”,手却收了回来,紧张的盯着他。
那本册子,他是不是偷看了……
朗月星光缀进他仰面轻笑的眸子里,折扇弧度漂亮的收了回去,在掌心重重一敲:“噢,我知道了。想来最近唯一的大事,也就是我入住了将军府,原来是专为我而奏。”
窦苑白眉毛狠狠一抖,松了口气,也没了兴致弹琴的兴致,转头让人收了瑶琴进屋。
女婢们投来感激的目光,萧也也呲溜一下在她关门前钻进了房。
“你来干什么?出去。”
她伸手推他,萧也早有防范,虚虚一晃被他躲开,迈进了正殿,端起桌上的两碟糕点嗅了嗅,拈起块糖蒸酥酪咬了一口。
“萧也,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有办法?”
窦苑白横眉冷对,作势要去拔剑。
萧也把酥酪咬在嘴里,张嘴就投降:“别别别,美人就要有美人的样子,动手就不雅了。”
“本将军从来就不是什么雅正的人。”剑鞘移除三分,“出去!”
“小白这么凶干什么,我就是饿了来吃点东西,吃完立刻就走!”萧也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把剑柄按了回去。
窦苑白狐疑地盯着他,一个字也不信,他倒像是真的饿了,抱着一叠糖蒸酥酪边吃边打量窦苑白的住处:“旁的姑娘家中都会摆着新鲜的花束,自己修的女红,或者什么玲珑小巧的物件装饰,小白果然是小白,房间干干净净,唯一的修饰还是这一面壁上挂满的各类宝剑,闺阁都与众不同些。”
关你屁事四个字临到嘴边被窦苑白咽了回去,忽然脸色浮现出一丝玩味,挑眉道:“你了解得很清楚嘛,常逛闺房?”
萧也顿了顿:“不敢,都是出诊得多了,看得多了点。”说着,抱着碟子往内室越走越远,窦苑白也没阻止,唤了个女婢进来,提高音量:“萧大夫饿了,你去让厨娘做一顿好饭菜,再上点好酒。”
萧也的声音从里面远远传过来:“那就谢谢小白了。”
窦苑白冷笑一声,让女婢附耳过来,小声道:“再去找廖歌要一瓶暂时失声的哑药,加在菜里,利落点别被发现了。”
“……是。”
萧也进了内室后放下糕点,左右打量一圈,沉了眉目收起玩笑的神色走到床榻前翻了翻枕被,又把屏风、床幔一类窦苑白贴身常用的东西都细细查看了一遍。
窦苑白进来时萧也正用手沾了点香炉里的灰烬,在指尖摩挲了两下,放在鼻端分辨。
听到身后的动静,动作微微凝滞,立刻道:“小白,这味道还挺好闻的,入睡前点着安神甚好,都有些什么香料?”
窦苑白奇怪道:“本将军怎会清楚这些,你要这种香料去找女婢。”
萧也拿了条帕子,取出一些香灰包好:“那我明日去问问,讨要些来。”
“行了行了,别在房里晃了,出去坐会,饭菜就要来了。”
窦苑白心里惦记着下药,对萧也一下子宽容了许多,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陌生男子不得进入闺房统统抛诸脑后,正要吹灭蜡烛,窗外传来簌簌的细微动静,雕窗上投下一道欣长的身影。
温和舒朗嗓音道:“阿苑,你可睡了?”
是李沛丞。
窦苑白脸上一瞬间迸出欢喜的神色,然而下一刻看到旁边似笑非笑的萧也冷汗也跟着下来了,立刻伸出食指比在唇上。
“不请自来,你不会介意吧?你一直很少生病,这次在璞城染了风寒不能大意,我请教了邓太医,学着做了个药囊,你戴在身上,可做预防风寒。”
萧也道:“小白睡了。”
窦苑白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身形狠狠一晃,张嘴想要否认,转念一想,此刻出声似乎更败名声,悲愤地瞪了萧也一眼的把话咽进了肚子。
不能让李沛丞误会。
外面的声音顿了好一阵,才道:“在下唐突,这样晚了未料到还有人在阿苑的房里,不知阁下是?”
