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城真的很小。
小到只有两个区,开车绕城一圈也只要一个多小时。鹭城又很大,大到我和刘忆分手四年,再也不曾遇见。
车里坐着两个人,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车窗开着,有风吹进来,我却呼吸不畅,有一种窒息感。
我说,先开车吧。
刘忆手忙脚乱地启动车子。他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几次回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车子穿过树林,绕下山坡,追着夜色,把那片山林远远地抛在身后。
柳叶现在怎么样?我打破沉默,问他。
刘忆闷声说,不清楚。
我说,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他说,早就分手了,后面没联系。
有人要问,柳叶不是刘忆的表妹吗?事实是,柳叶不是什么表妹,是刘忆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那时候我对他不冷不热,不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也不让他碰我,他可能觉得寂寞,和在网上认识的柳叶聊得火热。
柳叶那时候刚毕业,带着满腔热情来鹭城投奔刘忆。到了之后,她才打电话,想给他个惊喜。
刘忆慌张了,他没告诉柳叶,他有女朋友,所以柳叶不知道我的存在。现在人来了,怎么办呢?这个蠢货,告诉柳叶,我是他同学,又告诉我说,柳叶是他表妹。他想着先稳住场面,后面再想办法解决。
他的解决办法就是两边欺瞒。男人有时候真的很蠢啊,遇到事情,以为像个鸵鸟一样把头插进沙子,就能逢凶化吉。
我也够蠢,刘忆说什么,我都相信。太容易相信人,这个毛病从小跟着我,一直改不掉。因为我的疏离,刘忆和柳叶越走越近,最后就像我看到的那样,两个年轻的寂寞的身体,也许还有灵魂,在**碰撞到一起。
分手半年后,刘忆找我复合,他说忘不了我。
他哭了,他说姜书,如果你心里过不去,你也找个人,好不好?你也找个人开房,我不会介意的。
我甩了刘忆一巴掌。我知道打人不对,但是我忍不住,我没想到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曾经他是个牵手都会脸红的男孩,他的话叫我愤怒,也叫我失望。我对他失望,也对自己失望。我真心疼那3000块钱。
我知道刘忆后来和柳叶在一起。我没想到,后面他们会分开。
刘忆说,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你还真是狠心,一直躲着我。
我淡淡地说,挺好的。
你穿裙子很漂亮,化妆也很漂亮。刘忆说,你以前很少穿裙子,也不化妆。
我说,人都是会变的。
到了小区门口,刘忆靠边停车,他说,我们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吗?
随缘吧。我说。
回到房间,我从6楼的窗户看下去,刘忆开着他的诗歌图缓缓驶离小区,车子越变越小,最后淡出了我的视线。
在一起的时候,刘忆说他在攒钱买车,问我喜欢什么车,我说诗歌图。我对车没有概念,我只是喜欢诗歌图这个名字。
我知道这个名字跟诗没有关系,跟歌也没有关系,但我就是喜欢,我固执地认为那会叫人想起远方。
我洗去妆容,换上睡衣,打开电脑。小说两天没更新了,但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月亮又从云层里钻出来,浅浅的光晕洒在窗帘上,这样的夜晚,特别适合听德彪西的《月光》。
德彪西创作这首曲子的时候应该很克制吧,内心的孤独、隐忍、忧伤,都化作指尖的旋律,平静地流淌。但你还是听得出来,那些涌动的情感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冲击你的身体,拍打你的心。
四年了,为什么见了刘忆,还是会紧张,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我还没忘了他吗?我应该忘了他的。
我想如果那年不那么倔强,现在的我们会怎么样呢?如果20岁那年,我没有冲动地离家出走,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呢?这世上最没用的两个字,就是如果。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会怎么样?大概我的继母还是不会喜欢我,争吵还是会发生,我还是会离家出走。
是的,我有一个继母,叫李春兰。大二那年春节,我和她爆发了一次激烈争吵,原因是家里丢了800块钱,她怀疑是我拿的。争吵的第二天,我离家出走,然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电脑又呜呜地响起来,风扇声很大。德彪西的《月光》单曲循环,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哀伤。
白天里谁都不愿哀伤,但是在夜晚哀伤常常变成一种美丽。比如顾影自怜,比如花间有酒,独酌无亲,比如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比如你没有来,我还在等。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我听着音乐,无心写作。这时微信跳出一条消息,是欧文。
他说,树酱,我心情不好。
我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他说,我和阿猪的爸爸吵架了。
我也心情不好,虽然我没和人吵架。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没办法顾及另一个溺水的人,今晚我没有心情安慰欧文,所以我没有回应。
看我聊天热情不高,欧文主动转换话题,他问,你和你爸关系好吗?你一般多久给家里打电话?
我说,我不喜欢给家里打电话。
欧文表示好奇,为什么?
