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一张脸没有一块完好肌肤,遍布疤痕,比当初毁容的唐一霎还要可怕。她看着唐诗笑,“嘻嘻,你好漂亮……”

“赵……袖儿……”阁休扶住唐诗,有些不敢置信喊出这疯女的名字。

唐诗细细看她的眼睛,竟然真的是赵袖儿。当初赵袖儿划伤唐一霎的脸,如今自己也落得毁容下场,难道是因果报应吗?唐诗一时间百感交集。

赵袖儿神志已经不清,“嘘”一声道,“不能这么漂亮,会有危险……”

这时远处有人听到动静飞花踏叶而来,看见他们惊喜叫,“庄主,夫人。”

是吴道子,这个大男人经历了家破人亡,见到阁休和唐诗顿时眼眶都红了。阁休握住他手的时候,他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他拼命忍着,只说,“回来就好了,庄主回来就好了。”

他引唐诗和阁休到小竹屋,原来的小竹屋已经烧毁,这是吴道子重新建起来的。阁休和唐诗便坐在灯下听他讲这些日子的动**。

赵袖儿被叛军掳去之后在军营遭到**,不只是霍江军,还有那些一直打仗没有机会发泄兽欲的士兵。她没有如他父亲期望的那样成为霍江军的女人,而是被当成了营妓,生不如死。

后来她就疯了,被丢出来,猪狗一般烂在地上。

赵管家把她领回来,她先是觉得自己容貌招来灾祸,在自己脸上划了几刀。后来想起是父亲把她推到霍江军面前。于是一个晚上,她一刀结果了睡梦中的赵管家。

霍江军统治扬州城,新官府要在百姓中树立形象,第一个拿弑父的赵袖儿开刀,以示律法。是吴道子偷偷潜入死牢将她救出来,不为别的,就因为赵袖儿曾经是神机山庄的人。唐诗转头看蹲在角落里玩蚂蚁的赵袖儿,微微叹了口气。

“除了庄主和夫人,神机山庄大概只剩下我和赵袖儿了。”

没有人活下来,即使侥幸躲过大火,奄奄一息受了重伤的幸存者也没能活下来。吴道子把铁卫队的兄弟们葬在后山,就是唐诗刚刚看到的几十个墓碑。

“看到庄主回来,他们一定很高兴。”

一碗酒,一炷香,敬所有人。

阁休一饮而尽,掷了酒碗,掀起衣袍,忽然跪了下去。“庄主,不可,弟兄们受不起。”吴道子急急扶他起来,但阁休执意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方站起来。唐诗跟在他后面,也跪下磕了头。

吴道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庄主待他们如此,他们死也瞑目了。”

不,不会瞑目的。阁休看着漫山遍野的墓碑,如果他们知道是一直敬爱守护的庄主害死了他们,他们不会瞑目。他设想了许多,设想了这个世界兵祸战乱、改朝换代,设想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统统斩断,独独没有设想当他面对死去兄弟时的心情。

也许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是不愿意面对,故此逃避。

就在这时,唐诗远远看到一个墓碑,离得远了,刻字看不清楚又有一些模糊的形象。她不由牙齿打颤,慢慢走过去,终于清楚看到上头刻着“宋词”二字。她踉跄几步,手掌落到他的墓碑上,几乎不敢置信,“吴道子!怎么回事?宋词怎么会……死了?”

“起火的时候,他找过来,疯了似的冲进火里。他说要去北园地窖,他说夫人有危险要去找夫人。”

唐诗小脸煞白,眼前仿佛浮现宋词不顾一切在火海里奔走的画面。这个傻瓜,他以为局势大变、兵荒马乱是书中世界正在遭遇毁灭,他以为是她死了才引发书中灾难,他以为北园地窖通往现实世界的地道还在,所以,即使面前是熊熊烈火,他也不顾一切冲进来。