窦苑白一手用力攥住了萧也的袖子,一只手放在了他细皮嫩肉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说你是来给我把脉的。”
“在下萧也,小白的……”喉咙上的手收紧了一轮,他咳嗽一声,“私人大夫,私人大夫。她……她不是才感染了风寒嚒,没好透,我给她来把把脉,如今已经喝了药睡下了,你回吧!”
李沛丞踌躇片刻:“原来是萧大夫,那就拜托萧大夫照顾阿苑了。”
窦苑白:“???!”
谁让你私自加话的!
窗纸上端正的人影背着一只手在后,身姿挺拔,梳在额顶的发冠衬得整个人欣长、风度翩然。
就算见不到模样,可连影子都这么一丝不苟。
李沛丞越是好看,窦苑白想捏死萧也的心就深一分。
她好像要那只药囊啊,那可是阿丞做的药囊,睡觉的时候放在枕边应该能一夜好眠吧。
窦苑白手指用力,咬牙切齿地逼近萧也:“让他把东西留下!”
萧也立刻喊道:“东西留下咳咳咳!”
李沛丞又重返回来:“那就烦请萧大夫代为转交了。”
窗纸上的阴影微一额首,把东西放在窗柩上,身形晃了晃,走远了。
火光噼啪跳动,四目相对,一阵杀意在室内蔓延。
萧也抖了个激灵,讪笑两声,却不见惧色:“嘴快,都是嘴快,我去帮你拿药囊。”
窦苑白冷脸冷眼的抱臂坐着,手指灵活又急迫的敲击在小臂上,坐等萧也。
“我以为这特意送来的药囊有多么不同,原也就是几味安眠舒缓的普通药材。”萧也一路走来一路嗅着,把药囊拽在手里,“不如我给小白你做个更好的?”
窦苑白伸手夺下,是个鸦青色的药囊。
针脚细密触手顺滑,她含笑嗅了嗅,当即系在了腰间:“你做的和他做的能一样吗?你看看别人的做工、品味,光是一跟束口带都是用金线刺绣的,你能比吗?”
萧也捂着胸口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小白你怎的这么势利,药囊还嫌弃做工!也罢,不留了不留了,吃不下了,小白你自己用膳吧。”
窦苑白看着他夺门而出,心情甚好的把玩药囊,心道哑药就算了,放他一马。
2.
五日后万寿节至。
往年这样的大日子景帝一般都会铺张一场隆重又无聊的宴会,宫里的人会为了这场宴会从早忙到晚。
然而今年,正得盛宠的茹贵妃忽然间就想奇思妙想要去看一看宫外的万寿节,景帝便传令下去今年与民同乐。
大臣被免去了进宫贺节的麻烦事,倒是忙坏了内官,早早两个月就开始为了这场节日而准备。
城楼上临时搭建起一座观赏台,饭点过后,景帝会先在观赏台携着皇后和贵妃亮相,让百姓遥遥一瞻天人之姿。
而后由节目从宫门外开始,沿着主街表演,一路衍至城门,中间有五六个节目的空档。
其中有一道最为特别也是窦苑白感兴趣的,是出在畔河上的节目。
宫中最好的一批舞姬将在官船上赤足起舞,护卫充足,河面上也允许有其他船只往来驻足,不影响百姓通行的同时又让百姓也饱一饱官家贵胄们的眼福。
最后,便是由皇帝亲自赏银,官员代发赏银与民同乐圆满收尾。
方娥便是在今日邀请李沛丞泛舟同游。
当日窦青瑶兴冲冲来找窦苑白出门凑热闹。
她背上永远背着两把双剑,走到哪带到哪,纯粹又赤诚的喜欢自己的武器,憧憬总有一日要和它们做件轰烈恣意的大事。
窦苑白不喜她舞刀弄枪,对外放出的消息都是窦青瑶毫无武功,见她背双剑也总是呵斥几句,让她取下来,做个规矩的名门淑女。
今日窦青瑶来时窦苑白却没说什么,只从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粗声粗气的咳嗽几声:“我身子不爽,万寿节人多就不去了,免得把病气传染给别人了,你就跟北琰廖歌一同去玩吧,别乱跑。”
待到窦青瑶嘟嘟囔囔走了,窦苑白立刻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翻身下床,露出坠着鸦青色药囊的潇洒男装。
铜镜前的女子咧嘴一笑,显出一双浅浅梨涡。
将军府中放了一天假,除了守门的府卫都遣散回家去了,人少防卫松。窦苑白轻车熟路地翻了几个墙头,从侧门轻巧落下,刚刚站稳脚跟,忽然听见一声喷嚏。
“谁?!”