我说,我和我爸没话聊。
我说的是真的。我和我爸打电话流程很固定,每次电话接通,有时候是我爸“喂”一声,有时候是我“喂”一声,然后基本是我问他答,无非就是最近怎么样?吃饭了没有?身体还好吗?照顾好自己。问完了,我爸会说,还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我爸说,没事,那我挂了。
我想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我的语速赶不上我爸的手速,我来不及说出口,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有时候想,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女儿,我爸也不是我的父亲,也许我们都会幸福很多。
如果那年我被亲戚抱走,成了别人家女儿,结局会不会更好。他不用夹在我和继母之间左右为难,我也不用充当他烦躁时的出气筒。
继母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她和我爸一样,没有读过多少书,在她的认知里,血浓于水,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她产生不了超出血缘之外的情感。况且我不是个嘴甜的孩子,脾气倔,还喜欢顶嘴。她不喜欢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经常吵架,每次吵架,基本都是以我挨打收场。我爸为了息事宁人,习惯用拳头和棍棒来解决争端。他不敢揍我继母,所以只好揍我。
我记得有一次我把继母气回了娘家,我爸也不问缘由,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打我。我就那么站着,不躲也不喊,任由棍子抽在我身上。我的腿最先麻木,因为承受了最多的击打,然后是我的臀部和背部。最后我的鼻血流下来,滴到地上,我爸看到,才扔下棍子,到外面去抽烟。
我不哭,是因为我习惯了。从4岁那年我妈去世,继母进门,我就习惯了。无休止的争吵,继母的黑脸,父亲的暴戾,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我的天空,风吹不散,阳光也晒不透。
考上大学外出读书后,兴许是距离产生美,继母没那么凌厉,对我也有了些温情。我以为横在心里的那道缝隙终于被阳光照到,但是没想到那光照如此短暂。丢失的800块钱,就把我们逼出了原型,我终于承认,她从来没有当我是女儿,我也从来没有当她是妈妈。
我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那次离家出走,一切都变了,生活再也回不到原位。
我不知道该去恨谁,最后只能去恨我爸。恨他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生下我又不好好爱护我。
我是他的女儿,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爸爸,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做缩头乌龟……人总是这样的,最强烈的爱恨都给了最亲近的人。
父亲,到底意味着什么?
欧文给我发了好多消息,组合起来大致意思就是,阿猪的爸爸是个严重的偏心眼,重男轻女。
我说,阿猪的爸爸和你爸爸应该能成为好朋友。
内心里,我觉得我爸也是。但是我爸的事,我不想跟任何人谈论。
欧文说,可能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但欧文差点和阿猪成不了一家人。欧文说,他第一次去阿猪家,被她爸爸刁难,差点下不来台。阿猪爸爸看不上欧文,觉得他长得不行,挣钱不行,家世也不行,不想把阿猪嫁给他。
阿猪知道他的好,坚持要跟他在一起,说不让她嫁,她就一辈子在家当老姑娘。
阿猪爸爸可不想一辈子养着女儿,最后松了口,收了10万彩礼,嫁妆却只买了几床被子。
阿猪坚持扣下五万,作为小家庭的启动资金。为这事,阿猪爸爸跳着脚骂女儿是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
欧文说,和阿猪结婚五年,阿猪爸爸多次开口要钱。有一次老头子被人忽悠买理财产品,结果入了骗局,10多万打了水漂。他跟阿猪哭穷,让阿猪帮他。为这事,欧文和阿猪吵架了。
欧文告诉阿猪,如果继续帮着她爸,就离婚。
我问,你舍得离婚?
欧文说,不舍得,我吓唬阿猪的。她爸那摊子烂事,就是个无底洞。
后来阿猪苦苦劝说,欧文还是拿出几万块帮她爸填了窟窿。惹了事,让女儿女婿善后,这样的事不止一次。这次阿猪爸爸找欧文,是因为跟人打牌输了钱,找欧文帮忙。
我问,你帮了吗?
欧文说,我心里不想帮,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阿猪的爸爸呢?快60岁的人,哭得眼泪鼻涕一把,说如果阿猪在,一定会帮他,他说他是因为思念女儿,心情烦躁,才去打牌。
我说,天底下那么多爸爸,爸爸和爸爸是很不一样的。
欧文说,不管怎么说,他生了阿猪,他把阿猪养这么大,交到我手里,是我没有照顾好阿猪。
我想真不公平。世间的爸爸,千差万别。有的爸爸以身作则给女儿树立典范,有的爸爸努力打拼只为给女儿最好的生活,有的爸爸当女儿是外人一心只想着儿子,有的爸爸漫不经心仿佛女儿只是购物时商家随手送的赠品。
我说,阿猪去哪里了?
欧文说,阿猪啊,她走了。
这个走了是什么意思?离婚了,出国了,还是已经离世了?
但我今天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想寻根究底。
我主动结束了话题,我说晚安,改天再聊。林四月给我发消息了,她对我来说,显然更重要。
林四月说,卫熙跟她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