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气被一场疾雨冲散,雨后的校场夹裹着清爽湿润的风,刚好练兵。
窦苑白敏锐的眼扫过每个人的招式,判断每一道力度,在绝对严苛中进行,一练就是一下午。
大片大片赤金色从云霭中透出,再逐渐转淡。
廖歌提着食盒过来:“将军,喝点东西。”
以往每一次校练,只要是见到他,就代表训练已经到尾声,果然窦苑白笑了笑,解散了队伍。
大家都松弛下来,各自散开,也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围上来眼巴巴盯着唯一的漆木食物盒,刚刚掀开盖子,酸梅汤甜丝丝的味道就钻进了鼻腔。
一人道:“廖副将,你也太偏心了,兄弟们训练也辛苦啊,怎么就只给将军做喝的。”
“就是啊,这日日的花样还不通,变着法的馋我们,可不地道啊。”
廖歌笑笑:“我是将军的副将,自然只做给将军喝。”
蔺北琰最委屈:“别说你们了,我都分不到一口,我跟你说你小子这是谄媚谄媚!”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嘘声,窦苑白辛苦了一下午,出了些汗心中的郁闷扫去了大半,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别想坑本将军的私厨啊,我要自己吃独食。”
说话间,众人的目光一个个瞄向窦苑白身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上一空,酸梅汤已经被萧也横空夺去,仰头一饮而尽。
等窦苑白反应过来抢来碗一看,里面干干净净一滴不剩:“萧也!”
廖歌有一瞬间攥紧了袖口,紧张的盯着他的脸。
萧也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的神色,咂咂嘴道:“廖副将得手艺的确上佳,下次多做几份让大家一起尝尝啊,我也好再分一杯羹。”
廖歌肩膀松弛一寸,勾了勾唇:“属下多做一份倒是无妨,但属下是将军的属下,也得将军同意才行。”
折扇“唰”的展开,扇面半遮,只余那双桃花眼似嗔非嗔瞪了窦苑白一眼:“小白的就是我的,不用这么见外。”
窦苑白:“滚!”
又转头对着互相交换眼神的众人呵道:“下了训练还不走在这里干什么,想再练一晚上吗?都给本将军散了!”
“对散了散了,我们要说点私密话。”
萧也跟着胡乱挥手,被窦苑白一脚踹了个趔趄。
“再不闭嘴就杀了你!”
将军府招婿的消息被皇帝散播了出去,威力甚大,璞城刮起阵求亲热潮,府中一日要接待几波扎着堆的媒婆和聘礼,赶不走也劝不动,每日的茶叶都要费十来斤,窦苑白一度觉得她们就是来蹭茶喝的。
只是蹭茶叶倒还好,关键还互相攀比看不顺眼,谁都觉得自己说媒的这家公子是最好的,一言不合就吵架,吵到忿忿处忍不住拽头发掐脖子,还殃及池鱼
廖歌给窦苑白禀告后,窦苑白就吩咐下去把人分开晾着,性格好的在一个殿,脾气差的放另一个殿,聒噪的也跟聒噪的丢在一起,归类整理,互切互磋,打起架来也棋逢对手。
今日第五次从偏殿里抬出两个重伤媒婆后,窦苑白从后门溜了出去,见苏步前最后去了次珩亲王府。
高墙和府卫困不住她,只要她想,她可以去王府任何一个角落证实自己的猜想,但她不肯,于是她连着去了两日,每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
终于今天,门口的府卫换了新鲜词,说王爷出城办事去了,今日刚传书信回来,六日后才能归府。
窦苑白冷声道:“二皇子鲜少出城办事,这一次怎么没有一点风声边去那样久?”
“属下不知。”
窦苑白忽然一脚将小厮踹翻在地:“一问三不知,二皇子要你何用!”