萧也树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小白,好巧啊,你也是去看节目的?”
“……”
阴魂不散。
当晚是个星子透亮繁多的好天气。
永唐的人仿佛都挤在了同一条街道,八街九陌各家各坊门前都缀上了纱灯,红的黄的绿的,交相辉印,整个永唐都浸泡在熠熠灯海里,皓月光华都衬得黯淡失色。
窦苑白步子急促冲进了人流,一心想要摆脱身后的尾巴,笑声叫卖声推搡声,无数声音和甜丝丝的各类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交汇出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可任她脚步匆匆,身后的人都紧紧跟着。
窦苑白心中着急,停下脚步,转头道:“你先走。”
悠闲踱步人忽然面色一变,朝她奔来,腰间忽然就被覆上一阵温热,窦苑白突如其来的力道带进了他的怀抱。
逐闹的一对男女擦脸而过,再抬首时,萧也又恢复到不正经的模样:“别啊,这里人这么多,踩着我撞着我怎么办?我当然要紧紧跟着小白,你要保护我啊。”
窦苑白一把推开他:“死远点跟着。”
“好咧!”
畔河桥上挤满了百姓,走不快,又挤不动,
窦苑白一脸费劲在人流中小步小步的挪着。
萧也道:“小白我们不去城门看吗?那里位置最好啊。”
窦苑白心有旁骛的四下张望:“那种皇宫里每天都有的歌舞有什么好看的,我就要在这看。”
话音刚落,肩头就被人撞了一下,刚要发火,脚又被踩了一脚。
“小白!”萧也一把抓住她要挥拳的手,从身后将护在怀里,严严实实把她和人流隔开,“让一让让一让!我家娘子怀着孕,不要挤到她!让一让!”
这么喊着一路开路,竟从善如流的将她带到了桥边。
窦苑白:“你。”
“小白,要开始了。”
萧也面色如常的打断她,目光落在河面。
窦苑白也跟着看过去,却是从华贵大气的官船搜寻到侧后方慢慢悠悠的小船,脸上慢慢浮现欢喜的神色,又冷不丁沉了沉。
身形窈窕娇小的粉衣女子站在船头,许是船身颠簸了一下,她晃了晃身形,眼看要掉进水里,对面玄色衣衫的男子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官船缓缓行至到河中心,鼓声催动,舞姬们白嫩的赤足围绕着船板上紧闭的莲花台飞腾起舞,岸上的呼声高涨,震得人耳鸣目眩,后方那艘小船只更加不显眼了。
萧也扫了她一眼,凉凉开口:“那一位想必就是你书房烂桃花账本的主人公了吧。”
窦苑白死死盯着那双交叠在一起的手上,忽然弯腰在脚边捡起一颗圆润的石子。
她用肘捅捅他:“诶,你会不会水?”
萧也:“?”
窦苑白:“会不会水!”
萧也:“……会一点点。”
“好,窦苑白凝声道,“一会方娥会掉进水里,你就跳下去救她,拖延时间,船上那个人,我要带走。”
“什么叫一会方娥会掉进水里,”萧也不安的去瞧她,窦苑白手中的石子就从萧也眼前如离弦之箭直线飞去,“——小白!”
