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里,我应该是个loser。

没个正经工作,没有房子车子,也没有男人。在我家乡,一个女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30岁女人,没工作,没房子车子,都不是什么事,可以被理解和原谅。但是如果你没有男人,没成家,对不起,那是不能被原谅的。

有一次回家,我姑姑问我,你怎么还不找个人,成个家?年年在外漂着,不像话。

我不喜欢姑姑这样说话。我的人生已经变了模样,不想再被人指手画脚,尤其是她来指手画脚。

所以我反问,成家就像话了吗?

她说,成了家,再生个孩子,才像话。

我说,我不喜欢小孩,也不想生小孩。

我姑姑瞪大双眼,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仿佛我的话是多么大逆不道。然后她盯着我,她的语气像在宣扬一项举世公认的真理,她说,你不生小孩,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关于这个问题,若要掰扯的话,我能和她掰扯一下午,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解释,也不想和她争辩,我的人生有没有意义,不由她来定义。

她倒是儿女双全。表妹高中毕业就被赶出去打工,不到20岁大了肚子,回来草草嫁人。表弟被她宠溺到任性骄纵惹出无数事端,最后都是她和姑父去擦屁股,甚至需要我爸帮忙擦屁股。

如果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我宁可不要。

我不想告诉姑姑,我有我的文字世界,书架上一排排的书,都是我的慰藉。我有好朋友,比如林四月。我有我的作品,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是也有一批忠实读者,比如欧文。

当然,姑姑应该不想知道这些,如果跟她说这些,她会笑起来,然后大声驳斥我,我看你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书籍?朋友?写小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我劝你务实一点。她不知道,书比人有意思多了,写小说,也能养活自己。

在鹭城,没有人这样批判我,也没有人对我指手画脚。林四月不会,卫熙、向乔木他们都不会,欧文也不会。

和林四月一样,欧文也是一直鼓励我,支持我。他欣赏我的小说,还会跟我讨论人物性格和故事走向。有这样的读者,对作者来说,是一件幸事。

近来,欧文频繁地找我聊天,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亲近。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可能对我有点想法。

果然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欧文不满足只是网上聊天,他提出,想和我见一面。

为什么一定要见面呢?

几天后和林四月见面,我说起了这件事。

林四月问,他为什么想见你?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欧文。

欧文是这么说的,树酱啊,我们都聊了三个多月了,我觉得跟你挺投缘的,所以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我们网上聊得这么愉快,我们见面应该会聊得更愉快。

林四月问,你是怎么回复的?

我说,我拒绝了,我不想见。

林四月说,那你拒绝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我只想好好写小说,不想和读者发生超出朋友之外的关系。

林四月看我一眼,笑了笑,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我哼了一声,佯装恼了。这个狡猾的女人,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说,是啦,我也不是完全抗拒见面。

林四月问,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一方面我不想跟我的读者有太多的牵扯,另一方面,又觉得欧文很懂我,跟他很聊得来,挺矛盾的。

林四月说,所以说啊,你不想见面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欧文是你读者,而是你害怕,你怕见面之后万一他跟你想象中不一样,万一他又矮又胖,又老又秃,头皮屑像下雪,万一他有口臭、狐臭,或者脚臭,万一你嫌弃他,他也嫌弃你,没有网上聊天的那种感觉,你们会变得尴尬,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我笑得捂起了脸。

林四月问,是不是这样?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总是把我看得透透的。心事被看穿,就像底裤被当众翻了出来,难免尴尬。

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我说,如果是你,你会和他见面吗?

林四月说,如果是我,我无所谓的,他想见,就见啊,见了面不愉快,大不了拉黑,大不了少个读者嘛。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见他吗?

林四月说,你们既然聊得来,那就见见呗,多个朋友也是好的,至少写作路上不那么寂寞。

我说,算了,还是不见了,我已经拒绝他了。

林四月理了理头发,抿嘴一笑,说到网友见面,我又想起一个人。

我说,谁啊?

还有谁,林尾生啊。林四月说,他可是老手了,阅友无数,女网友的友。

我说,你不是说他长得不怎么样。

可是架不住人家会聊啊。林四月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只看脸的,和别的一些东西比起来,男人的颜值并不是最重要的,会聊天也是一种天赋。比如林尾生,他和夏蝉在网上聊了半个月就见面了,后来和我也是聊微信聊起来的。

我发出连环三问,他哪来那么多时间聊天?他不上班吗?工作这么闲的吗?

林四月说,忙是相对的,对在乎的人,再忙也有空,不在乎的,无关紧要的人,不忙也没空。撩骚嘛,属于前一种。

我想了想,说,他的女人缘怎么来的?聊出来的?

林四月说,不知道,他就是有女人缘。

林四月不是林尾生搭讪的第一个女人,在她之前,他还聊过两位。

那时候夏蝉怀孕5个月,身形胖了一圈,手脚浮肿,脸色蜡黄,两颊长了大片蝴蝶斑。因为睡眠不好,她那段时间都是和林尾生分房睡。

就是那个时候,林尾生认识了何烟。两人结缘于一款音乐软件,刚开始在一首歌下面评论互动,聊得投契,仿佛觅得知音,就互相加了微信。后来何烟到鹭城旅游,两人就见面了。

何烟刚大学毕业,也刚结束一段恋情,来鹭城散心,有几分疗伤的意味。这个北方姑娘长着一张御姐脸,四肢修长,蜂腰丰臀,穿衣打扮媚而不妖,喜欢画飞扬的眼线,涂艳丽的口红,走在路上,回头率很高。

第一次见面,她穿一件藕荷色及膝连衣裙,裹身的设计彻底凸显了她的好身材。她摇曳着玲珑的腰身向林尾生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直了一下,像饥饿之人看到食物的模样。

