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比起来时的压抑气氛,回永唐的路上大家相处便松畅许多。
不费吹飞之力解决了璞城动乱,这个好消息已经由信使快马传回了永唐。
马车外烈日当空,照得小道两旁的杂草都卷了起来,唯独蝉鸣声一如既往的高昂聒噪,藏在碧绿的叶间不知疲惫。
窦苑白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看上去面容平静,然而马车里一点动静都分外留意着,萧也吃了几口糕点,第几次挪位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讨厌一人时自然哪哪都是看不顺眼的,她立刻出声刁难:“你怎么动弹个没完,不想坐就下去。”
睁开眼却看见萧也面色红润得有些过头,动辄就能出汗的天里额头上光滑一片,靠在车壁里休息,刚要回答她什么,咳嗽声先从喉咙里蹿了出来。
窦苑白奇道:“你感染风寒了?”
“无碍。”萧也用手枕着脑袋,朝她送了一个眼波,“小白不用担心。”
窦苑白为他的不要脸用力打了个颤:“谁会关心你。”
萧也耸耸肩:“那好吧。不过请你给我拿一拿药还是可以的吧,应当是在廖歌替我拿着的包袱里,有一瓶治风寒的药丸,我没力气动弹。”
“说你病了还柔弱上了。”窦苑白嫌弃万千,眉眼都是不耐烦,却撩开车帘叫停了队伍,问廖歌要来了药瓶塞到他手里时还不忘抱怨一句,“男人就是麻烦。”
也是这个时候,窦苑白才后知后觉发现,从刺史府出来时她被萧也气得糊涂,一头钻进马车,才想起来她出行一向都是骑马。
幸好车厢很厚实,没人能隔着帘子看见她懊恼的神色。
窦苑白再次喊停了队伍,外面已经没有了空余的马匹,便跟廖歌对换,把他赶进马车休息。
独乘一骑的窦苑白深吸一口气,觉得身心都舒畅了不少。
撩开车帘进来的廖歌冲萧也浅笑揖礼道:“萧大夫。”
后者虽然仍然是松松散散的模样,但已经收回没有规矩的坐姿,扯开嘴角回以一礼,自来熟地坐到了廖歌旁边:“廖副将。”
他刚一靠近,廖歌便闻到一股奇香,清幽淡雅,初闻像极了檀香的味道,仔细嗅嗅却又夹杂着一股白果的甜气,好闻得很。
廖歌撇了眼萧也,他外衫微敞,露出坠在腰间的一只鸦青色药囊,真丝缎面看上去有些富贵。
廖歌闭目假寐,车厢里无人说话,一时只有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暗送来的悠悠香气在鼻尖萦绕,廖歌的身体不自主的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是浸在了一朵软趴趴的云里。
飘飘欲睡间,忽然间有人轻声问道:“廖副将可学过药理?”
声音飘渺得像是从云层后面传来,牵动他心绪,他张了张嘴,刚要作答,车轱辘磕到地上一颗稍大的石子,车厢猛地一震,廖歌的神智被拉了回来。
清醒的刹那,手臂脊背上瞬间炸出一片鸡皮疙瘩,他深深看了萧也一眼,迅速压下心中的惊诧,笑道:“说来可惜,药理我倒是想学,只是我年纪尚小便跟了将军,征战多年,并未接触过。”
萧也哦了一声:“可我方才让小白给我拿风寒药,忘记告知是什么瓶子,包袱里那样多的瓶瓶罐罐,廖副使一下便拿到了风寒药呢。”
廖歌诧道:“竟是这样。将军没提拿什么瓶子,还以为都是风寒药,我便随手抓了一个出来,想来竟是好运气了。”
他神色已是一片清明,再也不敢生出困意。
萧也端详他片刻也笑了:“原来如此。”
回程的路走得不疾不徐,又碰上一场急雨,一行人歇了会脚,才继续赶路在城门落钥前进了城。
浸养在夜色中的永唐繁华喧闹,一路西行,远离了主街道,笑闹声叫卖声逐渐被甩在身后,回府的路被寂静包围,马蹄声踏在幽僻的小道,周围越来越静。
忽然间风,青苔覆盖的墙后极快地掠出一道纤长身影,冷冷剑光直逼队伍为首的女子。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窦苑白已经拿剑鞘挡去,然身下的坐骑发出受惊的长鸣,鼻孔里哼哧哼哧喷着水汽,马脖子后仰得厉害,前蹄高昂地上抬,把她抖下了马。
由此一下,身后的马匹受到波及,接二连三的嘶鸣抬蹄,就连最后方的马车都震了一震。
窦苑白反应极快,落马的瞬间身姿斗转,掌心借力擦过地面稳稳当当的落下。
黑衣人一击未中再此逼身过来,双剑灵巧如左右手,挑、削、刺、劈,剑花缭乱咄咄逼人。
窦苑白也不遑多让,剑未出鞘手法却利落迅猛,腾挪间青衣翻飞,像只振翅翩飞的青鸾鸟,动动爪子就能置人于死地,却每一次交锋都仅仅凌驾于对方之上一点点的空隙,压制她的同时还给她留有一丝胜出的希望。
几个回合之后,黑衣人不干了。
双剑“唰”的收回了剑鞘,用力跺了下脚,蒙得严严实实的面罩里传出一道女子不满的抗议:“阿姐你耍我!没拔剑不算,下次再来!”