几乎同时,一把锋利的小刀从河对岸甩出,幽冷的刀光一闪即逝,泯进盛大的灯火里,朝着相同的方向迸发。
前后皆直逼李沛丞。
鼓声急转直下,击打声中不断加快,密急如雨点簌簌,欢腾声最隆之时,莲花太瓣叶大开,压轴舞姬腾空而上,一身清凉纱衣勾勒出妖娆身姿,清风拂过纱裙露出若影若现的细腻瓷肌。
就连窦苑白也被雷霆呼声分神看了一眼。
“——叮”一声脆响,短兵相接,两道力量互撞,偏移了准头,小刀从李沛丞腰际堪堪擦过,李沛丞微一敛眉,却像是被什么击中般,掉入水中。
失去重心的小船猛烈地摇晃起来,窦苑白再看过去时,只捕捉到方娥翻身下船的一片粉色衣角。
百姓中有人眼尖大呼:“有人落水了!”
窦苑白立刻道:“方才怎么回事,不管了,萧也,你去救方娥!”
萧也:“我不救。”
“少废话,救方娥!”窦苑白拎起旁边的人用力抡了出去。
落水之前,萧也愤懑地胡乱扯出嘹亮一嗓子:“——谋杀亲夫了!”
噗通。
紧跟着又一声噗通。
窦苑白身边的那个八卦妇人亲眼目睹了这一番情爱纠缠,当即大叫:“啊,自杀了!有人谋杀相公又自杀了!”
“快救人!”
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响起,万寿节变成了跳水节,一个两个自发的跳河救人,一时间畔河桥乱作一团。
歌舞被破终止,官船上的鼓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不少官船上的贵人们都上了甲板观望。
窦苑白奋力朝着和中央游去,起伏的水面一下又一下抚过她的面庞,冰凉的水却平不了心中的焦急。
李沛丞不会水!
她远远甩开后面跳河的百姓,却只捞到胡乱挣扎的方娥。
窦苑白的手刚刚抓住她,就被方娥如八爪鱼般缠上让人喘不上气,她懊恼片刻,一个手刃将她劈晕背着托出河面。
官船上的人将粗绳放了下来,远远地喊:“抓住绳子!”
窦苑白焦急的在河面用目光搜寻了一圈,没见到李沛丞,咬牙背着方娥费力爬了上去,刚大喘了一口气,就看见萧也从另一边扛着不省人事的李沛丞也上了船。
立刻有医官上前救人。
窦苑白伸手贴在李沛丞脖颈上,松了口气,把萧也揪到了一旁,颇为狼狈的抚开贴在脸上还在滴水的发丝,压低音量:“本将军不是让你救方娥吗!”
“我就爱救二皇子。”
萧也横了她一眼,不知怎的,眼色竟还有些小媳妇似的幽怨。
“把今儿个破坏万寿节几个都给咱家押走,陛下要亲审。”
尖细的嗓音远远传来,一对人马鱼贯而入,靴子在甲板上踩的咚咚直响,这不小的官船立刻拥堵起来。
讲话的太监在队伍最后被簇拥着走来,见到一身湿漉漉的窦苑白愣了。
“窦将军?”
窦苑白在风中打了个颤,虚虚一笑:“巧啊,周公公。”
3.
李沛丞重病了一场,一躺便躺了半月。
这消息非刻意打听原本也传不到将军府的,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却像插了翅膀扑扇着飞过了大街小巷。
他从小便不会水,窦苑白这是知道的,如今落水受了惊,但这后遗症委实有些严重了,怕水怕船便算了,还变本加厉的怕方娥。
街坊邻里一开始谈论起来都压着音量把脑袋凑在一起埋得低低的,毕竟是有关皇室的面子。
可是后来消息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严重。听说方娥呈递帖子想去珩亲王府看望,刚醒来不过一日的李沛丞见到帖子便再次晕了过去。
于是,二皇子落水后见到一起游湖的人都会晕倒,成了件茶余饭后见面必聊的趣谈。
李家皇室里有尊贵的皇子有军功的皇子也有有宠爱的皇子,李沛丞非嫡非长,毫无优势,文韬武略也不是最出众的,但是百姓们确是对二皇子最耳熟能详。
无他,只因连续三年蝉联永唐最受妇人喜爱的榜首。
皇室巡游时鸾轿轿前惊鸿一瞥,一袭茶白长衫,十八岁的少年玉树琳琅仪表堂堂,温和慈悲的眉眼扫过众生百姓,如春水初生,浸润了一颗颗少女心和妈妈心。
试问在永唐皇城哪个女子没对丈夫夸过李沛丞的长相,没慕过他的美貌?
