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手机准备叫车。

林四月一把挽住我手臂,撒娇说,哎呀,吃太撑了,我们走走,聊会天呗。

我知道又有故事听了,忙说,好啊。

我一直觉得林四月像一口深井,无论外面经受过多少风刀霜剑,里面的水,永远清澈甘冽。而且井底还埋着数不清的宝藏,随时随地都能挖出宝贝,给你惊喜。

所以我特别喜欢跟她聊天。

我们沿着海边的木栈道慢慢走着。海风吹散了暑气,白天热得烫手的护栏,让人敬而远之,此刻夜行的人将身体靠在上面,头抵着头,轻声说笑。海面深邃,波浪哗哗,天幕沉静悠远,依稀见到了几颗星星。

林四月嗅嗅鼻子,说,今晚海风的味道,跟卫熙求婚那晚的不一样。

我说,这你都闻得出来?海风还不都是一样的味道?

林四月说,那可不一定,每天的海都不一样,风也不一样。

我说,好啦,好风凭借力,送你进围城,准备什么时候领证?

她说,下周,卫熙妈妈算出来的吉日。

我说,到时结了婚,她不会让你把足疗店转出去吧?

林四月说,我才不会,我还想着再开一家分店呢。

她畅想了一下未来,她想把“四月足事”做大做强,开很多分店,招很多员工,专心做足疗,不推油,不敲背,清清白白挣钱。

我开玩笑,我说什么时候开分店啊,我还等着坐头等舱呢。

林四月说,放心,头等舱会有的,爱马仕包包也会有的。

我说,什么爱马仕?

她嘻嘻笑了,你再等两年,爱马仕包包我现在自己都背不起,我好好努力,争取过几年买两个,你一个,我一个,咱俩背姊妹包。你背着爱马仕去美术馆拍照,一定很漂亮,到时我们一起去……

我摸摸她额头,我说你这女人,说什么啊,没发烧啊,怎么忽然说起爱马仕?

林四月笑着,朝我眨巴着眼睛。

我看着她,觉得奇怪。爱马仕,美术馆,我都没跟她说过,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林四月向前走着,嘴里说哎呀,机票也好,包包也好,都要等我赚了钱再说,总之我会好好努力。

我追上她,我说那我也要争取早点出版我的小说。

她搂住我肩膀,说加油,领完证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我说,你是不是又要喊上卫熙那个朋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不要再撮合了,我跟他不合适,没戏。上次他送我的那支钢笔,我很喜欢,你替我跟他传达一声谢谢。

林四月说,你不是有他微信吗?自己说呗。

我说,我微信清理了一遍,很多人我都删了。

林四月说,算你狠。

我说,总之你不要给我介绍男人啦 。

林四月说,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我说,你终于良心发现了?

她笑笑,得要你自己喜欢才行,我硬要给你介绍,只会招你反感。

我说,我其实挺矛盾的,我喜欢和有趣的灵魂交流,但是又不喜欢他们闯入我的生活。

林四月说,我懂,就像我,我也矛盾。

我说,你矛盾什么?

她说,我想要独立自由,又渴望被人爱被人宠,是不是很贪心?

我说,嗯,比我贪心。我有时候想,我可能需要一个男朋友,但是没有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爱情不是空气,没有它,人不会死。

林四月看着我,笑了笑。过了一会,她说,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抗拒男人。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我为什么要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呢?不管别人对我怎么样,我都要好好的。

我说,因为你是林四月啊。

林四月说,后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犯了一次错,从此就要被钉上耻辱柱了吗?这对他公平吗?

我说,你不是早就放下林小陌了吗?

林四月摇头,我说的不是他。

那你说的是谁?我问。

林四月说,我阿爸。

我好奇,你阿爸犯了什么错?

林四月的眼睛湿漉漉的,她低下头说,他犯了一个父亲不该犯的错。

她说她永远忘不了,12岁那年,她洗完澡在房间换衣服,阿爸刚好回家,进她房间找东西,他看到**的女儿,没有回避,而是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林四月说,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个场景,她还是恶心得喘不过起来。她觉得那一刻的阿爸非常丑陋,跟世界上所有的下流男人毫无二致。

唉。我叹了口气,我说,所以你和你阿爸不亲近。

林四月说,我和他亲近不起来,我知道他是我爸爸,我应该爱他,但是,只要想到那件事,我对他就怎么也爱不起来。你懂那种心情吗?

我懂,我懂的。我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着林四月,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往事,原来每个人都有一堆烂菜叶一样的过往。

林四月笑起来,哎呀,别这样看着我,我好得很,我早就走出来了。虽然我也一度对男人失望,但是那一点都不影响我和男人交往,大学里,我和林小陌快快乐乐地谈恋爱,后来我也能快快乐乐地喜欢上林尾生和卫熙。

我说,真羡慕你。

林四月说,你也可以的,相信我。

我说,我努力吧。

林四月说,你学学我,我什么都想得开。虽然我和阿爸不亲近,但是并不影响我孝敬他,得知他生病,我比谁都担心,我比谁都希望他长命百岁。

我问,你阿爸身体怎么样?