原本安静的小道忽然从四面八方跳出来十几个人,同为首的蔺北琰一块恭迎行礼。
方才打斗时抱壁上观的窦家军也嘻嘻哈哈朝着他们拱了拱手,全都对这种即兴刺杀见怪不怪。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继续碰这些刀剑,窦家有一个上战场的就够了。”窦苑白板着脸很严厉地看着她,眼底却没藏住酿出一丝宠溺笑意,未几,还是走上前去抱她:“也进步了点。”
窦青瑶在窦苑白怀里哼哼唧唧,抱着她阿姐的细腰揩油:“我就想像阿姐一样去打仗,天底下端庄贤淑的女子已经有那么多了,我为什么非得凑那个热闹?”
窦苑白听得直摇头,正要教育,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什么东西扑通一下从马车里掉出来,闪到了她面前,生动地抓起她的手:“小白,你吓死我了。”
武将的手并不细嫩,长年握剑而长有薄茧,然掌心在落马时擦过地面还是破了些皮,浸出丝丝细密血痕。
萧也从身上扯破一块布条将她受伤的手包扎完毕,系了一个漂亮流畅的结,旁若无人的抱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围陷入诡异的静谧中,比刚才来时还要安静,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也和窦苑白相握的手上。就连窦苑白也因感到惊悚而忘记反抗。
还是窦青瑶打破了沉默,她吞咽了一把唾沫瞪着眼问:“阿姐,他是谁?”
债主?奸商?救命恩人?
窦苑白的头脑飞速运转,在诸多有损她威严的名号里昧着良心选取了一个最为保存她将军颜面的介绍:“这位是萧大夫。这次璞城之事顺利解决,全部仰仗他超然的医术高洁的人品,救百姓于水火,分西虞之忧患……”
萧也的神色越满意,窦苑白就越往往死里夸,心中祈盼,他最好是沾沾自喜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东西,把不合时宜的话通通忘记,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一时头昏把窦家身家背景全都告诉了这小子!
然而窦苑白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全然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高高在上不近男色的女将军,出任务回来的当晚,带回来一个谪仙似的美貌男子,说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仅此一位,介绍时目光就像胶水般牢牢粘着人家身上,特别是她们紧紧相握的一双手一直到回府才想起来松开。
当晚这消息便像插了翅膀卷席了整个将军府。
2.
夏季的白昼漫长,但不宜睡懒觉,蝉鸣声铺天盖地,就像把人网罗了在耳边吵似的。
萧也一枕黑甜醒来,出了一身薄汗,第一件事便让分派来临时伺候他的两个小丫头把蝉都粘干净了,第二件事便是要沐浴。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为难道:“萧大夫,咱们暂时分不出人手来办,不如您先出去看看吧。”
客房小厅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礼品,红红绿绿的纸张包着,喜庆的铺满半个小厅,像是过什么节日。
萧也粗略翻了翻,有文房四宝,纸扇佩剑,还有投其所好的珍贵药材,就连副将蔺北琰也送了一张弓来,弓身由玄铁打造,颇有些重量,金黄的光线镀在弓弦上绽出坚毅的流光。
修长的手指轻轻拨过弦,发出“筝”的一声脆响。
“倒是一把好弓。”
丫鬟小喜呈上一张密密麻麻的礼单:“您开始睡着,奴不敢叫醒您。这都是听说您来了将军府后,大家送的见面礼,您看要怎么处理,可要准备回礼?”
