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翎风轻云淡,丝毫不像是竭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静的样子。

对他来说,这当然是一个特别平常的日子。蒙兰兰跟别的男人约会,甚至独自出去过夜,再正常不过,他根本管不着。但他真的很有天分,他在蒙兰兰面前,显得十分在意,转身却对丁杨笑容可掬。他是来干涉他们见面的,但他从咖啡馆的卡座上站起身时,表现得十分自在,仿佛戴着一副热情的面具。

他甚至先开口跟丁杨打招呼。“丁队长,”他说,“很高兴你来了。我希望你能抽出几分钟跟我聊聊。”

丁杨疑惑地看了看蒙兰兰。“你还好吗,兰兰?”她点点头,面无表情。

“这样啊?”丁杨不想示弱,对封翎说,“可是我约了兰兰,我得跟她在一起。”

“我……还有一场演出。”蒙兰兰说,“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如果你没事,可以一起去。”

丁杨看了她一秒钟,然后离开座位。“当然可以,”他说,“那我们走吧。”

“不用急,还可以喝杯咖啡。”蒙兰兰说。她的声音好像有点发抖。

“不用了,早点去,你化妆的时间更充裕。”

其实,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赶到演出地点,开场乐已经响起,催着蒙兰兰上台。丁杨将她送到化妆室门口,便转身跟着封翎走进不远处的一间会客室里。

封翎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将包扔到桌上,示意丁杨坐进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丁杨虽然在同事和领导面前说话不拘小节出了名,可不会对外人无礼。目前局势还不明朗,并不清楚谁是坏人,这种模模糊糊的时刻,他更不会这样,更得小心谨慎。

他坐下来,由着封翎盯着他浮肿的双眼,尽量用一种中性的语气问:“你有什么事?”

封翎唇边逸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个想法,丁杨。你我完全应该成为好朋友。”

丁杨也对着他笑笑。“哦,我不知道,封总。难道现在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不是,至少不够友善。如果是朋友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你友好的忠告,但是你看,现在我们这么冷冰冰的……”

“你看我是个需要忠告的人吗?”

封翎耸耸肩。“越是需要忠告的人往往都以为自己不需要。我感觉我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有给你好印象。其实,我们可以重头再来。”

这话够诚恳,丁杨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那好,我洗耳恭听,封老兄。”丁杨说。

“我知道你以前跟蒙兰兰好过,但既然已经跟她提出分手,而她已经明确跟我是男女朋友关系,你就该约束约束自己。丁老弟,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哦,原来是这回事,这可不是一句辩白就说得清的。丁杨想,但我暂时不会收手,我得陪你玩一会。“请原谅,我好像没听懂你的意思,你们俩还没有结婚?”

封翎笑了笑,好像在思考。很好。静水流深。“我不是要跟你争论,但是你好像并不认可我与兰兰的关系?”

“恐怕我的回答不会让你觉得有面子。”

封翎大度地挥了挥手,说:“没问题。”

“问题是,封老兄,兰兰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虽然经历过苦难,但保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而你似乎正好相反,你读了很多书,国内国外地读,自以为很有素养,很优越,却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不过,这只是你的个人问题,我并不想评论。”

封翎坐在椅子里,靠着椅背,眼睛半睁半闭地听着,唇边的微笑若隐若现。

“你迷失了,丁杨。这可能是一场悲剧。”他欠了欠身子。“我一直在调查你,我真心诚意地认为,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警察。所以,我不能看着你被蒙兰兰拉下水,而不闻不问。”他若有所思地并拢起手指。

“长话短说吧,几首歌的时间很紧。你很有才华,聪明,也很有抱负。但你因为家庭原因,走了很多弯路。”他蔑视地打量丁杨,“后来终于走了好运,却又没有好好珍惜,所以沦落到了这里。”