他要救她。

她想起她被宋正途绑架的时候,他手执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决绝得以命相逼。

他说,“我唯一不能伤害的就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她想起他高兴而又绝望地说,“诗诗,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还有很久很久以前,他笑着说,“我不是有点喜欢你,我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渗入焦黑的泥土中,转瞬即逝。她对他,心中一直不曾真正信任,在解除误会的时候,在他以命相逼救下她的时候,因着他过去对她做的那些事,她还怀疑过他的用心。

其实,他是真正的拿命在爱她。

她小声地说,“宋词,我相信你了,我原谅你了,你回来啊,你活过来啊。”

然而,他再也听不到了,也再也回不来了。

唐诗后来偷偷写了一个新坑,只给自己看。有个男子名叫宋词,他有桃花眼薄嘴唇,他看着像一个风流公子,实际他专一又痴情。他有慈祥的爷爷,恩爱的父母和友爱的兄弟,这样家庭长大的他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是大学里女生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偶尔她去看这个宋词,因为她对他容貌的详细刻画,他长得几乎和他一模一样。她总是远远看他,假装宋词还活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

更多的时候,她拼命伏案码字。因为一个月的懈怠,不止阁休的书中世界,她笔下的所有世界都天灾人祸磨难不息。阁休好几次经过工作室,都看到她大口大口喝咖啡,有时候困极了就趴在办公桌上眯一眯。

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晚上一定熬夜了。前几日她熬到半夜不肯睡觉,还是他强行夺了神笔,或者抱着她双臂不撒手,她才肯睡觉。

虽然是为了修补所有的书中世界,但他又隐隐觉得是宋词的死刺激了她。

她这样看重宋词,虽然与爱情无关,可是仍然叫他不安。

也许是心虚,做了坏事的人,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就算夜里做了噩梦,梦到许许多多死去的铁卫,也不能和她倾诉。

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她坐在车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不忍心叫醒她,把车停在路边让她睡觉,脱下西装盖在她身上。她许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他凑近了凝视她,她有经久不消的黑眼圈和大眼袋,擦了粉也掩盖不住。

他轻轻握了她的手,怕惊醒她,又舍不得不牵她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将她抓在手里。

她睡了很久,忽然一个激灵惊醒,一看时间,自己都觉不可思议,“我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叫我起来……”

他笑道,“巴不得给你多睡一会儿。”

这个时间许多餐厅都打烊了,最后他们去夜市吃大排档。夜里有了凉意,来一碗热乎乎红油油的酸辣粉,五脏六腑别提多熨帖了。但阁休吃不得辣,要了一碗青菜面,在她对面慢条斯理挑着吃,一边隔着蒸腾的雾气看她狼吞虎咽。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动作终于斯文下来。

他就微微笑起来,她脸有些红,嗔怪道,“你笑什么?”

他没有回答,又看了她一会儿,说,“唐诗。”

“嗯?”

她应了一声,听到他漫不经心说,“我们结婚吧。”

正好有辣椒沫掉进嗓子眼里,她咳得眼泪都快出来,“结婚……太快了吧……”

他替她顺气,宽厚手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先去把结婚证领了,省得你在杨家人面前枉担了虚名。”

她好像没有反对的理由,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

他骨子里是老派人,要挑一个良辰吉日,特特去买了一本黄历回来研究。这个月没有特别好的日子,他不愿意将就,看到下个月去。他们成亲都没这样挑过日子,他是一定要讨个好彩头。

第二天在公司,徐轻与特地来工作室寻她。他神情严肃,她心里就有些打鼓,猜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果然他一开口就说,“阁休喜欢你。”

她顿时不好意思,抓抓头发道,“你知道了啊。”

他点点头道,“他的手机出了一点问题,叫我帮他重新设置。我无意在他手机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他顿了顿,神秘地压低声音,“那是一张你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照片。他偷拍你!他居然暗恋你!”