萧也大手一挥:“不回礼,不见人,都收下。”
“慢着。”他收回离开步子,沉吟道:“先这么放着吧,一会还有人来。”
说完,兀自闲逛了一番将军府。
将军府十几年没有过桃色绯闻,乍一出现好比一口久煮不开的水突然炸锅,威力惊人且震撼持久,一举成了当月最居高不下的话题,谁不知道谁就是消息闭塞,聊天的时候不谈几句见解就是不关心将军。
萧也路过校场时顺便听了几耳朵,小兵们发现了他的踪迹,猛的瞧见个风流潇洒的男子,一下子与将军将军带回来的萧大夫划上等号,一个个手忙脚乱抓耳挠腮思考怎么上前问候。
萧萧也憋着笑,假正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继续继续。”
这厢刷完了脸,逛到膳房,又靠着那张可软可乖的漂亮脸蛋唬得人厨娘母爱大发,心满意足的提着两盒新鲜的榛子糕回了院子。
廖歌来的时候,萧也正拿起最后一块榛子糕,他伸出手:“廖副使要不要尝一块?贵府的厨娘手艺极妙。”
廖歌温声道:“谢萧大夫美意,在下已经用过早膳了。”
于是萧也又把糕点递回唇边,咬一口糕点呷一口香茶,指尖在扶手上无规律的敲击着,悠哉乐哉。
廖歌迟迟没见他招呼自己坐下,只好进入正题道:“萧大夫,今日将军便要上早朝为彼陛下禀奏璞城之事,您在其中位居首功,将军不愿独占功劳,要属下前来询问可要一同前往面圣?”
说完,廖歌拱手道:“先恭喜萧大夫了,此次一去必得陛下赏识,前途无量。”
头顶却传来一声轻笑:“将军上朝,我一介布衣大夫就不跟着去凑热闹了,功劳什么的要算就全算在小白身上吧,那地方规矩繁杂琐碎,就算我爱银子也不敢爱到那里去啊。”
廖歌复问道:“萧大夫当真不去?这可是难能可贵的好机会。”
萧也道:“不去不去。”
廖歌瞥他一眼,道:“萧大夫真是君子。昨日回府匆忙,简单收拾了这件客房就让萧大夫住下了,不知可还习惯,有无要整改或者添置什么物件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来为萧大夫安排。”
萧也拍掉掌心细碎的渣滓,很客气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廖副使了?”
廖歌脸上微笑不变:“自然不会,有客远来此,在下自然要替将军好好招待。”
萧也理解的点点头:“如此那我便直说了。这床太硬了,给我多铺几层轻软的云雾绡,啧最好换张拔步床,紫檀木定制的。熏香要瑞龙脑,燃放在拔步床的回廊里,两者味道辉映最为相宜。再给我定做一张软榻,一侧有枕,后有背板,夏可做凉床冬也能坐卧廊下看雪。对了,我大抵会在这里住很久,一直占用着客房也不是,干脆给我换间房吧。贵府什么都好,但就是不练兵的场所太多……”
后面的太粗俗三个字被萧也咽下肚子,微笑:“我睡眠浅,起的晚,经不住吵,住在附近不合适,小白旁边挨着的那栋阁楼我看着很好。”
廖歌:“……”
“他真这么说?”
绛红滚边的官袍把女子娇俏甜爽的眉眼衬的沉稳英气,语气却急躁,“面圣这种常人一辈子都没有的好机会他不去,莫不是又在憋什么坏吧。”
廖歌道:“一字不差,萧大夫真是霁月清风。”
窦苑白摆弄着仪表,嘲笑道:“什么霁月清风,我看乡野大夫就是乡野大夫,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听说要见陛下吓得银子都不敢贪了。也罢也罢,反正我已着你去问了,功劳可是他自己不要的。他在这住的如何?”
“府里的人都很喜欢萧大夫,大家都给他送了不少礼呢。”廖歌招招手,门外候着的丫鬟立刻将端着的冰饮呈递上来,他熟捻自然地端给窦苑白,“今日是清甜口的,解暑。”
窦苑白端着碗奇怪道:“都给他送礼做什么?”
廖歌面不改色:“大约都是听说了萧大夫救璞城百姓于水火,瞻仰他的医品。”
“便宜他了。”窦苑白冷哼一声,饮了一大口,砸砸嘴:“黄瓜、黄豆,好像还有蜂蜜的味道……三黄饮?”
