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记得呢?胡志远直瞪瞪地看着丁杨,那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也是最新奇的一起案件:一个叫达一路的犯罪嫌疑人利用黑客技术盗取公民身份信息,炮制虚假外汇交易投资平台引诱投资者上当,派出杀手“达摩”杀害多名醒悟被骗、想要报警的受害人,连续制造血案;在侦查中,还牺牲了一名民警、一名辅警。
在这起案件中,达一路还构筑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让警方误以为丁杨是主要犯罪嫌疑人,几乎将丁杨逐出警队,送上法庭。幸亏丁杨利用高超的网络技术,揭露了达一路的阴谋,摧毁了诈骗团伙,自证清白。然后,深入网络追踪犯罪分子的蛛丝马迹,最终找到黑客窝点,以数十特警包围,甚至发生枪战,才成功侦破。
“怎么啦,你想到什么吗?”
“黑客达一路,”丁杨说,“记得吗?枪战之后,现场的三具尸体,除了验证其中一具是他父亲,另外两具尸体因为没有DNA血样可以比对,无法认定其中有没有他。”
“你是说,这起系列案件可能还是他干的?”
“不是他的干的,也一定跟他有关。”
胡志远愕然地看了丁杨一眼,迅速转身离去。
丁杨坐回椅子,双脚搁在电脑桌上,双手枕在脑后,骗自己说,我正在思索孙倩倩被害的问题。其实他的思绪不知飘忽在哪里。窗外递次亮起路灯,树影幢幢,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穿梭的车辆都留不住他的目光,脑海里一会儿是南都拥挤的街道,一会儿是郊外会所聚会的情形。肖可语、蒙兰兰,以及他与她们手牵手的走着,不知孰幻孰真。
丁杨记得肖可语不在的这几天,孙倩倩对他与蒙兰兰交往颇有异议,但他坚持自己的做法,与蒙兰兰来往越来越勤,甚至发展到关机一起参加聚会。他相信,孙倩倩至死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做。她再也听不到他解释了。
胡志远让他参与康馨集团的募股筹备会,丁杨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没关系,反正离不开治安保卫。同时,他手里还有一张牌,那就是蒙兰兰。她要找他帮忙,就会不断地提供情况,那他一定能从她的口风里找到有利于破案的信息。他心里还有个怀疑,蒙兰兰与江心洲之间有猫腻,一旦发现什么证据,他会毫不留情也毫不羞愧地使出全力,揭露他们。
蒙兰兰说过,要请他共进晚餐,作为没时间跟他通电话的补偿,让他等着她回电。这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但她一直没回电。他不想催问。
手机响起,是车小宁打来的。很奇怪,他不参与办案,但专案组长专门向他通报信息。
“全国有二十多起使用刀片、匕首割人脖子或其他重要部位的犯罪案件,发现十几起跟本案有类似情形,其中有五起是蒙面人作案,且都是年轻男性。”
“未破案,或者未在押的有几起?”
“都是未破案未在押的。”
车小宁在电话那头轻哼了两声,显得很没自信,丁杨则陷入了沉默。“这些人中有没有懂网络的,或者跟电信犯罪有关,比如监听电话或盗打电话之类?”丁杨问。
“不清楚,”车小宁说,“信息量很小。不过,你能提供这些,很令人惊喜。你知道,案子未破,就是因为……”
丁杨打断他的话:“换个角度说,这些案件有没有涉及网络电信犯罪?我觉得,凶手之所以准确地找到孙倩倩,一定监听了她的手机。”
“跟踪呢?我是说,他可能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落单,才动手。”车小宁与他商量。
“不会。”丁杨说,“否则,江心洲就有重大嫌疑。”
“别提他了,我们查过他跟孙倩倩分手后的一言一行,都有视频证据。而且,案发后,他一直守在这里。”
“好吧,”丁杨说,“这个人很精明,但那样会干扰办案的。”话筒另一端传来紧张的声音,房间里显然不止车小宁一个人。
“有情况再打给你。”车小宁说。
“等等,”丁杨说,“不是说现场的墙根下有脚印吗?怎么一直不听你们提起。”
“提取了脚印,但没有比对结论。你知道,现在鞋子五花八门,鞋印的价值越来越低,主要是没有参照系,鞋底不是我们必须采集的信息。”
“会不会出现在以前的案件里?”丁杨说。
“显然没有。”
“是谁鉴定的?”