门口几个府卫一懵,连日都和和气气的将军忽然变脸,不敢多问,只纷纷道:“将军息怒。”
被踹翻的那个哆哆嗦嗦的爬起来:“将军,属下是真的不知阿,我只是二皇子身边一个伺候的,还不是贴身伺候的,平常就在院子外面洒扫一下,也进不去里面伺候啊……”
话音落下,小厮却没有听见回答,颤巍巍抬起头,人已经走远了。
窦苑白在凡记酒楼二楼的的雅间见了苏步。
在此之前,媒婆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家世显赫,天人之姿,品行端正,家中只有一个小妾和通房丫头,重要的是,还极其爱慕她。
窦苑白冷笑一声,左耳进右耳去便去了。
临近午时,苏步姗姗来迟,身穿月白长衫,手持一柄折扇,上面绘了副蒋大家的绝笔踏青图。
西虞民风开放,男子也可涂脂抹粉,甚至追求柔弱美感。
媒婆不算夸大其词,苏家的确显赫,这人也品味不俗,可是窦苑白怎么的,浑身不自在,就像萧也顶着另一张脸跟她下馆子。
她忍下心中奇怪的不适,开门见山:“本将军听陛下说你爱慕我多日,不知是何时开始的?”
苏步讶然地瞧了她一眼:“将军居然这么心急,我以为我们要多见几次多了解一些,才开始谈论这些。”
“……”
“也好,既然将军这行迫不及待,在下也坦诚直言罢。”
“……”
他拈指浅笑,拂一拂刻意垂挑出来捶在脸上的一搓毛发,再徐徐抬眸送来一记眼波。
窦苑白如遭雷劈。
这副模样萧也做过不在少数,可是换了个对象,窦苑白忽然觉得一阵恶寒。
对比之下,窦苑白忽觉,如果面前这位就是永唐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萧也那厮,很可能就是美男中的顶峰了。
这人既没有他举手投足间自成的风情,也没有他那一双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魄的眼睛。
正正常常走个书生路线不好吗,一张国字脸装什么柔弱娇艳美男子?
偏生苏步还不自知,或许是被身边的人捧惯了,没遭过什么大击,对自己的缺憾没有清晰的认知。
“不瞒将军所说,我曾于万人中见过将军一面,就被其英姿深深吸引。与我极度接近的穿衣品味,果断的性子,惊人的臂力,每一个特质,都很吸引在下。”
窦苑白:“不知苏公子,是在在何时何地,见到的我,当时我在干什么?”
“万寿节,畔河桥上,你穿着男装,正单手提起一个男人扔进河里。”
窦苑白灌了几口茶水冷静:“媒婆说苏公子与众不同,竟诚不欺我。”
苏步娇软一笑:“承让承让。”
顿了片刻,她又道:“窦家这一支没有男丁,我还是出嫁后将军府就没了主事的人,所以只招入赘女婿,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苏公子要是不能接受就请回吧。”
苏步倒茶的手一顿,窦苑白心中暗喜,结果抬起头来见他眉目紧锁,似是认真的陷入了考量:“入赘吗?也不是……不可以。”
窦苑白:“这你都愿意???”
“换做别人自然不愿,可若是娶的是将军,苏步可以。方才苏步不是说了吗,将军的臂力,品味……”
“停,行了。”他这身白衣晃得窦苑白眼晕心烦,“那你觉得本将军凭什么找你做入赘女婿呢?”
“在下不才,对自己的样貌还是有些许信心的。永唐最受妇人欢迎榜单在下排名第二,仅居于二皇子之下。”苏步笑了笑,“我听说将军府上来了许多媒人,可是将军一个也没有见,却在此和我畅谈许久好不能说明问题吗?”
窦苑白却猛地起身:“苏公子怕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你的样貌,连我府上的大夫都不如。”
“窦将军……”
“还有,以后别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你不适合。”
罢了一甩宽袖,扬长而去。
2.
皇宫。
御书房里暗流汹涌,小半盏茶的时间仿佛恒古般长久。
景帝微微拔高了声音道:“那么多提亲的宗亲贵胄你都看不上,朕给你选的御使之子也不喜欢。到底是不满意朕给你挑剔的人还是不满意朕?”