如果没有,那一定是说谎。
如今因为李沛丞被自家夫人嫌弃过的男子们却一个个全都直起了腰,教育娘子。
你看,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只有个兔子胆。
兔子慌了都会咬人,二皇子只会晕倒。
畔河一时间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永唐的男人们争相游泳捞鱼,光着膀子来来回回的蹿腾,各个引以为豪,好像在身体力行的说,看到了吗,二皇子还不如你相公。
“他们懂什么!二皇子能是这么窝囊的人吗?他自然、自然有他的苦衷!”
窦苑白骑在马上,黑脸看着河里这些胡乱扑腾的五花肉,吩咐道,“告诉护城的兄弟,把这些有碍观瞻影响船运的,全都给本将军赶走!”
如果有时间,她恨不得立刻下马,将河里这些个明嘲暗讽的都亲自抓上岸教训,无奈她有更大的麻烦事。
景帝斟了口茶,撇了眼坐在殿下的女子,拖着不紧不慢的调子道:“爱卿啊,三日已经过去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窦苑白走到殿中,一撩衣摆,直直跪了下去:“陛下,臣不喜欢苏步。”
殿中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景帝敛眉不语,窦苑白俯首不动,内官大气也不敢多吸一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昏黄的天光西移,无声照进殿内。
万寿节那日歌舞被迫中断,冲撞了寿诞,落水之事也百姓当中引起阵不小的骚乱,因踩踏受伤的有五人,被迫挤下水中的有十一人,出动了五百禁军才镇压下来。
景帝派了周内将捣乱的几个罪魁押回宫里审,结果四个人里面三个都是有名有姓官爵加身的,唯一一个能押走的又救了璞城百姓的萧大夫。
周内不敢拿主意,只好再回去请示。
皇帝黑着脸连叹了三声有失体统,大事化小,小事化失忆,将这场事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一切生活看似还是平静无澜,现世安好,但这场鸡飞狗跳还是让皇帝从中发觉了一点问题。
古往今来,年轻人爱闯祸只有一个原因——闲。
不打仗的窦苑白活像一块招摇清闲的靶子,刚好可以用来正一正纲纪。
当然了,在此之前他还是有一番考量的。
方娥是右相的掌上明珠,轻易动了免不得要被雪花般的奏疏叨扰,李沛丞是皇子,一举一动跟皇家的面子密不可分,至于萧也,景帝揉揉眉心,他不进宫打秋风都是好的了。
想了许久,最后景帝决定了一桩有挑战也不会太挑战,还能替人替己打发时间的不错选择。
——替名动西虞又貌美的女将军择一位良婿。
风声从皇宫里吹出去,来向将军府示好的人犹如过江之鲤,谁都想求娶一个窦苑白这样一位高权重又无娘家撑腰的人。
其中御史大夫的那位独子苏步对窦苑白穷追猛打最甚。
景帝把她叫进宫,旁敲侧击的问她知不知道朝中有什么年轻有为的后生能够胜任。
窦苑白想了半天,憋出了几个老臣的名字。
无奈,她常年不在永唐,也很少上朝,年轻有为的后生都不认识呀。
景帝又问她觉得御使大夫的独子如何?
璞城闹出的风波由于此疫死伤多人,严重影响了当地收成赋税,不能轻视,需要人主作文书起草收录在册,御史大夫的独子目前便被景帝派了这个差事。
景帝告诉她,那人叫苏步,倾慕于她,说非她不娶。
窦苑白此时方才知晓,畔河一事陛下按下不发,完全是为了憋个大的。
苏家三朝文官,不会助长她的势力,还能绊住她的拳脚,将她困在永唐。
陛下这是察觉了她对李沛丞的心意,还是纯粹为她介绍夫婿?
