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离区在东南方向的那片贫民窟里,外面守了一圈城兵,防止患病者的家属闯进去和病人出逃。

守兵身后是一条空街,街道被已经清空干净,无人居住。穿过短短的空街,就是最里面的一层守兵,两层防卫把平民窟团团围住,普通百姓插翅难飞。

在这一点上,璞城刺史王诀做得算是不错,不过并不利于纵火,万一火势蔓延,难免波及到两队守兵。

天光渐暗,终于足够遮掩一切,两车火油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平民窟。

街市的入口处,火把光亮忽长忽短,偶尔从墙面的那一头晃过来,守兵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距离她们并不遥远。

好在这附近的百姓怕被传染都搬离了,并没有人会从发现趴在墙后的这群不寻常的人。

“将军,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若是想要通知这些兵离开,不说他们会不会乖乖听话,内圈的守卫撤走时就必然惊动里面的病患,倒时定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廖歌低声催促道,“请将军快些做决定。”

“扑救的水都搬来了?”

“刚刚全部到了。”

窦苑白“嗯”了一声,两道弯眉紧紧拧着,犹豫不定。

“将军莫不是还想着里面的百姓?”

窦苑白道:“万一有些病轻较轻的,治治……”

廖歌打断她:“您也听到那店家说了,这是史无前例的瘟疫,没人能救得了!”

窦苑白深吸了一口气,比了个手势,随行的二十人纷纷开始动手卸油,咕噜噜的倾倒声让她胸口莫名升起一阵烦躁之感。

正要下令,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行人立刻隐进了暗处。

只见前方出现一人,看身形是个男子,穿着白衣,提着两大包什么东西,在这夜里白白糊糊一团格外显眼。

窦苑白身后已经有刀锋轻轻亮出鞘三分,男子却在离他们几丈远的墙边蹲了下来,把两大包东西放在了一旁,鬼鬼祟祟在地上摸了一阵,拨开了面前的杂草,钻了进去。

等他整个人没入之后,洞口又伸出只手在边缘摸了摸,把两袋东西一同拽走。

“刚刚进去了一个人!你们都看到了吧,生龙活虎的一看就没有染病,我不能让无辜的百姓陪葬。”窦苑白胸中郁气骤消,眉间染上一丝隐隐的松快喜色,“我得救他出来。”

反对无效。

窦苑白令其余人等留在外面,摸着刚才那个洞口,拨开杂草独自钻了进去。

哪知道手扒了个空,整个人摔了进去,眼前骤然亮堂。

窦苑白打量了两眼四周,没想到小小的洞口,里面却足能容纳下一个人站脚。

新烛火光攒动,照亮了幽静曲折的前方。

这竟然是条暗道。

2.

暗道没有多余的岔路,窦苑白一路前行,便顺畅的到了底端。

钻出洞口的一瞬间,腐肉混杂着果皮烂肉的腥臭恶臭袭击了窦苑白的感官。

左边就是一条死胡同,堆积着平民窟这些日子以来的污秽物。

窦苑白以袖遮面,向右疾行,两旁逐渐显露出草棚和破瓦残屋,时不时有痛苦的呻吟从那些里面传出来。

她偷偷扒在窗边偷看了两眼,发现了一点不一样。

被分到西南边的屋舍,如店家说的那样四肢脸上脖子长黑疮,人数少,只有五六个,关门闭户地躺在**。

东北一排的屋舍则表面看不出来什么,能走能吃却脚步浮虚,虽然一眼就看出患病却不严重,能走能跳能吃饭。

一圈巡视下来,并没有混进什么病患家属或者完全健康的人。

又赶了段不短的路,先前那个白衣男子才又重新回到了视野。

窦苑白这才看清楚手里提着的两大东西是两串药包,量大非二三人能用,应该为了救人。

也不知道这样条件艰苦的城中,哪里弄来的草药。

男子的背脊挺拔却并不苛刻笔直,行走间两臂随意摆动两袖生风,倒是有几分潇洒阔意之感。

窦苑白好感顿生,轻声喊了一句:“这位公子。”

前面的人却闻所未闻继续走着,她小跑过去,拽住了他的手腕,道,“这位公子,这里疫情扩散凶猛,闲杂人等不要在里面乱走乱晃,我带你出去吧……”

她越说声音越小,越看越觉得这人的侧脸熟悉得惊人,在他彻底回头的一霎那,让窦苑白无数个日夜头皮发麻的声音随之响起。

“小白!”