呃,这个……

他应该不算暗恋。

“咳咳……”唐诗嗓子痒起来。

徐轻与是老好人,顿时担忧起来,“他长得帅又有钱有势,若动真格追你,你可千万要扛住他的糖衣炮弹。他是书中人,你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他爱你的时候,和你说不要孩子也没有关系,不爱你的时候他多的是理由责怪你断了他家香火。”

外婆沈歌,一开始是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的。她知道这个孩子会有缺陷,可是禁不住外公的苦苦哀求。外公说,“万一呢,万一这个孩子是好的,万一那个传说是假的。”那个时候,他们经常为了孩子的事情吵架,外公甚至想回到书中世界娶一房小妾延续血脉。

为了留住外公,也为了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沈歌留下这个孩子,直到生下来。沈歌是欢喜的,因为这个孩子四肢健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所以,直至死亡,沈歌都以为自己的女儿同常人无异。所以,她以为来自神笔的警告只是一句警告,她忘记告诫女儿。

后来母亲生下他,他一出生就少腿,这才陆陆续续翻出旧事。

“若生下孩子,你的子孙后代都将受苦。若不生孩子,你们的爱情得不到维系。所以唐诗,一开始你就要坚守自己的心,不要叫阁休轻易夺了去。我其实告诉过阁休这件事,但他说若能和心爱的女子坚守一生,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他说得倒是轻巧,据说当初我外公同外婆也是这样说的……”

唐诗心虚地辩解,“现在好多丁克家庭。”徐轻与一个狐疑的眼神丢过来,她连忙道,“我就事论事,没有其他意思。”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喜欢阁休了呢。”徐轻与拍拍胸脯,教育唐诗,“阁休是什么人?他是古人,有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的思想,生十个八个都不算稀奇。你指望他有丁克精神,不可能。”

他很诚恳,“你不要嫌我多管闲事。我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离弃了我和母亲,我亲眼见到我母亲吃了许多苦,还有我外婆的那些事例……唐诗,你是我最喜欢的写手,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面对徐轻与的这份态度,唐诗对于她和阁休的关系难以启齿。

她犹豫着,突然徐轻与灵光一闪,“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断了阁休的念想。”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立刻掏出手机翻通讯录,“我有几个朋友都不错,同你年龄相当,小陈好像刚分手,小吴好像是单身,小季貌似家里催得紧……我去问问具体情况,敲定了我给你打电话安排见面。”

“那个……不——用——了……吧?”徐轻与已经脚步轻快地走出去,唐诗对着他的背影弱弱喊出这句话,想来进不到他的耳朵里。

她转着手里的神笔,它是一切麻烦根源。

当初在旧货古董市场,她一眼相中它,只想买回家收藏,没想到它还能写出字来,写出得还是一个又一个瑰丽的世界。它极有灵气,偶尔会自行写出一两句话来,比如她所知道的关于一些神笔的信息,只是终究太少了。

唐诗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些世界兵荒马乱血流成河的时候我会难过,那么当你的主人死去,那些世界统统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的时候,难道你不会难过吗?”

说完这句话,突然她手心一烫,她下意识脱手丢了神笔在桌上。她看自己的手心,微红,确实是被烫到,然而她重新捡起神笔,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刚刚是她的错觉,还是神笔的某种暗示?

神笔才是所有书中世界真正的主宰者,难道它眼睁睁看着每一任主人死去,笔下的世界统统消亡而置之不理?唐诗敲敲神笔,“喂,显显灵啊,我的终身大事全靠你了。”

可惜神笔静悄悄,一点神迹都没有了。

徐轻与的动作却是迅速,下班的时候她刚刚走到大堂,阁休状似无意走过来同她汇合,低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就在这时,徐轻与大声喊她的名字,小跑着过来说,“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见面,就小吴,身份背景都很清白。”

唐诗开始打嗝。

“什么见面?”阁休一字一句问。

徐轻与生怕他知道得不够清楚,明明白白告诉他,“相亲见面会,我给唐诗介绍的男孩子,斯文又有礼貌,是一家画廊的经理人。”他微微一笑问阁休,“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阁休看了一眼唐诗说,“好,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