“市局痕迹鉴定中心。”车小宁说。
“有全国性的权限吗,是不是送省厅……”
“已传过去了,”车小宁说,又补上一句,“可能周末的原因,还没有结论。”
丁杨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的对话似乎倒了一头,自己好像在指导办案似的。这是车小宁容忍他,一旦支队长醒悟过来,还不批他个狗血淋头。“对不起。”丁杨说,“是我多嘴。”
“不,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性。”
丁杨凝视窗外,保险大厦的上空又有云层开始聚集。“谢谢您。”他说。
手机还没有放下,又响了起来,是黎政打来的,请丁杨立刻去他办公室。“状态怎么样,调整过来了吗?”看见丁杨出现在门口,黎政问道。
“如此而已。”丁杨说着,重重地坐在黎政对面。“胡大找我谈过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
黎政挤出一丝微笑。“好,刚才康馨集团的副总裁封翎又给我打电话,说公司要举办一系列活动,安保力量不够,请我们支援。这是一个机会,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具体任务?”
“具体工作有派出所民警做,你只是领队,负责协调、联系,以及跟公司上层打交道。具体怎么做,你自己灵活掌握,但我希望事后能给我一个惊喜。还有一件事,我跟你通个气,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丁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肖可语已经一天一夜失去联系,丁杨。我派了得力人员过去,并请求当地警方全力支持,你要保持镇定,不能随便跟她联系,以防走漏风声。情况越来越严峻,这也表明你的任务也很艰巨。你要相信,你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相关配合工作由我替你安排,请你一定不要一意孤行。”
“失联?”丁杨惊叫一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派人过去,黎局。我虽然不明白你在干什么,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菜鸟都知道,肖可语一个人出外勤不符合办案规定……”
黎政的微笑退却,露出危险的表情。丁杨才不管他那么多,想继续说下去,但黎政挥了挥手,打断他。“此事是我大意了,我已向市局党委做了检讨。当时警力紧张,派她去取邮件,因为有当地警方配合,也不算违规,谁知……嗯,你目前的安排是市局党委的决定,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会有问题。”
“嗯,警卫任务搞多久?”
“结案为止。”
“……”丁杨张口张舌。
“多想一想好的方面,丁杨。你现在是我们的希望,突破口寄托在你的身上。”
“派出所民警归我调度?”
黎政摇摇头。“不,另有一名副所长带队。你这个组长是挂名的。你的工作由我一个人调度,向我一个人汇报。”
丁杨揉了揉下巴。“可我的网侦工作呢?还有许多需要网络渗透的事情;另外,还有强超那根线……”
“都是你要抓紧的主业,丁杨。”黎政已懒得微笑。
说到这里,丁杨终于放了点心。黎政并没有让他离开网侦岗位,只是给了他一个近距离接近信息的机会,这本来就是他需要的。不过,这里面有种奇怪的气味,他大老远就闻得出来,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丁杨站起身,黎政跟着站起来。“封翎随时会跟你联系。”黎政说,伸出一只手。
丁杨觉得握手颇为奇怪,黎政也察觉到了,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但他手已伸出,五指分散,无助地悬在空中。丁杨迅速地握了握他的手,化解了尴尬的场面。
经过局长办时,机要秘书大声喊住他,说胡志远拿来一袋材料,让转交给他。那是一个很大的档案袋,打开看,正是去年侦办的达一路团伙诈骗案案卷。他一边浏览着里面的证据单,一边在走廊上迈出沉重的脚步声,心中奇怪蒙兰兰怎么还没回电话来。
猛然,丁杨停下脚步。档案袋里的两份证据引起了他的注意……
本来,这起案件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很熟悉,里面的证据应该不至于让他感到惊讶,但这次感觉很不一样。就像他在警体培训中学习拆卸那把九五式手枪,最后考试的那一回,拆卸、清理、再次组装完成后,听见了一个声音,一种十分顺畅的咔嚓声,他明白,他能够得到满分,每个部件都嵌合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回到办公室,立刻给车小宁打电话。车小宁记下了他的问题,并通过加密视频拍下了他传发的两张证据单,答应一有发现就尽快回电。
丁杨靠上椅背,耳中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从业务来讲,把所有看似不相关的小线索拼凑起来是刑警的工作,并非他的专长。他一定是福至心灵。十五分钟后,车小宁打电话来,丁杨觉得好像等了好几个小时。
“没错,”车小宁说,“痕迹技术员在那条小巷子里采集到的靴子脚印中,有一组是四十三码的登山靴。当时,他们没有分辨出是什么牌子,但跟你发来的证据单一比对,什么都清清楚楚了。”
“你们鉴定是哪里出产的登山靴吗?”
