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奇葩说”开讲了
文/抹什么茶
之前我们说的嗑药和仪容,还只是魏晋美男们的皮毛,接下来要谈论的东西,那可就有点深奥了,可如果你对此一窍不通,穿越到魏晋难免受人讥笑,所以想要穿越回去当魏晋美男子的各位,还是赶紧预习一下吧,有备无患啊!
谈及魏晋,人们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魏晋风度,经过我们前几章的介绍,大家都明白,名士要穿宽大的衣服,要披头散发,要穿木屐,最好还能长得帅,再嗑点药喝几口酒,那离魏晋标准美男就有那么点“形似”了,但除了这个以外,想成为一个又帅又有才华、追捧者遍布神州大地的魏晋名士,你必须还要掌握一个技能,那就是:清谈。
什么是清谈?
如果你对魏晋的历史不太了解,可能就蒙了,没关系,这事说起来是有些复杂,但也没那么难弄明白,我在这儿拾人牙慧,借古人文献大致说说“清谈”是怎么回事儿。
西晋太康三年(公元282年)正月初一,晋武帝司马炎带着文武大臣在南郊祭天,等到祭拜结束了,踌躇满志的晋武帝突然心生感叹,可能是觉得这几年自己做得还不错吧,特牛,突然想被人夸奖一下,就问旁边的大臣刘毅:“卿以朕方汉何帝也?”
刘毅回答说:“可方桓、灵。”
以汉桓帝、汉灵帝作比喻是什么意思?刘毅你咋不说人话呢,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贬低呢?
诸葛亮的《出师表》写过这么一句话,想必大家还有印象:“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意思很明显了,亲小人,远贤臣、卖官、好色、嗜酒,汉桓帝与汉灵帝可能是汉代最昏庸的两个皇帝了。啧啧,你们看见没,要是没点文化,人家是骂你还是夸你你都听不出来呢。
司马炎本人还是有文化的,这一听就不高兴了,脸色自然不好看了。他说:“你这么说就不客观了,我虽然不如古人那么有德行(比不上汉高祖),但是依然能克己为政,还平定了东吴,一统天下,这功劳着实不小啊,你怎么能把我比作桓灵二帝,起码也是文帝景帝啊,你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刘毅这家伙确实是个老实人,够耿直,老板生气了,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他也不怂,立马回答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由此说来,您还不如桓灵二帝呢。”
司马炎听了无法辩驳,只好干笑解嘲:“说得对,不过桓灵二帝可没有你这样的直臣啊!朕可真是幸运啊。”
之所以开篇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你们,两晋王朝最大的问题就是——腐败。
刘毅说的是实话,两晋王朝一开始就是腐败的,更是腐朽的,干宝的《晋纪总论》说道:“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
几乎所有的人只有两个目标:名和利。
最好的例子就是贾充。
小皇帝曹髦不满大权外落,亲自率兵攻打司马昭相府,相府没人敢上前,毕竟人家是皇帝啊,怎么敢乱来啊。
可是贾充却无视礼数,大吼一声:“养兵千日,不就为了此时吗!”
曹髦被武士成济所杀。
这在当时是极其严重的罪行,无论是当时的儒家伦理还是帝国法律都不能容忍,但是司马昭放过了弑君者贾充,他不但不恨贾充,反而对贾充充满了感激。原因很简单,贾充帮了他的大忙,他做了司马昭一直想做的事情——弑君,却又帮助司马昭保住了脸上的面具——忠孝仁义。
司马家的王朝,就是靠阴谋诡计和巧取豪夺而建立,这个王朝集贪婪、奢侈、残忍于一体,而他们举起的却是儒家伦理的旗帜,典型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真的让人笑掉大牙。
除了司马家的口是心非,儒学自身也有问题。儒学当时是官学,繁琐迂腐,荒唐不羁,咬文嚼字,装神弄鬼,五个字的经文,能写出洋洋洒洒两万字的注解,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能有神秘兮兮的微言大义,这哪里是什么学术啊。
因此,士大夫们渐渐厌倦了经学的繁琐枯燥和三纲五常的陈词滥调,天天冲着这些破书做阅读理解,到底有什么用。天天忠孝仁义,大部分人为了做官连脸皮都可以不要!
儒学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至此,社会上的知识精英们跳出传统,转而开始谈论哲学意义的命题,围绕着《周易》《老子》和《庄子》展开了学习,并开始思考人生、社会、宇宙的关系。
一股新颖的思潮闪亮登场,以燎原之势席卷天下。
这门学问就是传说中的,玄学!
这玄学和咱们玩手机游戏开卡包的玄学又有所不同,所以开不出SSR的你也别眼睛一亮跑上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玄学法了,别挣扎了。
玄学的“玄”出自《老子》中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学本来只是道教哲学的一个词语,后来发展成了魏晋时期独有的思想文化,是一种真正理性和思辨的纯粹哲学,而玄学家们主张“清谈”,什么是清谈?