又咕噜喝了大半碗,叹道:“我自认不是个什么矫情的主子,三五成群的奴才不要,贴身的丫头都没有一个,反而是你这一日一碗的糖水避不掉,你都不知道,我在九珑……我在外养伤的那段日子馋死你这口东西了。”
廖歌盯着窦苑白喝至了空碗,笑着接过来道:“将军爱喝属下便每日做就是了,又有何难。对了,萧大夫说的那些要求将军是答应不答应?”
“都难满足吗?”窦苑白也不清楚那些文雅名堂,只是一耳朵听着尽觉矫情奢靡,心中暗暗生气,自己就住九泷涧那个小破院子,来了将军府,倒是刁难苛刻起来了。
廖歌道:“倒也不是,只是价格都……不太低。”
窦苑白:“给他买吧。”买了才能少作妖。
“是。”萧也又道,“萧大夫还说要搬到您旁边的院子?”
窦苑白深吸一口气,想到了那本烂桃花:“把月鸣阁的院子腾空了让他搬。”
“是。”
廖歌让人把消息传给了萧也,便随着窦苑白一同去上朝面圣了。
那边才出府没有多久,客房便开始有了动静,客房外面洒扫庭院但实则在看戏的家奴府卫没有一个幸免,无一不被拽去当苦力。
萧也坐在新院子里挥斥方裘,教人该把什么东西归置在什么位置,指挥起来得心应手。
府卫们也着实好用,本就有身不错的功夫,一点重活压根不在话下,几下就搬完布置妥当了,屁颠屁颠就过来萧也面前混眼熟。
萧也摆了一大桌子糕点酬谢,胆子大的府卫见他没架子好说话,便凑在前面也唠几句:“萧大夫,将军待您可真好啊,这么好住的地招待着,这么贵重的装潢都往里送。”
“萧大夫,您跟咱们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将军,什么将军?”萧也愣了愣,恍然明白后,突然垂目羞惭一笑,“噢你们说小白啊。也没什么,只是在璞城之时一起同住过几日罢了。”
不知谁倒吸了一口冷气,“嘶”的一声,格外清晰,短暂的沉默过后,是更加热切卖力的询问。
“萧大夫,今日我不值守,您还有没有什么活要干?”
“萧大夫,我刚刚只扫了一遍院子,肯定没扫干净,我再重新去扫几遍吧?”
“萧大夫,客房外面那颗树粗壮结实,长得可好了,您看要不要挖了也搬过来?”
……
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结实牢靠的大门颤了两颤,轰然倒塌,断成四块切口齐整的红木板子。
“有刺客?”
“哪,刺客哪呢?”
府卫门“唰”的拔刀护在萧也身前。
“萧大夫别怕,我们护您周全。”
话音刚落,一双圆口薄底的红色缎鞋闯进众人视线。
窦青瑶今日穿了一身红彤彤的衫子,袖口和胸前绣着小片的金雀花,偷学她阿姐征战时系的干脆爽利的高马尾,左右手一边一把长剑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像朵鲜亮热烈的将开未开的花苞。
她冲到萧也面前,开门见山:“就是你造谣中伤我阿姐的名声?”
萧也从桌前起身,见到方才威武霸气挡在他面前的一众府卫已经蹲缩在一团,呼吸都慢了下来,努力削弱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撇了一眼收回目光,嘴角挂着淡淡浅笑,展开了折扇才缓缓道:“我道谁这般声势,原来是瑶瑶。昨晚匆匆一见,还想着今日定要登门拜访一番,你就来了。”
窦青瑶一刀劈开了脚边的矮凳:“瑶瑶?!”
那团子府卫缩得更紧了,稍微胆子大点的,冒着被二小姐丢出府的风险给萧也打眼色。
萧也目不斜视道:“啊对不住,小白在璞城时总跟我提起你,是以我一见到你便不由自主的这么喊出来了。瑶瑶要是不喜欢听,我立刻改口。”
“什么小白?”窦青瑶楞了会神,才反应过来小白是窦苑白,神情纠结了片刻,还是好奇占据了上风,手腕翻转,双剑收入鞘中,走近了些:“那你说说,阿姐都提我什么?”
