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等了林四月一个小时。

就像她第一次给我讲林尾生的故事时那样。不过这次不是在咖啡馆,而是在一家价格不菲的日料餐厅。这次也不是因为车子追尾,而是足疗店出事了。

毛姑娘给客人修脚的时候,不小心把人脚后跟割破了,鲜血直流。客人发飙,指着毛姑娘鼻子骂。

林四月这个老板娘不得不出来安抚,客人连她一起骂。她堆着笑脸,赔礼道歉,又温言软语安慰,最后送了客人三次免费足疗加精油开背,才平息了客人的怒气。

出了这样的意外,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耐心地等。

林四月赶到日料店的时候,旁边桌的客人都已经吃完要去买单了。我松了口气,说你可算来了。

这个女人放下包,脱了鞋,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也不客气,拿起桌上的菜单,很熟练地点了几个招牌菜,日式茶碗蒸、鳗鱼手卷、野生大明虾、综合鱼生、九宫格御饭,再加两瓶纯米大吟酿清酒。

点完她把单子交给服务生,喝了口玄米茶,说饿死姐了。

我说,老板娘不好当啊。

可不是。林四月说,你不知道,刚才我真是低到尘埃里,被当孙子一样骂。

我说,客人怎么这样?

她说,客人是大爷,我就只能当孙子。也不怪他发火,谁叫我们有错在先呢。

我问,毛姑娘做事不是一向稳妥吗?怎么会把客人脚后跟给削了?

林四月说,她跟她男人吵架了,心情不好,所以做事有点心不在焉。

我说,他们不是很恩爱吗,怎么吵架了?

林四月说,毛姑娘想改名字,让她男人给她弄材料,她男人跑了几趟没办下来,嫌麻烦,就吵起来了。

我知道那种繁琐。在小乡镇,办理户籍变更或者改名,如果没点关系,那多半是要跑断腿的。

毕业后,我想把户口迁到鹭城,让姜籍帮忙跑腿,他根据要求,跑了两天,才把迁出材料备齐,结果派出所不认,必须要我本人回来办理。我那时候还没辞职,只得请假回家一趟。

那天我在派出所门口等到下午三点,那个40多岁的值班主任才上班,她瞥我一眼,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悠悠开电脑。我说明事由,递上材料。她翻了翻,冷脸说,办不了。我问为什么办不了,她说有个章盖得不对。我说就是按照要求盖的,哪里不对?她也不屑解释,只说,章不对,就办不了。

我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件事上,最后没办法,厚着脸皮打电话给姑姑,请她帮忙。姑丈的弟弟是县公安局领导,一个电话打过来,那个值班主任立马换上笑脸,跟我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来,你的材料我再看看。呀,刚才没看清楚,材料没问题的,这就给你办。事情办妥,她笑眯眯地说,我留个号码给你,以后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后门,如果不是没办法,我永远不可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姑姑。在这之前,我一向刻意地跟她保持距离。

我问,好好的,毛姑娘为什么要改名字?

林四月笑了,还不是嫌自己名字难听,说什么都要改。

我好奇起来,毛姑娘本名叫什么?

林四月说,毛**。

我正喝着茶呢,听她这么说,哈的笑起来,差点把自己给呛了。

我说,这名字其实没什么不好,**可是四君子之一,好好的花,都是叫网友给玩坏了。

林四月也笑起来,说,毛姑娘特别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被人喊名字。小时候她不觉得自己名字有什么问题,她是这些年开始不喜欢这个名字的,出门在外,每次别人喊她名字,都会引来一串笑声,非常尴尬,那时候,她就会埋怨她爸,为什么给她起这么个名字。

我说,你觉得名字重要吗?

林四月说,见仁见智吧,我不迷信,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名字不只是一个代号。它像一道符咒,带着某种能量。

我说,比如你的名字,就带着春天里万物生长的能量,对不对?

林四月笑着点头,那是我奶奶会起名,智慧在民间。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餐前饮品,酸酸甜甜的山楂饮,喝一杯更开胃。

还没喝完,黑松露鹅肝茶碗蒸就来了,才掀开盅盖,就闻到一股浓郁香气,吃到嘴里,蒸蛋顺滑,虾仁鲜甜,鹅肝入口即化。先前看菜单的时候我还觉得这里贵,现下感觉这味道对得起它的价格。

菜陆续上来,大大小小精致的盘子、杯碟,摆了一桌,两只装清酒的细颈青瓷瓶,静立桌上,像引颈待飞的鹤,光是看着,就悦目赏心。

服务生帮我们倒好酒,林四月跟我碰了一下杯,细细呡了一口,然后专心对付她喜欢的海捕野生大明虾。她翘着兰花指,往被剔成两段的去了壳的虾肉上挤了些柠檬汁,这样会让虾肉吃起来更紧实,口感更丰富。

吃完一只虾,她擦了擦手,说,我又想起林尾生。

我夹起一块生鱼片,蘸了芥末和酱油,送进嘴里,肥嫩绵软。我边吃边问,他怎么了?

林四月说,说起名字,我就想起他了。他最喜欢留意别人名字,和夏蝉第一次见面,他问她的名字,和我第一次见面,问的也是名字。

我说,这可能就是他搭讪的套路。

林四月说,你觉得夏蝉的名字怎么样?