此时,丁杨默默发了个誓愿:如果他提到我父亲的名字,我就揍扁他装满洋文的脑袋。

封翎继续滔滔不绝,声音平静得就像在谈论一块土地。“二十年前,你父亲也算汉洲富豪,几起几落,都因为得罪人。后来,终于好了起来,依仗政府关系,称雄一方,可莫名地被人所害。你少年时,过了几年好日子,本来有着光明的前途。可失怙的悲哀,让一切都打了水漂。现在呢,你父亲的事已经毁了你一次,难道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丁杨完全清楚如果他打断封翎的腿,他这警察就别想干了,即使逃过牢狱之灾,苦干几辈子都赔不起。所以,虽然封翎的话让他觉得值得那么干,但他还是忍住了。“你现在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对吗,封老兄?”

封翎笑笑,说:“也许吧,但我只想跟你成为朋友。”

“我承认对你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你想拥有的女人并不喜欢你。所以,你说什么都是白搭,即使我离开她。你的心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想她的那个养父也一定知道。你想在一个星期之后,变得难以置信地富有,只可惜……”

“你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真不真,日后见分晓。”

封翎似乎感到好笑——那又薄又直的嘴唇,那眼眶上又细又直的皱纹,都暗含讥讽地微微弯曲起来,使那副清秀的脸上露出狰狞。

“只有愚蠢的人,才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而聪明的人,相信时间会创造一切。”

“谚语是正确的,但因人而异。”丁杨朝前倾了一点过去。“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你怎么对待时间,时间会怎么对待你。如果你不择手段,黑着心想得到一切,那一切终究不会属于你。你心里亮堂着呢,对不对?”

封翎那贼亮的、不动声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丁杨。“只有一个人会这么说,”他说。“你跟他谈过,对不对?这很有趣。”

“没有人跟我说起你。”

“江心洲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跟你一样学习网络技术,只是没有你那么出色,但他比你会混,会说,会耍心机,能够取得更多的喜欢和信任。但这种人跟人相处久了,很难保持自尊。他做了什么,你并不清楚,甚至他喜欢你所喜欢的所有女人,你都不知道。但我不是他那样的人。”他停了一会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目光在丁杨身上遛了一圈。“你有你的优点,丁杨。他争不过我,也争不过你。”

“不要把我跟你相比。”

封翎耸耸肩。“好吧,丁杨。你不喜欢我,认为我是个势利小人。好。我再说一次,我不会恳求你相信我,但我会慢慢地赢得你的信任。”

“这样做,只是显得你很有心计。”

“等着。”封翎顿了一下,直视着丁杨的眼睛,似乎很随意地问,“兰兰有没有将蒙临轩的事情告诉你?”

听到这句话,丁杨的世界仿佛开始倾倒。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蒙兰兰再三叮嘱无论如何要守住的秘密。封翎提到这个名字时那么随意,就好像是在谈论天气。

“谁是蒙临轩?”他轻声问。

“兰兰的儿子,丁杨。没关系,我知道有关蒙临轩的一切,蒙礼勤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丁杨决定将保密坚持到底。

“我知道,丁杨。她对你说了谎。”

“她什么都没说,哪有什么谎言。”

“她一定跟你说蒙临轩是蒙礼勤的儿子。”封翎说,“我从你的表情里知道。告诉你,蒙临轩是她跟人**的恶果。不久的将来,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才是真的。”

丁杨闭上眼睛。封翎的话对他打击太大了,他都不敢去想。他那么信任她,决定不惜一切帮她。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利用他的人,会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封翎静静地坐着,耐心地等着丁杨慢慢镇定。“你知不知道兰兰有过犯罪记录?”他问。

丁杨睁开眼睛。“不。”他心里难受得想要呕吐。“她犯的什么罪?”

“还不止一件,”封翎说,“蒙临轩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

“不幸?”

