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杨站在云都广场南面公寓的三楼阳台上,一路数过去,寻找孟原的家门。这种通阳台老楼,让他想起自己少年时期,父亲被害后,他和母亲被扫地出门,就租住在这样一栋楼里。一楼西头的一个单间,没有厨房、卫生间,却是他们能租下的最好公寓。
孟原一个人住,条件比丁杨那时好多了,里外两间房,配厨房和卫生间。但与周边林立的高楼相比,是真正的贫民窟。独身男人的恶习在房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还加上一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恶臭,那是自冬天以来一直没有打扫和清理垃圾留下的气味。
“稀客,真是稀客啊。”孟原说。
“对啊,感谢你上午提醒了我,一定要抽时间来看你。”
孟原大笑,仿佛丁杨说了个黄色段子。丁杨不想在房里多待,直接切入正题。“为什么你认为汉洲字牌的输赢,只在于分辩对手说谎功夫的高下?”
孟原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丁杨直接跳过寒暄。
“大家都认为字牌跟概率有关,讲的是手气,但一旦你玩到最熟练的程度,面对的每一位对手都对概率了如指掌,手气固化,那么输赢就决定于别的方面。一流高手之所以能赢钱,是因为他们有能力读出对手的心理。赌场打牌,参与较量的都是一流高手,我曾经用手机悄悄地将现场情景都录下来,仔细研究每个人虚张声势的行为,用慢动作播放,记录他们脸上最细微的变化、他们的言行举止,发现了某些重复出现的动作,比如说有人搔鼻孔,有人抚摸字牌背面。这些动作就是他们的心理表现。只要你掌握了这些动作规律,并在赌博中加以运用,就提升了赢的几率。”
“那你为什么还总是输呢?”
“我也以为自己会赢,但悲惨的是,我也有明显的动作规律,牌面一好,脸就抽搐。自己无法控制,一旦被人掌握了规律,那就只有输的份。”
说到这里,孟原发出一声冷笑。那笑阴森得令人想起半夜的啜泣,让丁杨从内心里感到毛骨悚然。“你善于分析别人的动作表情,如果我找一段与人对话的视频给你看,你可以分辨出他是不是说谎吗?”
孟原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就我研究赌博来说,有几个条件:一是录像必须清晰;二是必须看到牌面,才知道对手什么时候在虚张声势。而且,我要反复倒带,分析他唬人时会出现什么规律性行为。这就像使用测谎仪,必须要有一个校正仪器的过程。开始测谎前,先叫受测者说一些显然真实的事情,像是他的名字、年龄,然后再叫他说一些显然是谎言的事情,之后看仪器的报告才有参考的基准。”
“你的意思是,必须既有显然是真实的事的录像,又要有显然是谎言的事的录像。”丁杨喃喃地说道,“然后才能针对某几段对话进行判断。”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我在电话里就跟你说了,我做出的判断,并不能当作证据。”
说着,孟原转身从屋角的纸盒里拿出两罐啤酒。“喝点吧,天气热起来了。”
看着屋角的垃圾堆,丁杨觉得自己似乎看得见空气中飘浮的细菌。“不了,谢谢。”
丁杨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塞进电脑主机。他没有理会孟原,兀自操作起来。过了一会,调出与梅亚飞对话的视频,播放起来。“来,仔细帮我看看?”
孟原瞟了一眼,无可奈何地坐在显示器前。慢慢地,逐渐来了神。
丁杨先陪着孟原看了一遍,给他指出哪一段对话表达的意思绝对是真实的,哪一段对话对方可能说了谎,然后标出需要他认真辨识真假的几段对话。
随后,他去了一家快餐店,点了两份盒饭。
“看得怎么样?”
“呃,我才看了不到一个小时呢,”孟原说,两眼仍没离开显示器,“我通常都要看好几个晚上,或者好几天。这样不断地使用快进,辨识的准确度恐怕会很低。”
“这又不是打字牌,那家伙也不是职业赌徒。”丁杨说。
“别这么说,”孟原说,喝了口啤酒,“这人还真不简单,他虚张声势的技巧比大多数赌徒要厉害得多。”孟原按下暂停键,指着梅亚飞仰着的脸,“这就是你问他问题的地方,你认为他应该是说真话,还是说谎言来着?”