窦苑白立时三刻甩手跳开,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忽然定住,脸上浮现出一丝懊恼。

跑什么,她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将军,有钱有身份的那种!

摸着腰间的木牌牌,窦苑白定了心神,折返回去,装腔作势的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也此刻的模样比在九泷涧时更显松散,发冠不带发髻不梳,一头乌发就这么半披半束着,风流散漫,似笑非笑的睨着她:“大概是在等你?”

窦苑白努力让自己显得坦**:“你早知道我要来?”

“不,我只是记得半年的苦力,三千两的树,两月来的诊银还有你走时顺走的钱袋。我想,凭着这些,我们也该会再逢罢?”一连串的皮笑肉不笑砸得窦苑白晕头转向,她有一瞬间窘迫,但也就一瞬间,窦苑白马上有恃无恐地挑了挑眉,看着不管从武力身份阶级各个方便都没有办法和自己实力相当的萧也:“现在你见到了,又如何?”

窄巷有瞬间寂静,四目僵持了半晌,萧也悠悠叹了口气,抓起她一只手贴到了自己脸颊上:“你看,我都瘦了。”

窦苑白:“?”

他把脸凑得更近了一些,无比幽怨的瞧着她,一字一字的咬牙道:“小白,你走以后,我过得很不好。”

窦苑白:“?????”

少年微皱的委屈美艳和在一瞬间放大了数倍,说话的时候面部线条挤在掌心的触感清晰无比,还有温热的鼻息和药味兜头笼罩上来,不是苦涩的,而是干净清冽的微香,将她裹在其中,任何异味都再闻不到了。

窦苑白吓了一跳,猛地把手抽了回来,电光火石间想好的下马威忘得干干净净。

“放放放放肆!不准叫我小白!”

萧也直起身子,漂亮的面孔又恢复到散漫不可一世的样子,边走边道:“知道了,小白。”

窦苑白追上去,蹙眉道:“快跟本将军出去,该给你的我自然会给你,这里不宜久呆。”

他哦了一声,脚步却不停。

窦苑白道:“本将军跟你说话呢,这里随时有被感染的风险,现在全城戒备,你一个人跑来做什么,你不会觉得以你那江湖医术能救活这一帮子人吧?这里的百姓可没有能让你搜刮蒙骗的余钱。”

萧也也不生气,勾起嘴角:“那万一有呢,人最怕死,在死亡面前他们什么都能拿出来。”

窦苑白本想激将他几句,结果萧也毫无反应,自己却被气着了。

“这种救命钱你也敢骗,死皮不要脸!”

萧也叹息一声:“皮相好又不是我能选择的,要不要都得要。”

窦苑白:“……”

巷子快走到底的时候,右边多出一条岔路口,拐进去最里面那件屋子就是萧也在这里的暂居地。

他推开篱笆网走进去,不一会烛光便从竹篾纸窗里透了出来,又传出一阵瓷壶盖口相碰撞的声音。

窦苑白咬一咬牙,也提剑跟了进去,顿时像从一个暑地进到一个更热的暑地。

屋内的气味和萧也身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浓重苦涩,地上随处可见都是药屑。

房中陈设不新,但床榻是干净的,可见只是偶尔在次休憩,并不长居。

灶台上已经升起了小火,细细和苦味钻进人鼻子里。

窦苑白站定在萧也面前道:“既然你不听劝,本将军只好直说了,要是说完你还不肯跟我走,我便不管你了。”

萧也在配下一副药,头也不抬:“愿闻其详。”

“本将军此番到璞城是奉旨来解决这次疫情的,此次疫病古怪药石无医,只能想法子阻断传播。人和火油都已经在外就位,只等下令焚烧。我若走了,外面的人就会放火,倒时你便跟这些药渣一起成灰了。”

萧也果然停下了动作。

窦苑白得意地抱臂,等着看他惊慌屈服的模样。

未想,他嗤了一声:“谁说他们的病治不好了?”

窦苑白道:“全城的大夫都跑了,谁来治病?”

萧也道:“我不是在这里吗?”