窦苑白道:“陛下息怒,请容臣把话说完。臣虽不喜苏步,但臣喜欢文人。”
景帝的脸在漫长的拉锯中松弛了一些:“噢?”
“微臣打打杀杀惯了,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内敛一些,最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必会武,但要有绝顶的文采。”
她两手并对,从眉心高举过额,大声道:“臣恳请陛下赐臣一场宴席,为臣择婿。”清冷的声线掩盖住一丝颤音。
景帝道:“你想何时?”
窦苑白道:“六日后。”
未几,头顶传来帝王缓慢威严的声音:“朕准了。”
赏花宴办在六日后的下午。
皇家园林有百种花品,景帝亲赐场地,还请来永唐第一诗人邓良做评,为将军择婿,找出那个文采斐然的未来夫婿。
窦苑白甘之如饴的受了,按照皇帝的意思,再给苏步一个机会,便送了份请帖给了御使府,又给之前来将军府提亲的都下了帖子,世家宗亲、喜欢赏花品诗的文儒,一个不落。
红极头牌的清棺也全被窦苑白邀来作乐,排场能造多大便造多大,能如何奢靡便如何奢靡,铆足了劲放肆。
景帝无非是想给她招夫婿让她在永唐安定,那便招吧,谁爱得第一就得第一,大不了就是嫁个人。
招婿那她也要风光的招婿,若是不喜欢她也愿意嫁,顶多别人敢碰她,她就把人打残。
一位臣子排场如此之铺张本是极为不妥,然此事是皇帝下旨督办,便是皇恩浩**,对窦苑白一颗爱将之心世人可见。
是以赏花宴的帖子一出,在永唐掀起热潮,那一段时间,评判永唐上层的人家富贵与否,便全看有没有收到过将军府的请帖。
皇子府,二皇子内阁。
李沛丞拇指下方那一块烫金请帖被掐出了折痕,指甲绷得发白:“……窦将军可还在外面?”
府卫恭敬道:“窦将军并未亲自来,送请帖的是将军府一个家奴。”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未几,挥挥手让人退下了。
据李沛丞多年对窦苑白的了解,她生气了。
乃至如此冲动铺张不计后果。
可是他又能如何呢,在万寿节前收到方娥泛舟游湖的邀约之时,他虽然也存着接近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对右相的试探。
书案上躺着一柄小刀,镏金的刀柄把它衬得很贵,是他坠下畔河前悄然带走的,用来时刻警醒自己。
他是皇子中最先投诚太子的人,替他办了数不清的脏事,但依然是一块随时会被丢弃的棋子,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置于死地的垫脚石。
李民祈那个人心胸狭隘,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做他的下属纵然富贵风光,然他极其忌惮下属私联朝臣,试图摆脱控制,但凡发现一点生出异心的苗头便是除之后快。
方娥如此,窦苑白更是碰不得,她的身份是在过于敏感。
一室内静谧,良久,李沛丞动了动唇:“风睐。”
静谧的内阁中无声无息的多出一人。
“阿苑的赏花宴,你随我一同去,谁夺得了第一,你就尾随他离开,然后杀了。”
“是。”
皇家园林临时搭建起一座清凉台。
坐西向东为最尊,窦苑白坐在清凉台主位,李民祈居她右侧上座,其次便是李沛丞,再其次是一双眼睛总也眼巴巴看她不够的苏步,后面鳞次节比的就是有心一展文采或者凑热闹的,从高到低从右至左按着身价排下去。
赏花宴玩的都是文儒最时兴的花样,饮酒、听曲、赋诗,一层又一层的流程。
乐曲吹吹弹弹,舞姬们摇曳生姿,席间推杯换盏,看似交谈正欢,然而一双双眼睛都频繁密切的往主帐上瞄,醉翁之意全在窦苑白。
窦苑白今日盛装,府里的簪娘给她梳了头流云髻,浓密的乌发上缀了三翅莺羽珠钗做饰,像伏了栩栩如生的鸟儿。
石榴籽状细碎的红宝石从两旁发间爬上瓷白的额头,最后以琉璃红钻雕成的茑萝花收贴于眉心。
鹅黄的翟衣,火红的眉心坠,瑶鼻红唇的鹅蛋脸,顾盼间像位偷偷出宫窥窃人间的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若皱一皱眉,眉宇间天成的肃杀之意又将稚嫩压了一头。
垂曳的纱幔被风撩拨起一角,席间便响起一小片吸气声,就连李民祈也是微微一滞。
这真的是白罗刹吗?