“是的,丁杨。整个过程我全都了解。”

丁杨觉得呼吸困难,好像会客室里氧气不足——她说她寻找儿子的事,千万不能让蒙礼勤知道。她说他决不会让她找到儿子的。

“为什么呢?”丁杨问,“她为什么要编谎话呢?假如蒙礼勤知道兰兰侮蔑他,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不阻止她,还纵容她找人帮她寻找儿子?”

“因为他不想让她伤心,不想毁了她的事业,身败名裂。”封翎说,“这样,她受到纵容,反而得寸进尺,利用她出色的操纵男人的本领找人帮她。”他顿了一会儿。“她肯定跟你说孩子是因为她被蒙礼勤迷奸后留下的。”

丁杨不置可否。

“她一定说孩子出生后就被蒙礼勤抱走了。”

“是的。”丁杨忍不住表示肯定。

“这都是她最常用的伎俩。”他苦笑笑。“如果你知道这个感觉会好点,那我告诉你,你不是第一个受骗的人。你是……第五个,我想。也就是说江心洲是第四个。”

丁杨瞪大了眼睛。“江心洲?”

“我告诉你,蒙兰兰的一切都瞒不过我,丁杨。”封翎正视着丁杨的眼睛。“每一件事情。”上午在会所聚会的一幕迅速掠过丁杨的脑海。

“没关系,”封翎好像看穿了丁杨的心事。他的眼睛放着光。“她真是光彩照人,对不对?她一开口,你就觉得她是一个女神。那么美丽,令人透不过气来。但这只是个错觉。我以为你五年前就看穿了她的一切,没想到现在又深陷其中。”

封翎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蒙兰兰是个神经错乱的女孩。蒙临轩出生后,她不愿承担做母亲的责任,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丁杨觉得他的心已变得僵硬,只想刨根问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的只是一个意外。婴儿差点淹死,而兰兰当时正在另一间房里和男朋友做那事。”

“哦。”丁杨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其实他一点都不明白,只是越来越颓丧。

“大约她正在给儿子洗澡,男朋友来了,她就丢下孩子去跟男朋友打招呼。但见到男朋友便忘了儿子,一起进了另一间房里。一个邻居听到婴儿哭声,担心孩子没人照料,便报了警。警察赶到正好救了小孩。”

丁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警察搜查了屋子,在一间浴室里找到了蒙临轩。他倒在水盆里,嘴距离水只有几寸远。只要她的脑袋滑离盆沿就淹死了。”封翎做了一个鬼脸。“不错,丁杨。是蒙礼勤送走了她孩子。这是惟一对孩子负责的做法。他生意忙,也无法顾及一个婴儿。”

“他现在在哪儿?”丁杨问。“蒙临轩在哪里?”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这时,那副精致的面具以一种犀利、细密而又冷漠的专注神情侧目打量着丁杨,这与戴着面具的人一直伪装的热情神情很不相称。

“这么说也算公平,”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确实知道。但这跟你没关系。蒙礼勤一直负责这孩子得到很好的照顾,你知道这个就足够了。”他叹了一口气。“蒙兰兰每隔一定时间就会感到后悔。她想要找到儿子,向他解释所有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她想做母亲了。这可以理解,我想。但现在蒙临轩在一个很好的地方,他们见面不会有什么好处。”

丁杨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竭力想理清楚事情的头绪。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他自以为单纯可爱的女人原来是在无情地利用他,而他所谓的敌人却信任地将埋藏最深的秘密告诉他。

突然,丁杨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听着,”他说。“江心洲也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孙倩倩死了,我想,他可能……可能反过头来找蒙兰兰。”

“他要想栽第二次跟斗,那是他的事,我管不着。”封翎说。

“可他给你制造障碍,”丁杨说,“或者说,他手里的资源会让你造成损失。”

“我知道。”

“你不想采取什么行动吗?”

“嗯。”

“兰兰说你很在意。”

“在意她是一回事,换作你难道不在意吗?但我了解江心洲。”

“你了解他,所以你不动声色?”