萧也道:“说了你三点。”
“噢?”窦青瑶跟上他的步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萧也比了个手势:“其一不学无术,琴棋书画一样不通,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其二暴躁易怒,动辄双剑出鞘威胁人,不讨喜欢。其三爱打爱杀,整日就想着上战场,试问哪家王公贵族敢取一个随时可能会丧命的做夫人?”
萧也每说一点,窦青瑶的脸色就沉一分,矮桌旁边的那群府卫已经抖得像把筛子,偏偏他还没有察觉似的。
背上的双剑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配合的发出细微的铮铮声响。
“但是,”萧也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未减,“但是小白又说了。你不爱红妆爱武装,比永唐里所有的小姐们都特别,且性情爽利赤诚,将来自有有慧眼识珠的喜欢你的天真。她还说,你很喜欢精良锐利的兵器,让我留心些注意,要是见到了买来送你,你一定也会喜欢我。”
窦青瑶的脸色由阴逐渐转阳,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厅,原本客房里推积的礼物已经搬到了月鸣阁,红红绿绿的包装已经让两个丫鬟拆掉,摆盘工整的列了三排供君挑选。
窦青瑶一眼扫过去,目光立刻粘在了那张玄铁重弓上,随着萧也把它拿起来试射的动作眼珠子也跟着转了过去。
“听店家说这是把好弓,材质珍贵,然而萧某不懂武器,任人说了一堆也记不住,只知道当配好的弓箭手。”萧也扬着嘴角,“要是瑶瑶不嫌沉,随便拿去射射兔子麋鹿也好。”
他的口吻不咸不淡,也没有把东西夸得如何珍贵,像是哄诱妹妹。
弓递到面前来的时候窦青瑶下意识就接了下来,后知后觉自己太过随便,咳了一声:“别以为你送把弓我就能够贿赂我了。”
“还有这些东西,都是给你买的。”萧也打断她,伸手在那些礼品前一晃,撒谎撒得面不改色,“一点小意思,不足挂齿。”
“……”窦青瑶眼睛扫过那些珍奇珠宝,又看了看手里的弓,想起阿姐说做人不能太贪心,把想要的神色憋了回去,“我那这个就行了,那些我都看不上。”
萧也不予置喙的笑笑,一脸悉听尊便:“也好,等什么时候想要了,瑶瑶自行来取便是。”
拿人手短,连带着窦青瑶对萧也的印象都缓和起来。
之前只是听说窦苑白带回来个好看的男子,她心中不满,觉得好看能有窦苑白好看,此刻离得近了细看,阿姐的目光好像也不赖啊。
萧也是跟窦苑白全然不同的感觉,张扬且具有攻击性,尤其那双飞挑的桃花眼,让人过目不忘。
倒也还有点资格和她阿姐闹绯闻。
窦青瑶心中腹诽,来时的心态已经全然大变还浑然未觉,欢喜地抱着那张玄铁重弓打道回府。
走到门口看见被自己劈成四块的门板,挠挠额头,瞥到畏畏缩缩还在努力减小自己存在感的府卫门喝道:“你们愣在这里做什么,这门年久失修,轻轻一推就坏了,还不去给萧大夫修了!”
切口整齐的门板在阳光下泛出一道无奈冷光。
3.
璞城一事情圆满顺利,圣心大悦,将窦苑白官复原职。
朝堂风向转舵,原先避之不及的官员又纷纷凑上来恭贺。
窦苑白连客气都懒得装,下朝时故意磨磨蹭蹭,最后一个才出大殿,
偷偷摸摸到了拐角,眼睛瞄着身后有没有人看见,额头忽然一痛,撞上相同的绛红朝服,可是再定睛望上一看,那朝服的胸前却匍匐了一团五爪金龙。
“阿丞。”她的眼睛微亮,又返头看了一眼,把人往后推推,“你怎么在这等着?”
李沛丞浅笑:“就猜到你会走这过。”
东镶园近两年荒了下来,曜池无人打理,芙蕖倒也开得很好,大片大片的红色,温柔又紧密地包围住池中心的亭子。
自雨亭的高度要比别的亭子高出几头,天然的雨水在顶部蓄积起来,如此刻这般的盛暑,水便从亭顶由着四角的檐徐徐泻下,坠入池中,像一道水帘,把池中心唯一的一方亭子和四方天地短暂隔开。
一身暑气被水帘冲散去大半,李沛丞自然地伸手拭去窦苑白发间藏匿的水珠:“风寒可好了?”