他语气依然松快,脸上的笑意却消失殆尽,低下头配药:“小白,放火烧人隔断疫病传播,这是哪来的主意?”

他的声音慢悠悠又冷清清的,听着没什么威胁性,却又让窦苑白有点发怵。

“如果是你朋友,心肠未免太过狠毒,不过是死了几个人,跑了几个大夫,就赶尽杀绝。是永唐里哪位权贵,跟你关系会很好吗?”

窦苑白一愣,随即斩钉截铁道:“你懂什么,这是明智之举,否则将要殃及更多的人。”

萧也讥笑一声。

窦苑白蹙眉道:“那若是本将军自己的主意呢?”

萧也扇火的手一顿,不过很快又重新动了,略带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不会是你。”

窦苑白道:“为何?”

萧也道:“你没那个智力。”

窦苑白额上的青筋乱跳,正要说话,门骤然被人撞开,一道白色物体朝她飞来,窦苑白敏捷地拔剑挡去,凌厉的寒光晃过那物什,在她眼前劈成两半,落地砸出清脆一声,是只破了口的瓷碗,两个红薯咕噜噜滚了出来。

“你是何人!”窦苑白大喝一声,同时一道血雾从来人的口中喷了出来,想躲已经来不及,大多喷进了窦苑白嘴里。

窦苑白呸了几口,却仍然觉得猩咸的**顺着喉管滑了下去,胃里泛起阵阵恶心,立刻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小白!”萧也一把扶住了她。

男子嘴角还有残血,可是兴奋感远远胜过了咬伤舌头的痛楚,他放声拧笑,血水染红了满口黄牙,整张脸显得癫狂扭曲:“你这个狗官不是要放火烧死我们吗,现在你喝了我的血也得病了,是不是连你自己也该一起烧死?!”

这人也是灾民之一,叫程小,症状尚轻,脸上还没有长出黑疮,能下地走动,就住在萧也的邻家,受萧也恩惠多日,今日见他回来便带了两个红薯过来谢他,却听见了刚才一番对话当即如临大敌,挨个敲门,叫来了整条街上能动能走的病人,聚集在屋外。

此刻他们一个个手里拿着锅碗瓢盆或者菜刀斧子,乌泱泱堵满了半条街市,每双眼中都充满憎恶和仇视。

窦苑白男装出行,还特意在脸上抹了灰,因此百姓并没有把她认出来。

程小激昂道:“弟兄们,我放才听说他自称将军,还有不少人带着火油埋伏在外,想来官职颇大。朝廷卑劣,解决不了瘟疫就想杀人掩盖他们的无能,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杀了他作陪,痛痛快快的赴死!”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们杀了他!杀了朝廷的走狗!”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程小高呼一声,把众人的情绪搅动到了最高点,怒吼沸反盈天。

窦苑白不欲辩解。

人确实是她要下令焚烧的,他们个个都身染疫病,顾于大局她不能放,她认,别人想撒气她也认,只是职责不能丢。

窦苑白持剑相对,捏着剑柄手心微微往外冒汗,高度警惕地注视着这群即将扑上来的灾民。

忽然,她的手腕一沉,一股不轻的力道将她拽向后方。

窦苑白重新嗅到阵药香,温和妥帖地拥住了她紧绷的神经。

萧也横在两方中间,欣长的身形挡住了众人看向她的灼灼视线。

程小道:“萧大夫,这些日子以来你偷偷为我们诊治,虽然你与这厮有关系,但我们不会动你,速速让开罢!”

萧也一手扇着蒲扇,一手往下压了压:“诸位,请听我一言。”

3.

“萧大夫这是决心阻拦我们了?”

“非也非也。”

萧也不疾不徐道:“不瞒诸位,这人我幼时便相识,曾是我的至亲好友。后来投了窦家的军帐,眼高于顶,自满得不行,整日最爱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平日在我面前就喜欢自称将军,实际上到现在还是个排头小兵。你们想想,若真是什么官职颇高的将军,怎么会只身被派来我们这地,我这兄弟就是被指派来探个消息的,杀了也无用,不如卖给萧某一个面子?”

程小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怀疑和戒备。

有人道:“那他也是朝廷的走狗!”

“其实,我也不是有多么想护着她,最重要的呢,她还欠着萧某三千多两……杀人事小,我这帐可就再也要不回来了。你们都知道萧某两袖清风,真的忍心吗?”