窦苑白心中卷起惊涛骇浪,强行忍着仍波澜不惊,只答事出突然,三日后再做答复。
三日期限已到,窦苑白仍然憋不出个好歹了,景帝替她拍了板:“也好,那朕便替你与苏卿安排一场见面,你们好好了解,方能决定。”
窦苑白从皇宫里走了出去。
沿途有人给她揖礼,有人叫她,她思绪放空着谁都没理。
漫天的云倾压下来,乌沉沉的,一声惊雷没入天际,亦敲醒了窦苑白。
她忽然折返,朝着与将军府相反的方向奔去。
胸腔里像是憋了一口气,即将到达极限。
在炸掉之前,她要去见一个人。
她喜欢他很多年,现在她要去问一问,那个人是不是也喜欢她。
皇子府外,李沛丞的小厮出来回话道:“窦将军,二皇子不在里面。”
窦苑白强压着某些情绪,深呼吸道:“他不是还在病中吗,这是去哪里了?”
小厮恭恭敬敬道:“不知。”
窦苑白道:“无妨,我进去等他。”
小厮立刻伸手拦道:“不可。”
两旁府卫的佩剑出鞘,也跃跃欲试。
窦苑白敛眉:“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小厮答:“窦将军。”
窦苑白沉声道:“本将军现在要进去等他。”
小厮不卑不亢:“不可。”
窦苑白直视着年轻男子,无声的威压让他冷汗直冒,垂着眸子不敢抬首,但嘴中仍然坚定:“将军,二皇子临走时吩咐过,他不在房中,来找他的人不能进去,皇子府住的并不是殿下一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窦苑白沉默了片刻,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像是被人拿着针扎了一下,呲溜泄了大半,她的声音轻下来:“阿丞是不是已经知道陛下的决议了?他不敢见我?”
小厮道:“属下不知,王爷不在。”
窦苑白道:“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属下不知。”
“好,很好。”窦苑白深呼一口气,掩盖在袖口里的拳头松弛一点,被指甲攥过的掌心仍然生疼,“若是他回来,告诉他本将军有急事找他,很急也很重要,让他务必……务必来找我。”
“恭送将军。”
风雨欲来,主街上的小摊都收走了,窦苑白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坊间的外棚被吹的乌拉作响,呼啸的风将尘沙卷得狂飞乱舞睁不开眼,鲜少还有人在外面乱晃,她一身赤色官袍,显在飞沙尘土里,仿佛天地间孤零零一抹灼烈色彩。
“——小白。”
暴雨砸来的瞬间,被人拉入了带着药香的怀抱。
无根水从天幕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猛力砸在伞纸伞架。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最后在脚边飞溅起大朵的水纹。
惯常难闻的苦涩药味,不知还熏了什么别的香料,从他身上传来,竟有一丝暖融融的安心。
萧也轻声道:“下了朝还不赶紧回来下雨了在外面闲逛什么,我饿了。”
窦苑白鬼使神差即将回抱住他的手一抖,灵台登时恢复清明,小臂垂了下来:“你是来叫我回去吃饭的?”
萧也道:“不然呢,全府的人都等着你回去才开饭不知道吗。”
“……”
油纸伞小小一把,雨从伞檐直直的下倒,稍有动弹便被暴雨抽打,因此两人挨得极近,脚步都强制性慢了下来。
窦苑白缩在伞下,终于也感觉到饿了:“那现在怎么办?我想吃肘子了。”
萧也斜斜撇了她一眼:“有两个办法。”
窦苑白:“说来听听。”
萧也:“一,我还是打着伞回去。你跑快一点,雨会淋得少些。”
窦苑白:“……二,我选二。”
萧也:“你打着伞,我抱着你。”
“……”
未几,没有得到回答,萧也把伞往自己身上挪了过来,噼啪雨点顿时往窦苑白的背上手上砸去,隔着衣料都有轻微的痛感,几乎同时她抓住了伞柄,右手圈住了他的脖子,迅猛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她低声威胁:“不许说出去,不然杀了你。”
萧也:“你好重啊。”
窦苑白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是你太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