幽冷的木香自衣袖摆动间传来,是他常用的熏香。以为一脚踏进阎罗殿,于是今日再见到心上人时,终于忍不住有点放肆地盯着他,像每一次上朝时一样盯着他的背影一样用力。
少年的眉目依旧舒朗端方,站着这么近端详着,依然找不出能挑错的地方,窦苑白的心情都跟着他永远浅浅的嘴角弧度扬了起来。
“阿苑,我再跟你说话呢。”
她被这许久没听过的亲昵称呼激得心中一颤,猛然回神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心中欢喜,却退后一步,与李沛丞拉出一个疏离安全的距离。皇子跟将军走的太近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已经大好了。阿丞可是有要事找我?”
“我是来跟你请罪的。”李沛丞唇边的笑意散去,抱歉的看着她,“下面的人办事不利,传错了消息,差点让你误杀了全城的百姓,幸得你判断有力,没有酿成大错,那人已经让我打了板子关押了。”
窦苑白失笑道:“你特意拉我来此,就是来说这个?”
李沛丞微一点头,把两只手腕合拢递到她面前,呈现出任君宰割的模样:“我是来任你处罚的。”
“任我处罚?”
“任你处罚。”
窦苑白的眸子微动:“那你抱我一下。”
“什么……”李沛丞错愕抬首。
窦苑白咧开嘴,笑得格外夸张:“我开玩笑的,这又不是你的错,阿丞怎样都是为我好,说什么我都相信。前朝的老头们应该走了,我不宜多待,先回府拉。”
她在他肩头拍了拍,抬腿出了亭子,留给他一个清爽的后脑勺。
窦苑白还不知道将军府的风向已经变了。
只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把赏赐发给救助有功的萧也时,院子里府卫们目光总有些奇怪,还伴着窃窃笑声。
窦苑白皱起眉,刚要说什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抚上她额心,萧也声音轻轻浅浅钻进耳朵里。
“小白重新听封,官复原职,怎么板着一张脸,像小老头似的。”
窦苑白脖子一缩,向后滑出好大一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气他当着众人的面叫她小白毁她威名,还是先剁下他没规矩的爪子。
她不知道她的威名已经在这半日被萧也毁得差不多了。
目不斜视的府卫门重新开始交头接耳,窦苑白齁着萧也的脖子进了她的院子。
她怒气冲冲:“你要是不安分,我随时把你赶走!”
萧也被抵在她和墙面之间,院外半绽开的紫荆花探进一支,投在他白玉面庞,花面交相而印,竟然比女子还要风仪万千。
窦苑白有一瞬间晃神,这漂亮男子讲出来的话却想让人杀之后快。
萧也吸了吸鼻子,悠悠道:“你闻到蛋炒韭黄的香味没,你们家厨娘这个菜做得不错,但韭黄不太显嫩,没有小白你在九泷涧摘的好,小菜也没有九泷涧地里的新鲜,就是肉都加了许多佐料没了肉味。唔这么一看,竟然连院子里的地都没你扫的干净利落呢。”
窦苑白败下阵来,惆怅的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何,看上去人竟然都显得矮上了一节。
她把牙龈咬碎了往肚子里吞:“行,你爱叫小白就叫小白吧。但是九泷涧我打水洗菜摘药洒扫那些事情不准透露半分!”
一字一句恶狠狠的:“这是底线。”
萧也灿然一笑:“成交。”
窦苑白不耐烦地挥挥手,后者扬着眉,弹了弹已经不存在的灰尘自觉离开,与正进门的廖歌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的踏过了门槛。
朝他拱手的廖歌微微一顿,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萧大夫似乎对他有些芥蒂。
窦苑白“你怎么道来了?”
廖歌敛了心绪,走上前去,却没开口,只是小心翼翼的扫视了一圈周围。
窦苑白见状立刻了然地压低了声音:“是阿丞的事情?随我进来。”
行至内室,廖歌才禀告道:“右相方如羚的小女儿方娥邀请二皇子在万寿节畔河同游。”
廖歌是她的轻信之一,和蔺北琰一样,是已大丘之战收降的战俘,对她忠心耿耿。
廖歌没有窦青窈咋呼,比蔺北琰靠谱,为人低调沉默,话也很少,虽然关系不如蔺北琰与她亲,但是个嘴牢的,让他打听李沛丞的私事最保险。
窦苑白去书房柜子上翻第五层第二个那本名叫“李沛丞的烂桃花们”的书,叹了口气,情敌谱上又记下一个名字。
据廖歌搜集来的资料,方娥是右相幼女,非嫡所出,其母却是右相的宠妾,连带着她也备受右相宠爱。且右相嫡女已经嫁给太子做正妃,这位在府中地位直比她姐姐,论一声“掌上明珠”也不算抬举。
万一右相想在跟皇家攀层亲事,把方娥许给李沛丞也不是不可能!