一位客人和著名的清谈家乐广讨论《庄子》。
客人说:“什么是‘指不至’?”
关于“指不至”,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一般认为,了解一个事物的表面,不能到达实质,即使到达了实质,也不能完全理解它。
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概念与事物”、“认识与真理”究竟是什么关系。
乐广举起了麈尾。
麈尾是什么?我们之前在仪容篇介绍过魏晋名士邋里邋遢,宽袍大袖,脚踩木屐,随意**,远远看去如同神仙,可是这身上穿了脏衣服,脚踩木屐,手里感觉缺了什么,于是有些名士出门手持一种名为“麈尾”的道具,在手里来回比画,倒还真有点儿神仙的意思!
于是这东西就成了名士的象征。这东西长得像扇子,又不完全是,但是你也甭管是什么,拿了就对了,魏晋装名士利器,在当时绝对是上流社会爆款!
乐广举起这个麈尾,并非为了装,而是为了说理。
乐广将麈尾放到茶几上反问客人:“到了吗?”
客人回答:“到了。”
乐广抬起麈尾:“到达了,然后又去哪儿呢?(若至者,那得去?)”
客人恍然大悟(客乃悟服)。
这则记载于《世说新语·文学》的小故事,就是典型的清谈。
会清谈实在太牛了!
平日无事,魏晋美男们常常聚在一起,他们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只论经文,吟诗作赋。魏晋多风流名士,尤以“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为代表,他们喜欢搞些文学沙龙,谈论玄道,交流心得。于是,大家趋之若鹜,争先效仿,一时间,清谈成了一种时髦的活动,无数的文人视之为高雅之事,风流之举。
清谈,有一套既定的规则和方式。
首先,要有双方辩友和论题,借以引起争辩或者讨论,通常辩论的双方分为主客,人数两三人,甚至更多。谈话的席位称为“谈坐”,谈论的术语称为“谈端”,言论时引经据典称作“谈证”,谈论的语言称为“谈锋”。在清谈的过程中,一方针对论题率先提出自己的见解,树立论点,另一方则通过对话,进行“问难”,推翻对方的结论,同时证明自己的理论。在相互论难的过程中,其他人也可以就着讨论主题发表赞成或反对的意见,称为“谈助”。到讨论结束时,或主客双方协调一致,握手言和,或者各执一辞,互不相让,于是有人出来调停,暂时结束谈论,称为“一番”,以后还可能会有“两番”、“三番”,直至得出结论,取胜一方为胜论,失败的一方为败论,和我们如今的辩论倒也有些相似。
清谈的题目特别牛,比如“世界万物生于有,抑或生于无?”
啥啥啥?啥玩意儿?(黑人问号)
听不懂吧?
那就对了!
让你听得懂那还清谈个屁。
一场优秀的清谈,其最基本的要素就是“观点之新异”,要“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探求义理之精微而达于妙处”。如果说的都是老生常谈,拾人牙慧,没什么新颖的观点,那可没办法吸引别人来看。
除了“观点”的奇特,清谈还需要辩论者有高超的语言技巧。
刘惔和王蒙清谈,清谈结束后,王蒙的儿子问老爹:“你和刘叔谁胜了?”王蒙说:“他的韵音令辞不如我,但往辄破的胜我。”
韵音令辞指的是语言是否优美动听,着重于声调是否抑扬顿挫,是清谈的形式;“往辄破的”说的是理论上能否一发即中,指的是清谈的内容。由此可见,王蒙是把清谈的内容和形式并列起来看待的。
参与清谈的人都觉得自己特牛,听清谈的人都觉得自己特优雅,和咱们现在看热门综艺《奇葩说》的感觉差不多,不过清谈的内容和议题更胜一筹,谈论的内容常常富有哲理、充满智慧,会说得人心服口服,但也有不服气的,比如恒温。
恒温的清谈水平不咋地,但是这人不喜欢认输。
“桓宣武与殷、刘谈,不如甚,唤左右取黄皮袴褶,上马持矟数回,或向刘,或拟殷,意气始得雄王。”(《语林》晋·裴启)
桓温辩论不过人家,就上马拿枪假装要刺人家,来回几次,吓唬到了人家,自己意气风发感觉好像赢了。辩论不过就吓人,这太low了,真的输不起,然而就算这样,人家殷浩也瞧不上桓温,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品藻》)
相反的,殷浩的清谈水平就很高,是东晋著名的清谈大师,从小就熟读《庄子》、《老子》,锻炼得一副好口才,《晋书》夸他“风流雅胜,声盖当时”,绝对是魏晋美男们的好榜样。
曾经王导为他一个人专门召开清谈会,这个会谈论了什么无从得知,只知道相当精彩。
殷浩的水平到底有多高呢?