窦苑白嘴角**:“……都这个时候你都不忘提我欠你的银子,萧也,我服。”

萧也道:“诸位都听见了吧,她的的确确欠了钱。”

人群中有了不少动摇的声音。

“这……”

“三千两诶,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好多啊……”

“我们这样做,好像是有点对不起萧大夫。”

窦苑白:“???”这也行?

萧也十分配合的点头:“对啊 对啊,想我当年也是家境丰厚,对待朋友也是极为义气,那时候这小子,学什么不好,非去学纨绔子弟一掷千金,争抢春喜楼的头牌。”

他一边说还一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窦苑白一眼。

窦苑白已经丧失了表情管理,听他胡扯着,她突然对那颗三千两的树的来历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萧也扫视了灾民们们一圈,转身在窦苑白腰间摸了一把,窦苑白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却见他修长分明的手从木牌牌上面滑过,拿出了两枚信号弹,不等她阻止,丢在了众人面前。

“没了这个她就无法再通风报信,我会把她扣押在我房内,日日盯梢,直到我找出营救诸位的法子。若是找不出来……我就。”萧也把窦苑白推了出去,“就让她陪葬。”

窦苑白:“?”

程小收起那两枚信号弹,又与众人商议了一会,最后走出来道:“行,我们相信萧大夫的为人。”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人,必须写欠条,若是以后还有命在,得把萧大夫的钱还了!”

“对,还了!”

众人义愤填膺,还有人跑回家拿来了纸笔,叫嚣着让她写欠条。

大家虎视眈眈在窦苑白身边围成一圈,好不容易逃出九泷涧的窦苑白连着深呼了三大口气,丧权辱国的提起笔,极快的舞了几行字,在磨牙声中按下了手印。

西虞第一战神在今年再度被按头欠钱。

窦苑白写完立刻把欠条往萧也头上一甩,眼神后移,刚瞄了眼房门就被一个灾民戳住肩膀警告:“老实点,别想跑。”

萧也笑盈盈道:“这下你再也跑不掉了,小白。”

窦苑白的目光跟着他手里晃动的欠条移动,红彤彤的印泥像极了她胸口烧灼的怒火,不断膨胀、扩散、好像衍生出几个,星星点点的晃着眼。

“这东西怎么还会自己变多?”窦苑白虚虚抬手,猛然往后倒去,萧也眼疾手快把人搂进怀里。

周围迅速空出了一大块空地。

“小白,小白?”

她嘴唇白得吓人,勉力撑着萧也的手臂才站好:“我这是怎么了?”

“传染了传染了,这个也被传染了。”旁边不断有啧啧声传来。

“我一开始得病也是四肢无力,接着发热、咽痛、胸闷,听说后面就会开始长黑疮,等长出那东西来,也离死不远了。”

“欸走吧走吧。”

原先激愤的灾民们见状纷纷摇着头,愤怒和心里那点隐秘的嫉恨顿时得到了微妙的平衡,也不纠缠了,一个两个的消停下来跟着离开,房中的拥挤感登时消散了大半。

萧也把窦苑白扶到床榻上休息,凝神把脉,半晌后,紧蹙的眉微微舒展了一点。

“我到底怎么样了?”窦苑白半睁着眼瞧他,逆着光的神色怎么也瞧不清楚,心里焦灼着要坐起来,但这病来得又快又凶,身上酸软得使不动力气,撑着手肘支起一半身体又重新摔进床里。

“你别乱动。”萧也取了碗温水给她服下,“我一直在考究这次的疫病,这两日已经有了些眉目……”

“你别安慰我了,我快死了吧。”窦苑白打断他,半点不相信的样子,“以你的医术这么说,我肯定是要死了。”

萧也:“???”