丁杨看见视频里的梅亚飞,背景是整扇墙的书柜。他身穿汉洲产的丝绸睡衣,脚上趿着鹿皮拖鞋,坐的姿势有些怪,仿佛屁股下面竖着钉子,看起来很不舒服。他说话的声音透过电脑喇叭听起来有点空洞。
“你怕传唤,就该说实话。你还做了些什么跟案件有关的事情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一个律师,不论从道义上,还是法律上,都紧跟国家大政方针,紧跟社会大势走,即使有牢骚,也学会了……”孟原按下暂停键,画面凝结。
“你认为他在这里说谎了吗?”孟原问。
“对,”丁杨道,“至少言不由衷。他一直在跟请他打官司的老人接触,了解他们的近况,回收他们购买的医疗保健器械。他说‘没有’时,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我刚才不断地暂停,放大画面里他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瞳孔放大了。”孟原伸出指甲里满是黑泥的食指,指着屏幕,“那是承受压力的典型征兆,再看看他的鼻孔,你有没有看见他的鼻孔微微张开?一个人承受压力就会这样,大脑需要更多氧气。但是,这不表示他说谎;很多人在说真话的时候有压力,或是在说谎话的时候没有压力。比如说,你可以看见他的手是静止的。”
丁杨注意到孟原的声音变了,刺耳的嗓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且近于喜悦的声音。丁杨看着屏幕,看着梅亚飞的双手静静放在大腿上,左手置于右手之上。
“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说谎征兆,”孟原继续说,“每个赌博者都不一样,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认出不同之处,找出一个人说谎话和说真话之间的不同处,就像架设一条直线一样,需要两个固定点。将线拉起来。”
“一个假的回答和一个真的回答,听起来很简单。”
“你看他说‘本科学的是信息技术’,那手势,以及当你说到‘发发帖什么的’的时候,如果我们假设他在说‘可能有些不合规矩,但我只是参与讨论,大都是法律问题,当然难免涉及社会现象’的时候说的是真话,那我们就能从他的手势上找到一个不同点。”孟原倒转视频,然后播放,“你比较一下。”
丁杨看着屏幕,但完全不知道要看些什么。于是摇摇头。
“他的手,”孟原说,“你看他手上的动作。”
丁杨看着梅亚飞保养得很好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的手看起来很自然。”丁杨说。
“当然自然。可是,他手上的动作前后不一致。”孟原说,“一般的赌徒如果拿了一手烂牌,典型的特征是把牌藏在手底下,当他们要做相反的表示的时候,喜欢把手若有所思地按在嘴巴上,隐瞒自己的表情,内行者称这种人叫隐藏者;另一种人在做相反的表示时,会夸大动作,像是在椅子上坐得笔直,或是靠着椅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巨人,这种人被叫作虚张者。梅亚飞应该是个隐藏者。”
丁杨倾身向前,问:“难道你……”
“对,”孟原说,“他的行为模式在与你对话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当他说谎的时候,他的双手会离开椅子扶手,然后把右手藏起来——我想他是个习惯使用右手的人。”
“当我问他三月二十七号和二十八号晚上在哪里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丁杨直接问出自己心里的疑问。
“从一贯模式推测,他在说谎。”孟原说。
“哪一部分是说谎?是说‘路上我就回想过’;还是说‘我在家里跟……’这句话说谎?我看他手上的动作变化不明显。”
孟原发出呼哧呼哧声。丁杨知道这是他在笑话他。
“这不是精密科学,他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做作。”孟原说,“就像我说过的,他是个不错的赌徒。你问他问题之后,前几秒他的右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同时他两眼快速地眨动几下,像是在承受压力,紧接着,他藏起右手。嘴里吐出了谎言。”
“就这样,”丁杨演示了一遍孟原说的情形,“这表示他有所隐瞒对不对?”
孟原撇了撇嘴,表示这是个微妙的问题。“这也可能代表他选择说出一个自知会被看穿的谎言,来隐藏他其实可以说真话的事实。”
“……”丁杨表示怀疑。
“当赌徒拿到一手好牌,有时他们不会一股脑儿地提高赌注,而是在第一次下大注时透露出细微的征兆,显示他在作假,用来钓经验不足的赌徒,让他们自以为看出他在骗人,于是也跟着下注。基本上梅亚飞使出的就是这种招数,这是个前置的谎言。”
丁杨缓缓点头,问:“你是说他要我以为他有所隐瞒?”
孟原看看空啤酒瓶,又看看冰箱,做出一个懒洋洋的姿势,像是想让他瘦削的身体离开椅子,却转而叹了口气。
“就像我始终跟你表示的,这不是精密科学,”他说,“你可以帮我……”
丁杨站起来,将带回来的快餐盒递到他手里,心中暗暗咒骂。当封翎说他可以见到梅亚飞时,他就想好了要问梅亚飞哪些问题。他准备好了提包秘摄机,无论坐在哪里,总是把它放在可以正面摄到对方上半身的位置。这些视频正好可以给孟原进行分析。但他好像失败了。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本以为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孟原将饭盒放在桌子上,又指了指冰箱。丁杨不耐烦地起身,迟疑片刻,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出来。啤酒罐非常冰,刺痛了他的手掌。
“我唯一可以确定梅亚飞表达出真感情的地方,”孟原说,“是他回答说‘我是说他竟然进了康馨集团,还泡上了蒙总的女儿,好个大歌星、大美女’。他一定爱死了蒙总的女儿,他的羡慕嫉妒恨全表露在语气里。”
他在说出上面这句话时,眉宇之间显出焦急难耐而又专心致志的表情,而在他看似认真对付啤酒罐的时候,却在注意观察丁杨对他的话的反应。
丁杨倏地转过手肘,撞向冰箱门,门与框相碰,“砰”地一声合在了一起。
“你说的是真的?”
孟原大笑着重复了一次。
五分钟后,丁杨离开了通阳台走廊,孟原端着啤酒罐,站在身后。“对了,你也一样,丁杨,”孟原咕哝道,“梅亚飞问你是不是对志愿服务有兴趣。你回答说‘四年前,我也是这个协会的成员之一’感情表现得如此丰富!”他叹了口气,“这话以后最好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