灵动和清冷这两个从不会被人们所拿来并列的词在她的脸上浑为一体。
怎么会有人美得这样矛盾又理所应当?
席间传来细碎的议论。
这里来的人多数没有见过窦苑白的真容,上阵杀敌的女将军长什么样,期待的人并不多,甚至还有的抱着来看看头牌清倌也好的念头。
如今却是舞姬无人赏识,手上的美酒也索然无味,心思精巧的节目布置变得漫长而难以等待。
李民祈晃着手里的杯盏,忽然道:“二哥,你说,本宫若是向父皇要了窦将军,他会答应吗?”
他的声音说大不大,刚好够邻座的人听见。
李沛丞身子骤然一震。
短暂失态的面孔对上李民祈探究玩味的神色后又迅速化出如春雨般细润的笑容,低声道:“窦将军的确配得上殿下,不过——陛下那边若是多想,得不偿失。”
李民祈砸砸嘴,阴晴不定的叹息一声:“二哥,你真是太扫兴了。”
最后的作诗环节迎来整个宴会前所未有的**。
有才的文思泉涌,无才的咬着笔头也想憋出半页纸,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就抱得美人归了呢。
无数笔尖唰唰滑过生宣,宴会上短暂的静谧一下,忽然一人开口想以窦苑白做诗,希望她能出来让人一睹风采。
窦苑白将酒盏里的琼浆一饮而尽,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还为了照顾到后面的人,从头行到席尾再折返回来。
她微微一笑,冲提要求的那人道:“公子可有文思了?”
席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那人的狼嚎直接掉在桌上,咕噜噜的滚了下去,在宣纸上留下一串墨印,眼睛却不舍得移开,点头如捣蒜:“有有有!太有了!今日见了将军一面,袁某能写尽十年诗词。”
她嗤笑一声,甩袖回了主帐。
蔺北延迎上前来,担忧的看着她:“将军,您从宴会开始就脸色不好,要不要我去请萧大夫来替您看看?”
“脸色不好?刚刚那人还夸我貌美,你却说我脸色不好,是何缘由?”窦苑白给自己倒了杯酒。
蔺北琰蹙眉道:“属下,就是感觉您不太好。”
“你想多了。何况就算我不好,萧也那个蹩脚的医术医不好我。”
窦苑白端起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将军。”
“闭嘴。”
有了先前的例子,便有第二位第三位借着作诗多瞧一瞧窦苑白的。
还有胆子更大的,直言请她一舞做兴,席间一片附和。
李沛丞微微蹙眉,又重新舒展,语调温和道:“窦将军是朝廷重臣,同舞姬一般在人前献舞,怕是不妥。”
有皇子发话,众人多少忌惮几分,起哄声消减下去,却听主帐里传出女子清亮的声音:“跳。大家盛情,本将军自然要跳。”
杏色纱幔被白生生的手指挑开,窦苑白褪去翟衣外面沉重的大衫,踱步而出,贴身轻装勾勒出姣好的腰形。
“说话不怕笑话,本将军是个糙人,不会跳舞,舞剑倒还马马虎虎。各位不嫌弃,以此武替彼舞如何?”
3.