他看到她隆起的胸和饱满的胯,脑中想起家乡起伏的山峦,幽幽的小溪,以及二姐家丰收的果园。一时间,山间跳跃的兔子,溪水里游动的鱼,果园里多汁的水蜜桃、饱满的木瓜、甜润的葡萄,都齐齐地晃进他的眼,晃进他的心,他不由地咽了几次口水。

那时候夏蝉怀孕9个月了,提前休了产假,在家休养。林尾生接了他妈过来,照顾夏蝉饮食起居,他因为工作忙,搬到了公司单人宿舍。

那一周,何烟没有住酒店,和林尾生住在一起。

林尾生后来跟林四月讲,那时候他很厉害,可以坚持40分钟,晚上经常不睡觉,膝盖都磨破了皮。何烟走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念她。

我脸都红了,我说,真是的,他干嘛跟你说这些,是在炫耀吗?

林四月笑笑,男人都喜欢证明自己嘛,证明自己是强者,尤其是那方面。

我说,他跟你说这些,你会生气吗?

林四月说,没有哎,很奇怪,我当时还跟他讨论呢。

我问,讨论什么?

林四月说,哎,说了你可能都不信,我当时跟他讨论,怎样避免膝盖磨破皮,哈哈哈,像不像一对好兄弟,好基友?

我摇头笑道,你这女人,你真是……

林四月说,林尾生对那事儿看得很重,认识我的时候,还跑去健身,其实他体力已经很好了。

我问得猥琐,有多好?

她说,有多少30岁的男人,可以连着来两次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我笑着问,你是在怀念他吗?

林四月说,说实话吧,偶尔还是会怀念一下。

我说,怀念他什么?

林四月说,他发自内心的赞美我,欣赏我,觉得我每一寸皮肤都是美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好看。

我说,他说了你就信?你不是说男人的话要听一半,留一半吗?

林四月说,我知道啊,男人的话不可全信。就算他是装出来的,演出来的,那也说明他是个敬业的演员。我跟他翻脸之前,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嫌弃我的话,行动上也没有。

我说,比如呢?

林四月说,在一起的时候,林尾生随时随地都想亲她,仿佛她是块蜜糖。除了嘴巴,他还喜欢亲脸、额头、头发、手背、手指,有一次在车里,他还想亲她脚。他一点也不嫌弃,也不管她洗没洗头,洗没洗澡。

我说,对于寂寞的嘴巴来说,有的人需要食物来慰藉,有的人需要闲话八卦来慰藉,有的人则需要用另一张嘴巴来慰藉。

林四月说,是喽,林尾生就是第三种,他除了喜欢说情话,还是个接吻狂魔。

她说,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爱接吻的人。

有一次她出差回来,林尾生去机场接她,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把车开到她家附近一个僻静处,那儿有片草地,鲜有人迹。

林尾生摸黑亲她。像品咂一杯最甘醇的美酒,或是一块最甜美的蛋糕。

林四月半推半就,说不要,脏死了。出差住的民宿停电,她没法洗澡,加上一路风尘,出了很多汗,身上黏糊糊的都能搓出泥。

林尾生搂着她,先吻嘴巴,接着一路向下,边亲她脖颈边说,不怕,你一个星期不洗澡我也喜欢,我喜欢腌笃鲜。

腌笃鲜?我问得尴尬。

是啊,他说没洗澡的我味道像是腌笃鲜,是不是脑洞很清奇?林四月说。

我笑得尴尬又无语。腌笃鲜是我最喜欢的菜品之一,以后我都不敢直视这道菜了。

我说,他的情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林四月说,那时候我觉得他很浪漫,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只觉得讽刺。他刚追求夏蝉的时候,也是柔情蜜意的,两人发短信能发到半夜。后来呢,他还不是在外面找女人,跟别的女人说着同样柔情蜜意的话。这世上的情事,多的是像吃甘蔗,先甜后寡,最后变成渣滓,一口吐掉。

我说,现实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林四月说,是啊,没办法。好的时候,你是腌笃鲜,怎么样都想尝一口。不好的时候,你就成了臭咸鱼了,只想敬而远之。

我说,也像饭粘子和蚊子血。

林四月说,所以我现在对男人的柔情蜜意,已经免疫了。

我说,那卫熙呢?

林四月说,卫熙啊,他除了柔情蜜意,还是行动派。

我说,所以我看好他。

林四月说,哼,我吃醋了,你喜欢他已经超过喜欢我了。

我笑起来,哎呀,一开始说的是欧文,后面又从林尾生扯到卫熙,越说越远了,快回来吧。

林四月说,这就叫发散思维。对了,欧文有什么新故事?

我说了阿猪去世的事,我说他对阿猪的深情,都把我感动了。

林四月说,原来男人都是这样。

我说,阿猪去世,他几个月都没走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有小孩,他可能就会随阿猪去了。

林四月笑着摇头,人这种生物,最善于自我感动了,就像十几岁时情窦初开,暗恋班里那个小白杨一样的少年,会在日记里郑重写下,我愿意为他去死。现在想起来,是不是觉得特别傻逼?开玩笑,真的叫你为一个人去死,你愿意吗?你舍得吗?

我举手做投降状,说,林老师,我说不过你,你说的都对。

林四月哈哈地笑起来。她说,言归正传,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问我,该不该和你那个读者见面吧?

我说,你真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林四月说,怎么,真的有情况啊?

我笑着点头,是有一个好消息。

林四月看着我,什么好消息?你别告诉我,你爱上那个欧文了。

我说,我的小说被出版商看上了,正在沟通出版的事。

林四月嚷起来,请客,请客!

我说,没问题,地点随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