窦苑白脑袋“嗡”地一下,立刻喊来个女婢:“去,找账房支笔银子,给我去买把琴。”
顿了顿,想起来,幼时看窦青瑶按头学姑娘家该学的东西时,也好奇弹过一日瑶琴,还被那老师傅夸过有天赋呢,虽然老师傅第二天就偷偷溜走了。
“买瑶琴,上好的。”
资料上说,方娥的琴技是一绝,既然知道了对方所长,她也得会弹才行,不至于败得太过惨烈。
在李沛丞面前,窦苑白终于才有和天下女子一样的小心思。
敏感、小心、搜肠刮肚。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便总不太自信。
惨烈这个词用在这里其实不太恰当,但又有些微妙。
要有什么能让她变得惨烈,除了李沛丞,窦苑白也想不到别的什么。
久违的看见乐器,窦苑白隐约有些兴奋。
她院子里没什么赏花赏月的台子只有那方日日练武,中间一块被兵器长年累月磨得凹进去的空地还算凑合。
窦苑白抱着琴过去,一撩衣摆,席地而坐,这片看腻的天地都生出点风月之感。
然而这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任路过的哪个女婢府卫看了,兵器架前弹琴,都只觉得将军果然与众不同、神思妙想。
冷月被网状的枝杈撕裂,月光细碎兜头洒向树下的女子,指腹间都是厚茧的手被晃得白生生的。
窦苑白深吸一口气,手指触到琴弦的那一刻,音节流淌而出。
——像刀割、像石裂、像天崩地塌。
在场的人闻之色变,夺命似得捂住了耳朵,稍有捂得晚些的,顿时头部嗡鸣两眼发黑,沉积多年的胸中老血几乎要喷洒出来。
魔音贯耳的琴声中,窦苑白的目光变得悠长,思绪发散。
周朝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窦家世代将军,身居朝堂要职,独掌一只十万的镇国兵,鲜少有哪一任被派去苦寒的戍边驻守。他们只听皇帝吩咐,在权力中枢充作皇帝最大的保护屏障,是永唐最大的皇权力量。
到了窦苑白这一代没有男丁,虽然女将的威名赫赫,放眼天下国土,却明升暗降,落了一个层次,去了她戍边的差事。
天下,总是最女人的成见最深。
窦苑白的军事经验有一半是与周朝周旋得来的,周朝作为版图第二大的国家,一直对西虞虎视眈眈。
老周王年轻时算得上一方枭雄,弱国到了他的手里一路扩充版图,最出名的是他挥师北上领十五万铁骑连破四十州府,致川长灭亡。
但老周王终究还是老了,晚年间亲佞臣纵外戚,内里朝政腐败,手底下的新兵大多是为了捞军功受封赏被家里塞进来的贵戚公子,软蛋得不行。
纵然野心勃勃,碰上窦苑白这块硬骨头,也难以啃下来,反而接连败退。
白罗刹便是由此得名。
窦苑白第一次在周朝栽跟头是载在那位新皇头上,她遭遇突袭算计,折了二万亲兵赔了一双副将,满心满肺都想要报复回去,只等着那边再有动作便请兵出战,然而周朝却消停了。
求和的使者经得蔺北琰几番刁难还是诚意满满,老狐狸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想要引起战端的意思。
自此周朝真的就在没有显露出一份他的野心,关起门来开始收拾烂摊子,半点错处都寻不到。
难道那个即位的新皇是个佛系青年素食主义?
窦苑白冷哼一声,只觉得吐不出来的那口气搅在胸中郁闷一团,全都自指尖发泄。
一时间,筝声呼啸,在整个院子里夺命乱响。
女婢们捂着耳朵或是不敢吱声苦苦捱过去,或是偷偷摸摸往院外挪,直至一道慵懒嗓音打断了琴声,救人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