众人愣了片刻,席间骤然爆发此起彼伏出的起哄声。
窦苑白扬唇,凌厉的眉眼一一扫过席下,俏丽的梨涡浅浅浮现出来。
她知道他们在兴奋什么。
世人称她为白罗刹,把她的剑术传得神乎其神。
她爱使的那招“招风”,剑花极美,却步步杀机,失神间能夺人性命。
又因爱着青色男装,腾挪翻飞间如神鸟青鸾降世,以一可挡千万敌军。
坊间便有了“剑舞若有点,随风萦且回”这样媲美她的诗词。
那时候对于此等夸耀,窦苑白很不理解。
要夸她直接夸她不就完了吗,整出这么多花里胡哨。
她就喜欢接受粗暴的夸奖,什么威武、霸气这类直白的词才能清晰的表达她武功高强啊。
然而此刻她的心境大变,化去了剑法里的杀招,今日便只管痛痛快快的美。
热火朝天中,有一身影悄然而至。
窦苑白一点也没发现席尾多了个人,她的注意全部集中在翻转的腕间。掷剑十丈远,再腾飞跃起接下,踩着伴奏鼓点击刺进退,转若游龙。琉璃红钻雕成的茑萝花在瓷白的额间晃动,仰头倒刺一剑,露出秀欣流畅的玉颈,线条跟着微微喘息涌动。
掌声雷动,李沛丞古水无波的眼眸翻起复杂的神色。
太张扬了。
可效果却很好。
诗词像雪花般在邓良面前越堆越多,整张案都有些堆不住,不由得多请两位来整理收纳,他则开始初论评选。
窦苑白一舞毕后像是累了,不再上场。
初选即将结束的时候,太子却忽然起身。
从自己案前提了一张字迹未干的诗文,展了展,在众人的注视下,亲手送去了邓良的面前。
一阵哗然。
众人惊疑有之,看热闹有之,觉得自己无望有之,但更多的是忌惮。
窦苑白也是一惊。
李沛丞错愕起身,快步到邓良按下了那张诗文,脸色发白:“殿下不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何不可,何来不可?”李沛丞没有动弹,只若有所思地撇了他一眼,淡淡道:“二哥这样子,我还要以为倾心窦将军的不是本宫而是你呢,你不写诗词就罢了,还阻止我写,这是什么道理。”
“臣,不配。”李沛丞压在那张诗文上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忍不住往主座的方向看去,纱幔后的女子也直勾勾的回望了过来。
李民祈缓缓道:“二哥,你失态了。”
李沛丞唇角颤了颤,良久,挤出个恭谨的笑来:“臣只是替殿下忧心,是臣僭越了。”缓缓收回了手。
窦苑白伸长了脖子前倾的姿态一点点失望的陷了回去。
他不敢拉拢她。
六日前在皇子府,她为什么会突然踹那个府卫一脚了,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了。
李沛丞他不敢的。
窦苑白木讷地笑了一下:“北琰,我是不是干了件蠢事?”
初选过后,作诗环节到了复赛,宴上乐声奏起。
规矩是在竹简筒里抽主题,抽到什么主题就以此奏乐一曲,如果大家都满意,便允许他当场作诗一首,其诗词直接进入下一轮最后总选。
这样严苛又出风头的规则让宴再次热络起来。
一杯杯果酒灌进窦苑白的肚子,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聒噪的琴音搅得头痛。
可无论怎样的动静,李沛丞都再无动作,端正的坐在席间与李民祈交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她喜欢一个人,她想知道那个人到底喜不喜欢他。
想等的结果**裸暴露在她面前的时候,一颗心却无以复加的揪了起来。
隔着飘渺纱幔,终于失控想要逃跑,踉跄起身时酒劲又让她重新跌坐回去,失手碰翻了果盘。
蔺北琰立刻去拾起滚落的红果,听间窦苑白道。
“我好像有点后悔了。”
帐外,邓良开始宣报进入复赛的名单:“苏步、刘君之、薛畅……”
窦苑白一边听着一边小声道:“你说,如果我现在逃跑,陛下会处置将军府吗?”