同样著名的清谈家——谢尚,他跟殷浩辩论,才听了寥寥数语就汗流浃背,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实力差距悬殊,有些羞愧。
清谈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是很丢人的,听不懂更是丢人丢到家,因为清谈要求的知识储备和反应力是很高的,但这也不妨碍名士们趋之若鹜,乐此不彼。
如果你穿越回了魏晋,清谈是一定要谈的,三玄务必要看明白,再多去听听别人的辩论,慢慢成长为清谈高手,就能成功混入上流社会了。
比如《世说新语·文学》中谈到,著名的清谈家支道林和王羲之同在会稽,孙兴公跟王羲之说:“支道林的见解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您想见见他吗?”但王羲之很自负,看不起支道林,于是支道林就上门拜访,可是王羲之故意不理他,支道林的心理素质不错,也没发火,就自觉告退了。后来有一次他又遇到了王羲之,就跟他略谈几句,说起《庄子·逍遥游》,支道林“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羲之听得“披襟解带”,把衣服都脱了个精光,留恋支道林的讲解而不能止。
我不知道支道林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一个成年男子心甘情愿脱衣服,但从此王羲之确实喜欢听支道林讲解,态度也和以前大有不同。这也再次说明会清谈的人在当时很受他人的尊重和欢迎。
此外,清谈还能让你当官。
晋代太尉王戎很欣赏玄学家阮瞻,有一天见到对方,请教说:“老子、庄子与孔子有什么相同和差异呢?”阮瞻回答道:“将无同?(恐怕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答案要是说给历史老师听,可能会被罚站,可是王戎竟觉得非常有道理,当即征辟阮瞻为属官,说三个字就能当官,简直了!因此世人都称阮瞻为“三语掾”。
但会清谈也不完全就是好事,你侃侃而谈的时候,也要看对象。
比方说王弼,王弼绝对算得上魏晋清谈家排行榜Top3,水平极其之高。
《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何晏还是吏部尚书的时候,很有声望,经常在家里举办party,邀请很多名士一起清谈,还不到二十岁的王弼不请自来,一起听大家的清谈辩论。何晏在这场清谈座谈会上洋洋洒洒讲了很多精妙玄谈,可谓酣畅淋漓,大家也听得如痴如醉,他自己很满意,这场装得很成功。
装成功了就应该赶紧跑啊,可能何晏觉得自己的表现真的太厉害了,就问王弼:“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觉得我讲得太牛啦!呵呵,你还能辩驳吗?”
结果王弼也不客气,站起来摆出自己的理论辩驳何晏,大家听了觉得说得比何晏更有道理,何晏也震惊了。
王弼说完了,看大家居然都目瞪口呆也不辩驳自己,只好自娱自乐,自己辩驳自己的观点数个回合。
自己辩驳自己的观点,这招真的牛,如同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术,看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么厉害的清谈家,何晏自然要推荐一番,在何晏的举荐下,王弼当上尚书郎,走上仕途。当时曹爽执政,王弼特地去拜访他,曹爽也很重视人才,就单独接见,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展示自己的机会!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王弼又发挥出自己的专长,说得唾沫横飞,可是曹爽又不是什么名士,只是一介武夫,完全听不懂,等王弼走了以后,曹爽还嗤笑他:“说的都是什么狗屁啊!”
可见,清谈的对象也要找得好,不然对牛弹琴,也很是无趣,而且在领导面前不说一些效忠的话,反而说这些玄学,可见王弼虽然清谈厉害,情商却不高。也正因如此,王弼的政治生涯止步于此,没有再多的发展了。
清谈,就是玄学的表现,玄学的玄,就玄在他们研究的课题高深玄远,无关实际,也正因如此,后世评论魏晋清谈,大多摇头:“清谈误国。”
那这清谈究竟误国不误国呢?
玄学家们整日探讨三玄,不谈政事,不谈国事,看起来倒真有那么点不务正业的意思,但你要知道,玄学家中也不乏治国理政之才,比如说美男俱乐部“竹林七贤”中的山涛,曾经也是一个清谈的好手,但是后来入了世,历迁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要职,任内拔擢了许多贤达,且亲作评论,时称“山公启事”。山涛的政治远见非常高明,在武帝下诏罢除天下兵役时,他认为不应该废除州郡武备,后来天下混乱,州郡无力镇压,果如山涛所言。
可见清谈家也是有治国的伟略,可惜在当时,很难实现自己的抱负。也正因如此,很多有治世之才的能人转而去研究玄学,去清谈,倒也有些无奈在里面,并不是我不想报国,而是报国无门啊!
因此“清谈误国”和“红颜祸水”一样,在笔者看来,大约都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不过不管清谈误国不误国,反正这玩意在当时是名士必备技能,你要是不会,那对不起,这魏晋美男你是当不了咯。所以,穿越之前,请务必熟读三玄,穿越过去之后,多看看人家的清谈会。
这招要是学会了,保管你在魏晋横着走,“魏晋美男”这个称谓,自然就胜券在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