她说,还好,上次回家带他体检,没什么大问题,都是中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

我说,你阿爸其实挺孤单的吧?一直一个人。

他也不是一直一个人。林四月难为情地一笑,我知道他有个相好,是镇上一个寡妇,四十多岁,熬了多年,现在儿女都大了,上学的上学,出嫁的出嫁,公婆这几年也先后去世了,她算是自由了。

我说,那如果他们彼此有意,不是正好凑一对儿?

林四月说,女人想结婚,我阿爸不同意。前段时间,两人还为这件事吵了一架。

我说,你阿爸为什么不同意?

林四月说,他可能觉得,他再婚是对我阿妈的背叛吧。

我说,不至于啊。

林四月说,我其实是希望他再走一步的,阿爸老了,再怎么样,有个伴,有人照顾他,我在外也放心。她笑着看我一眼,你说我是不是个超级孝顺的女儿?

夜风温热,吹乱了她的头发,我看着她仰起的漂亮的侧脸,仿佛又走进了那年的选修课堂,看到坐在左前方的林四月站起来回答问题,眼里都是星光。

10年前,我和林四月初识于一门选修课,课堂就是我跟她仅有的交集。

那时候明面上她是学霸,考试总得高分,获各种奖项,拿奖学金,风光无限,但回到宿舍,她时常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不知道是因为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时候她总是倒霉。

同一个宿舍的室友,欺负她到什么程度?

林四月经常在图书馆自习到很晚,有一次回来睡觉时,发现被子被泼了水,湿了一大片,那时候是冬天,她盖着湿被,瑟瑟发抖。

大二开始,大家会在宿舍偷偷用电炉煮东西吃,所以柜子里会备些香油、盐、调味料。她那段时间喜欢在宿舍煮面条,后来胃不舒服,经常吐。去校医务室检查,医生说可能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叫她以后注意点。

回去煮面条,放盐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瓶子里的盐,有一些蓝色小颗粒。她倒出来仔细看,又闻了闻,是洗衣粉的味道。这才知道,有人在她吃的盐里倒进了洗衣粉。还好她吃得不多,不然胃就要被灼伤了。

有一天,学校有个评选需要用到英语6级证书。她从柜子最上格把证书找出来,发现打不开,有人用胶水把她证书黏住了,黏得非常牢固。非要打开的话,只能撕破。而证书损坏了,是不能补发的。那一回,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这样的事情还能说出一箩筐。她后来申请换宿舍,成了我的室友,住了一年,相处融洽。那些事,她一件也没有跟我们提过,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我想不明白,她那些室友,为什么要那样去伤害一个同窗?直到今天,我也理解不了。

好在那些清贫的卑微的丑陋的岁月都过去了,林四月已经蜕茧成蝶,她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准备大施拳脚,大干一番。

远处有人放烟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各色烟花一朵接一朵,升到半空,啪的炸开,一瞬璀璨过后,慢慢消散。

林四月赞叹,真好看啊。

我说,是好看,但不如你生日那晚好看。

林四月说,是啊,那晚的烟花真美,还有卫熙求婚那晚,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烟花了。

我说,他真是模范男友。

林四月说,你知道吗?我看烟花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难过的。

我说,难过什么?

那美丽太短暂了。林四月说,好像在提醒我们,所有的灿烂辉煌只是一时,到最后,寂寞平淡才是常态。

我说,烟花的使命,就是负责璀璨。

一个小女孩玩水枪,将水嗞到林四月身上,弄湿了衣服。她妈妈一个劲道歉,林四月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母女俩走远后,我问,你喜欢小孩吗?

林四月抚弄着衣服,说,还行,说不上很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我又问,那你结婚后,考虑生小孩吗?

她说,巧了,我和卫熙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我对生养小孩不感兴趣,他说他也是。所以关于要不要孩子,随缘,现在不想要,说不定过几年就改变想法了呢。

我说,所以你们意见达成一致了?

林四月点头,在这一点上,我们想法一致,所以我才答应他的求婚的。

我从包里拿出纸巾给她擦拭,衣服弄脏了吧?她穿的是一件浅米色真丝衬衣,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件衣服,跟我出门,穿过好几次了。

她说,没事啊,回家洗干净就好了。上次吃火锅,我那件白裙子溅了红油,看起来脏了,可是洗干净,还是一件漂亮裙子,一点都不影响我继续喜欢它。

我觉得林四月今晚有点奇怪,她的一些话,似乎话里有话,另有所指,但是我又不确定,她到底在另指什么。

木栈道快要走到头了,林四月说,腿好酸,我们回去吧。

我说,好啊,我叫个快车。

我叫了专车了。她笑着,又一把挽住我胳膊,说,我想坐得舒服一点,人生苦短,要对自己好一点。

一位烫着泡面头的阿姨带着她的狗往回走,一只贵宾,一只金毛。贵宾抱住旁边金毛的腿,奋力抖动下身。

林四月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它,嘴里喊着,加油啊,泰迪兄!狗生短暂,不要留下遗憾。

狗主人看着我们,像看两个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