“这些人将军是一个都没有看上吗?”蔺北琰顿了顿,压低声音坦白道,“属下也觉得,外面那些个都配不上将军。”
他们的主帅,沙场上燕尾剑出,就让敌军闻风丧胆的不战而溃的人,怎么就凭一群酸儒几句诗词就拐走。
蔺北琰道:“要不然,属下冲出去,抢了邓良那一捧纸毁掉,这这夫婿自然就招不成了。到时候将军尽可把罪责推到我头上,陛下也无话可说。”
窦苑白的脸上渗出两块坨红润,她甩了甩脑袋,笑道:“幸好今日廖歌不在,不然他听了又要怪你莽撞。好歹以前也是个世家公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样的话以后别在说了。”
邓良一口气报了二十个名字,被选进的欢喜没选进的不忿。
正有争议的时候,被一道格外突兀的琴音打断,毫无指发音律可言,纯粹是拿指尖胡乱拨了一把。
所有人一个激灵,窦苑白也忍不住侧目。
席尾垂柳下,一人懒懒散散的踱步而来,他鲜少穿这么深沉的颜色,黑的衣,红的唇,衬得那张脸愈加慵懒妖冶。
折扇换成了瑶琴卡在臂弯,未见媚态,却自生一番风姿,绯色的桃花眼漫不经心一笑,供人观赏的园林黯然失色。
窦苑白看了蔺北琰一眼,后者拼命摇头表示从没喊过他。
萧也走到邓良跟前停下,带着药香的手将他选出的那一沓名册按回案几:“慢着慢着,我还没有参加呢。”
“可是名单已经选出来了。”苏步从惊艳中回神,眉毛深深拧着,下意识不想让这人加入,“宴会都要结束了你才来算怎么回事。”
萧也不去看他,反问邓良:“这初赛可规定了时辰?”
邓良迟疑道:“这到没有,只是已经……”
“这就行了,我现在加入。”萧也微微一笑,抱着瑶琴向主帐徐徐走去,行到杏色帷幔前顿住脚步,十分嫌弃拈起一截纱:“蔺副将,这天都热成什么样了,还挂这什子东西做什么?挡风吗?撤掉半块罢。”
蔺北琰看了眼窦苑白,见她并不阻止,应声撤去了一半。
主帐里景象和里面端坐的美人立刻清明了不少,从右席看过去已可得见清楚。
萧也这才重新展眉,一弯腰,钻进去坐在了窦苑白身旁的铺垫上。
台下的议论声陡然变大。
“他怎么进去了?”
“这人是谁?这样没有规矩!”
“凭什么能和将军同桌同坐???”
窦苑白敛眉瞧着他:“你来干什么?”
萧也道:“小白今日比文招亲,我自然是来参赛的。”
这称谓又引起一阵哗然。
底下嚷道:“那你倒是给我们弹奏一曲啊!”
“对啊。”
“就是!”
萧也轻笑一声:“我又不是来弹琴的。我长得这样好看,就算弹琴,谁能注意到我的弹得有多好?”
众人:“……”
苏步:“狂妄,实在太狂妄了!”
邓良噗嗤一声,饶有兴趣道:“那就请公子作诗一首吧,若是得到大家认可,我便让你直接入局。”
“以何作诗?”
“就以窦将军作诗。”
满席安静下来,屏息以待这狂妄的男子如何出丑。
“以小白为诗么,”萧也侧目对上窦苑白清冷的眉眼,勾了勾嘴角,道,“我的,我的,只是我的。”
窦苑白心头狠狠一跳。
一语激起千层浪。
“这算什么诗?!”
席间坐得多是有头有脸的,骂人的话说不出来,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放肆”、“胡闹”、“岂有此理”。
萧也充耳不闻,连皮厚得没边,甚至起身挤到了窦苑白同一张铺垫上,一手撑地,笑吟吟道:“别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小白觉得我做的诗如何?”