窦苑白绝望地躺了一会,忽然拽住他的袖子,取下一直佩戴在腰间的木牌牌塞到了他的手里:“你拿好,这是窦家家主才能佩戴的木牌。”

那东西说是木牌,就真的只是一块木头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刻了窦家两个字,虽能从深度看得出臂力过人,然而……

萧也看了一眼,又丢了回去:“我不要,字太丑。”

“愚蠢!”窦苑白额角又开始跳了,“你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吗?窦家最高权力的象征,由窦家每一任家主亲手所刻,字迹力度跟武功臂力匹配,是独一无二复制不来的,窦家的兵符要跟这个放到一块才能生效。”

萧也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窦苑白道:“虽然你是个庸……医术不怎么精妙,为人刻薄刁钻,吝啬爱齁羊毛,毒舌计较。”

“小白。”

萧也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窦苑白急急打住话头,话锋陡然一转:“可是你没有见死不救,对我来说这一点就够了。萧也,认真听我说。窦家的钱都在仓库,钥匙在我床底下的暗格里,地契店契都夹在书房第五行倒数第二个,那本叫‘李沛丞的烂桃花们”的书里。窦家所有你觉得有用的值钱的全都给你,你拿着这块牌子能在窦家横着走。”

“李沛丞的烂桃花们?”他挑眉。

窦苑白道:“这些都不重要了,不过拿走地契后你要把书烧了,不能看里面的内容,一个字也不行。”

萧也嘴角小幅度地抖动了几下,但是很快又很快被他压下。

窦苑白看着他把兵符和木牌收了起来,继续道:“蔺北琰那小子爽直忠诚,是我最信任的人,只要他认了你,便会搭上一切助你护你。兵符交给他,他是最合适的人。告诉他,要替窦家枉死的二万将士报仇!而廖歌武功差点性格懦弱点,却是个细心的,平常回到将军府都是他管家,有事可找他商量定夺。还有,最最重要的是,请你住在窦家,照顾我的妹妹,她还小,一个人不行的。”

“诺,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给你了,帐还得清清的了,以后你可别在说我欠你银子。”

一口气说了太多,太阳穴突突得厉害,窦苑白停下来喘了一会。

又过了许久,久到萧也以为已经交代完了,她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可惜了,还以为能陪她长大的。原来我跟父亲和母亲也没什么不同,也要抛弃了家人。”

“小白。”萧也面色微动,拍了拍她的手,“我在这里,你不会死的。”

窦苑白更慌了:“你这么温柔的跟我讲话,还说我不是要死了!”

她还这么年轻,这么好看,还没有把李沛丞的那些烂桃花通通赶走,没有给她枉死的兵报仇,没有看到窦青瑶出嫁,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

她越想越慌越想越委屈,一把拽过被子捂住了脑袋。

4.

窦苑白上一次来璞城是冬天。

她畏寒,所以记得很清楚。

永唐才刚刚下了第一场雪,薄薄的一层,往地上踩一脚就会露出一个靴印,翻个身就有凉气滋溜钻进被子拱得人一个激灵。

她总是府里起得最早去练武的那个,也只有极冷极冷的时候,忍不住贪贪觉。

乳母心疼她,从来叫她多睡觉,不过那天破天荒地把她叫起床。

嗓音细细的男人来送黄澄澄的圣旨,赏赐了一堆吃不得拿着玩又费力的没用玩意儿,金灿灿沉甸甸的。

乳母却很高兴,她抱着二岁的瑶瑶说,父亲和母亲要回来了。

那一日,永唐城的百姓夹道相迎,把整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窦苑白和妹妹领着一众下人们站在府门前急迫张望,短短街市因为百姓的热情走得异常缓慢,等了半晌,才终于窥见了队伍的一角。

最前面那个男人披着金甲战袍,腰间佩着的是敌国闻风丧胆赫风双刃弯刀。刀身漆黑没有一丝花纹,薄薄的天光把它渡成了铜色,短暂露出它慈悲而有人情味一面。

旁边的就是窦夫人,温婉清丽的女子模样,却梳着高于顶的发髻,着甲胄骑骏马,透着股子干练和英气,是个不输豪杰女人。

他们永远一起出征,永远并驾齐驱,是永唐城的最特别的璧人。

“阿苑又长高了点,明年都可以跟我上战场了。”

父亲的手像从前一样有宽厚有力,想拉弓一般举起了窦苑白,窦苑白飞过他的头顶,看见了皇宫的巧翘檐角。

窦夫人在教妹妹说话,笑道:“她才多大,你也太夸张了,晚两年再说也无妨。”

即将满六岁的小苑白哇哇大叫:“我要去我要去,我要上战场!我要像父亲那样保卫西虞!”