“因为他只是个可怜虫,有点钱可以打发掉。还有几天康馨集团就要上市了,如果这个时候康馨集团的总裁或副总裁,或者跟总裁关系密切的人的名字出现在媒体负面新闻栏里,可不是好事情。”

“那么,公司上市之后呢?”

“一个新股上市,必须有好一段时间的稳定期,丁杨。稳定最重要。而且,坦白跟你说,上市后,我们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我可不希望在采访话筒面前,第一个问题就是两个男人争风吃醋的话题。”

丁杨瞪大了眼睛。这次谈话一点都没有按他想象的那样进行。“你们买通了他?”他问。

“不是买通,江心洲本来就是蒙总裁的亲戚。”封翎靠在椅背上放松下来。“所以,我只需要跟你谈谈。”

突然,丁杨明白了封翎干预他跟蒙兰兰见面是为了什么,冒险告诉他蒙兰兰儿子的真相是为了什么。对,封翎不是个吃醋的人,他不会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他是来与丁杨做交易的。“我才是你要解决的麻烦,对吗?”丁杨说。

封翎耸耸肩。“别这么说,我只想跟你交个朋友。”

“你希望我怎么做?”

“康馨集团是汉洲的龙头企业,康馨上市是汉洲的政府工程,上百亿人民币的股票都靠着康馨集团有一个正面形象。虽然康馨本身是那个假冒伪劣产品案的受害者,但股民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丁杨。”

“哦,这并不是我的问题。”

“其实,我们最支持你把这个案子办下去,这是维护我们的利益。但在上市的关键时期,假如你能稍微放慢脚步,让公司安全避险,我们会更好地配合你,获取答案。”

“我其实也只是想知道答案。”

封翎的手伸进手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丁杨面前。“明天上午,在康馨集团大楼办公室。把名片交给门卫。”

丁杨吃惊地扬起了眉毛。“去干什么?”

“黎局没告诉你吗?蒙总裁想见见你。”

“真的吗?”

“我们都知道你心存怀疑,最近发生太多的事,康馨集团是受害者,而你帮着做了很多工作,我们也心知肚明。为了让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与康馨没有一点关系,为了让你更加了解康馨,了解蒙兰兰,蒙总裁想亲自见见你,谈谈这些问题。本来,我以为,我跟你聊透这一切就行,但他坚持亲自向你解释。当然,如果是我。也不能容忍一个养女到处说自己的坏话,还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所以,在有些事情上,他是个比我好的男人。”

封翎站起身,接着说:“同时,他觉得,如果你听了他的话,一定会在蒙兰兰的事情上理智些。”

“他的意思是要我离她远点?”

“目前是敏感时期,而她又是变化无常的脾性。如果她崩溃了,谁也不是赢家。”封翎转身朝门口看了看。“演出快结束了,你还跟我一起过去吗?”

丁杨摇摇头,坐着没动。

封翎起身以最为文明的姿势点头致意的时候,他那微笑的脸上有一种诡秘的表情,使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含有莫测高深的意味。“我本来不想背后讲人坏话,但既然我们聊得很开心,我想提醒一句,江心洲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实诚,你要小心。”

“我记住了。”

封翎离开,去迎接蒙兰兰,丁杨独自坐在会客室里。他本来没有烟瘾,此时,烟就像一个情人似的向他招手。他觉得自己可笑又愚蠢,这种感觉像烈火一样炙烤着他,先是疼痛,接着是自责。

他被封翎狠狠地踢痛了屁股。最难以忍受的,是与蒙兰兰的关系,他四年前就以为自己看穿了她,最近却以办案的名义接近她,其实不过是为她的美丽、优雅和才华所倾倒。

现实点说,她那么有名,那么高贵,对丁杨这样的小警察来说,应该可望而不可即,但她却那么好接近,那么亲昵,不是因为他与她般配,不是因为他可爱,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可被利用的角色。

对于丁杨来说,他们之间的一切只是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