熟悉的药香味钻进鼻腔,将她牢牢包裹在内。
窦苑包被这张猛然放大的俊脸一惊,伸手去推,却被他一把握住,就势压在了胸口,有力有清晰的跳动带着身体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进掌心。
窦苑白慌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手腕上的力道大得不容推拒,他凑近说话:“怎么你还真想嫁人?”
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窦苑白福至心灵。
未几,唇边缓缓绽出一抹娇俏笑意,另一只手便配合的圈上了他的脖子,掐着嗓子道:“本将军觉得,萧大夫做的这诗,甚好。”
两人相贴得极近,姿势纠缠暧昧。
这下轮到萧也出神了,心跳声像一场盛大的蝉鸣,足足愣了半响,心虚地松开那只把她禁锢在胸口的手。
窦苑白便两只手都挂在了他脖子上。
她脑袋晕晕乎乎,笑意愈发浓烈,送上门的挡箭牌用了可不能怪她:“要不是萧大夫已经是我的面首,本将军今日怕是又要再选你为入幕之宾了。”
蔺北琰被这场面震退了几步,顿了顿,继续退到角落,由于还是太震撼,开始默背招式口诀。
头顶的纱幔晃得眼花,窦苑白被繁重的发饰和醉意压得往后倾,被萧也一手稳稳搂住。
她对上他的眼睛,心道莫不是酒劲上了头,否则怎么会觉得向来看不顺眼的人都有几分好看,桃花眼里像是藏了盅星子,亮得惊人。
窦苑白缓缓抚上他的眼尾,借着酒劲索性放肆:“就这么迫不及待吗?我才不过离开了半日,就巴巴跑来寻我?”
吐纳间,清甜果香从唇间溢出。
面首两个字让萧也气极反笑:“你到底喝了多少?”
“没喝什么烈酒,都是一些不醉人的果酒,特别甜,你要不要也尝尝?”
她喃喃笑着,粉唇也似喝饱果酒一半,嘟囔囔水当当。
萧也喉咙动了动:“好啊。”
手臂收紧,把唇压了上去。
窦苑白的脑子轰地一声,最后一丝强撑的清明彻底崩塌。
温热柔软的唇瓣覆着唇瓣吮吸厮磨,鼻息纠缠,酒香交换,把窦苑白本就浆糊在一团的脑子搅乱得更浆糊,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萧也疯了。
右席之下,一人灼灼目光几乎要将两人亲密无间的姿势烫穿。
李沛丞掩在袖中的手猛的蜷缩成拳。
口诀失去任何效果,蔺北琰默默退出了清凉台。
清凉台下安静如鸡。
没有言语能表达窦将军养了位貌美面首的震撼。
大家坐不住了。
虽然在西虞养面首这事也常有,可别人都是放在府里藏着掖着偷摸着养啊,谁拿到明面上来降低身份,何况还是未出阁的女子。
民风再开放,也没有未出阁的女子就养面首啊!
窦苑白这一行事可以说是荒诞不经,前所未有!
那个有头有脸的家族敢娶这种女子?
不少片刻,一如争抢着写诗词般,大家争抢着离席。
邓良“诶诶诶”了几声,倒是追回来几个公子,却是走到邓良的书案前,抽走了自己的诗词又跑了。
座无虚席的赏花宴会眨眼只剩下太子、二皇子,来表演的一群清倌,和几个来凑热闹的公子哥。
几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萧也走出清凉台朝他们松松一拱手,打破了诡异的沉默:“各位,小白醉了,这宴便也散了吧。”
李沛丞面色难看的厉害,但仍然恭敬:“窦将军就劳烦萧大夫照料了。”
萧也轻笑一声:“不必你说,我自然会用心。”
李民祈却没动,他挑挑眉:“可是本宫的诗词还在。”
有人参与,比赛便不能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