“不愧是我的女儿!”窦父朗声大笑,高兴地解下披风,“等阿苑上战场了,父亲就把这个送给你。”

小苑白才长到父亲及腰的高度,父亲的披风能把她裹上好几圈,包成个无法动弹的小粽子。

粽子肉在里面咯咯的笑,用力一嗅,闻到了风雪和太阳的味道。

窦家年后谢绝了所有的来拜访的官员,走了几个亲戚后,带着窦苑白和刚学会走路的窦青瑶去了璞城游玩。

去璞城的当晚就染了风寒,窦夫人担心得整晚睡不着,唱着安眠曲,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脊背。

母亲的怀抱软软的香香的,像躺在云朵里,胜过将军府里任何一张床。她一夜黑甜,醒来后就发了汗,连吃了三碗通花软牛肠。

萧也忙完煮药发放的活计已经到了后半夜,回来想要眯一会,就听见病榻上蒙着被子的人在瓮声瓮气的说胡话。

凑到旁边听了几句,什么都没听清,索性把被子拿了下来。

“小白,小白你在说什么?”

窦苑白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把眼睛磕开一条缝,虚虚看着他:“我要吃通花软牛肠……”

萧也上手摸了摸,脸色微沉,果然发热了,转身想去打盆凉水来,刚一起身就被拽住了袖口。

窦苑白醒来后头痛欲裂,神经突突的跳着,身体酸软得没法坐起来。

她几乎立刻就发现这里没有香软的怀抱,也没有母亲的安眠曲,没有她一下又一下抚摸在背上的手掌温度。

这落差过于巨大,胸中却像是压着沉江的石块,窒息感趁着生病虚弱想要吞没她。

她的意识其实并不太清明,不记得现在是征元二十一年,不记得她是奉旨来解决动乱的,也不记得现在身在何处。

只是伸着手,赌气又固执的朝着面前那人索要仅剩的可能得到的东西。

“我要吃通花软牛肠。”

“这种地方这个时间哪有什么通花软牛肠。”萧也试图拂开她紧拉袖口手,床榻上的人立刻难过得皱起眉头。

“我要吃,我就是要吃通花软牛肠!”病中中气不足,明明是一副强势又肯定的态度,说出来却变得细声细气,又软又绵,还有三分委屈,激得萧也心头一烫,坐下来缴械投降。

“现在这时间店都打烊了,明日再吃吧。”

窦苑白很艰难的考虑了一下,难过得皱起鼻子:“不行,明天就吃不了了,明天我就要死了。”

萧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立刻引来了窦苑白的不满。

萧也闭嘴打水来给她擦脸,她却怎么都不肯就范,挣扎了几下清醒了一些,立刻叫嚷着要自己的剑。

他很纵容地把燕尾剑取来给她,她又塞回他的手里,声音小小的,但是很有主意的样子。

“等我开始长黑疮了,你就拿这个杀了我,本将军一世英名,不要浑身长满东西满身恶臭的死掉。”

萧也的忍着笑,把她从榻上扶了起来,一只手把紧紧的圈在臂弯里,强制性给她擦脸降温:“我说过你会死就不会死,你还欠我个东西,哪有这么便宜就能跑掉。”

“我把将军府都送给你了哪里还欠着钱,你这个大夫怎生不知足呢!”窦苑白用力的推开他的手,不过这个用力只是她以为。

实际上在萧也看来,虚软无力如窦苑白,只是抬手不痛不痒的拂了他一把,就像一只长得很凶,却又蹭着你的掌心发出咕噜噜声音的幼猫。

她的脸颊被擦得泛粉,几根碎发被布沾湿,凌乱软塌的贴着脸,眸子还泛着水气,看上去好亲得很。

不嚣张的窦苑白像小猫一样挠人。

萧也深呼一口气,把人放平在床榻,按住她乱动的手,声音有些粗:“你欠我的胜过千金和一切俗物。”

“得寸进尺。”

窦苑白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折腾半晌也累了,干脆由着萧也擦了手,没一会又再次入了梦。

梦中给她擦脸的那条毛巾变成了只白兔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蹭来蹭去,还明目张胆的来亲她,唇上竟真实的传来一丝凉意,力度很轻,细细的辗转的啄着,像对待一块珍贵的胡萝卜。

兔子精在她耳边喟叹一声:“我说的话你不信,那就一起传染,有人陪着你,你总该不会太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