我说,好读,好记,让人印象深刻。她爸爸很会取名啊,不落俗套。

林四月说,你知道夏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我问,怎么来的?

林四月说,她的名字就像是她人生的符咒。

夏蝉出生在夏天,那个下午,知了叫得很大声,她爸在午睡中醒来,得知生了个女儿,懊恼地叹了口气,说,坏了。有人问他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他皱着眉,听着外面吵闹的蝉鸣,随口说,就蝉吧,夏蝉。

林四月说,林尾生告诉她,夏蝉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说,他爸也太随意了,她还有兄弟姐妹吗?

林四月说,没有,夏蝉家里就她一个孩子。虽然是独生女,但她过得并不好。

我说,可以猜到,她爸取名这么随意,又能多爱这个闺女。

林四月说,她爸喜欢儿子,所以她从小到大,没有得到爸爸多少宠爱,她爸对她堂弟,都比对她好。要不是她妈坚持,他爸大学都不想给她念。

我说,她爸这么不喜欢女儿,没有逼她妈再生一个吗?

林四月说,他爸心里是想的,但是怕丢工作,不敢。

我说,还好她没有兄弟,不然只会过得更不好。

林四月慢慢吃着一个鳗鱼手卷,顺便又跟我碰了一下杯,说,你知道林尾生为什么这么关注别人名字吗?

我说,为什么?

林四月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改过名字,他原本不叫林尾生。

他不叫林尾生?我好奇,那他原来叫什么?

林四月说,他原本叫林伟升。

我说,他告诉你的?

林四月说,是我自己发现的,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初中毕业证,那上面的名字是林伟升。

我说,那我明白了。

林四月说,明白什么?

我说,你那时候讲到他姐姐,我还奇怪呢,他两个姐姐,一个叫伟兰,一个叫伟竹,到他了,叫尾生,画风明显不一样嘛,叫伟升,就说得通了。

林四月说,聪明。后来上高中的时候,他把名字改成林尾生,他喜欢《庄子》里的尾生。

我说,他以为改了名字,他就是尾生了吗?

林四月说,至少他觉得他离尾生很近,那时候,他经常跟我谈起那个故事。

有一次聊天,她问了林尾生一个问题,如果你穿越了,来到历史上尾生的时代,看到河边痴痴等候的尾生,河水已经涨上来了,他的心上人还没来,你会跟他说什么?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我问,林尾生是怎么回答的?

林四月说,他当时言顾左右,想把这个问题打岔过去。

她紧抓不放,追着他问,说嘛,说嘛,如果你看到尾生,你会跟他说什么?

林尾生被逼得没办法,最后说,如果我看到尾生,我会跟他说,傻瓜,快跑!

林四月又问,如果你就是那个尾生,你会怎么做?

林尾生说,当然还是赶快跑啊!

林四月听到这个回答,有点失望。

她说,那时候你跟夏蝉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如果你是尾生,你会一直等的。

林尾生说,此一时彼一时嘛。20岁的时候,是会那样想的啊,那时候满腔热情,满身力气,为了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去死。

林四月说,所以现在改变想法了?

林尾生说,30岁了,当然不会那样想了。人到中年,什么最重要?好好活着。爱情这东西,有的话,是锦上添花,没有了,也不是过不下去。你见过哪个中年人,会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

林四月说,你那时候不是喜欢尾生的痴情和守信吗?还说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林尾生争辩说,那会儿年轻嘛,后来长大了,想法自然就变了。你想啊,尾生死了,他要等的姑娘还好好活着,最后嫁人生子,和别人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尾生傻不傻,冤不冤?他值得吗?如果我看到他,我当然要叫他快跑啊。

林四月嗔着锤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林尾生呵呵笑起来,为了家庭和小孩,想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什么错?你去街上抓个人问,保证90%的人都是我这样的想法。

吃完鱼生和御饭,服务生送上餐后水果和抹茶汁。蜜瓜切成小块,装在美丽的碟子里,芬芳香甜,樱桃冻Q弹软糯,可以吃到樱桃的果香。

清酒喝完了,林四月端起抹茶汁跟我碰杯,餐后来杯不加糖的抹茶汁最是解腻。

说回林尾生,她说,那是我们翻脸前最后一次好好聊天。

我说,我倒是觉得他挺诚实的,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林四月说,是啊,他说的也没错,不同的境况,不同的选择。20岁的我和30岁的我,想法也是不一样的。

我说,怎么不一样,说说看?

林四月说,20岁的时候,我觉得一生最重要的,不过饱餐与被爱。

我问,那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饱餐依然重要,但被不被爱,不重要了。她说着,有点意气风发,等着被别人爱,太被动,太卑微了。主动爱人就不一样,我可以选择爱你,也可以选择不爱你,我可以接受你的爱,也可以拒绝你的爱。

我说,被爱意味着被消耗,被燃成灰烬,爱则意味着永不枯息的明灯放射光芒。

林四月接过我的话,被爱转瞬即逝,爱则是永存不灭。

我笑着问,那你现在选择爱谁?

你这是明知故问。林四月一秒转换画风,笑得有点羞涩,我们要领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