“哦,当然鉴定了。那是一种M国出产、非常昂贵的限量版,只有专业攀援人员或者富二代指名要穿,国内进口这种靴子的量很小。前年,我参加世界飞人攀援辣椒峰活动的安全保卫工作,看到那名攀援者穿着这种靴。”
“对。你找到相关照片了吗?”
“有五张,两张是在网上下载的,两张是上海某鞋业公司发送过来的,一张户外驴友发来的实穿照片。”
“帽子呢?”
“真是奇了,简直一模一样。”
“黑色绒线帽,哪里出产的?”
“我看看。”
丁杨听见车小宁的呼吸冲击着话筒,像乡下的吹火筒噼啪作响。丁杨在心中做了个无声的祈祷。
“产自缅甸,一家国人投资的小厂,转内销,边境一带很普遍。”车小宁说。
“你确定?”丁杨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
车小宁十分确定。丁杨在心里骂了句粗话。
“不过,他懂得把垃圾堆旁的脚印踩乱,说明他已经意识到靴子会留下证据。他为什么没有把去年穿过的靴子丢掉呢,还有帽子?是大意,还是过于自信?”
丁杨拿不定主意。但他心中确认了凶手是谁,这让他轻易排除了所有恼人的怀疑,排除了那些证据中细微可见的矛盾。而怀疑就如同一盆冷水,当你十分接近凶手时,一定不希望被泼一头冷水。
这些感觉与疑惑,都是去年侦办案件时形成的。那时,他几次如此确定凶手,并以为积累了经验,结果却不幸证明是误判。
车小宁接着说:“汉洲及附近城市能穿这种登山靴的人并不多。证据表明,两次出现的登山靴新旧程度几乎差不多……”丁杨立刻明白了。
“很好,车支!感谢您,您的话应证了我心里的疑虑,我跟您有一样的坚信。不过,还是要抓住这两样东西的特征深入查一查,拿照片去问,看有没有人记得谁穿过、戴过那两样东西。”
“丁杨,感谢您!”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我没想到领导您如此谦逊。”
“我不是这个意思。”话筒里似乎响起脚步声。车小宁清了清喉咙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唐副市长签署了搜捕令,展开全市缉查,并同时上报省厅,请求全国通缉。”
“哦?”
“还有一件事,刚才易宪容向江心洲通报了这两件证据。他立即跳起来,说他见过这个人,愿意跟警察一起搜捕。我正在考虑是否同意。”
丁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车小宁已兴奋地在办公室跟人打招呼,并安排搜捕事宜,他只得含糊地说了声“再见”,就挂上了电话。
他转头朝窗外看去,街道上高峰时段的人流车潮已慢慢散去,呈现出夜晚的样子。一对年轻情侣大约是晚饭后出来散步,手牵着手,走在人行道上,女孩的脸上漾着幸福的光晕。他看着他们慢慢走过,最后离开自己的视线。
丁杨感觉自己的心跳已差不多恢复正常。蒙兰兰。他几乎已经把她抛到脑后,但这时它如同夜风般朝他袭来。他心想,该不该拨打蒙兰兰的手机?却又立刻否定了。
月亮神奇地钻出云层,一丝不挂地洒下奶白的光,覆上他的眼睛。丁杨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像受了光的刺激。他紧紧地闭上眼。那是一道闸啊,不能随便流出泪水。作为警察,破闸而出的,只能是真相。他一动不动,接着抓起夹克,朝电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