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派出所有个管区民警认出了他,”苏南说,“我把梅亚飞的照片拿给他看,他就说在夏阳路与紫薇街交叉口多次看到这个人,还以为他是什么推销商呢。”

“这个律师搞第二职业?”黎政问。他专程来专案组了解情况,于是一起参与了他们的阶段性研究会。

苏南看着他,面露迟疑之色,想看看局长接下来有没有具体指示。

“我向管区民警介绍了梅亚飞,”苏南说,“民警也觉得很奇怪,据他了解,那一带没有梅亚飞接手的官司,也没有哪个女孩跟他谈恋爱,更没有朋友和亲戚。”

“那里不是干休所吗?”黎政问,向胡志远努了努下巴,“丁杨跟我说他给一些老人打过权益官司,是不是跟干休所里的人有牵连。”

“官司早就结了。”胡志远说,“那个路口有好几个老龄场所:干休所、老年大学、云都养老院,再过去一些,有一家老年病医院……”

“管区民警不知道打官司的事。不过,他提到梅亚飞总往老年病医院跑。”

这时,丁杨走进门,穿着有点邋遢,脸色苍白,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但仍以苦尽甘来的语气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在黎政亲自拉来的一张凳子坐下来。孙倩倩跳起来,朝他挥了挥手,似乎埋怨他这一天不见影子,到哪里去了也不跟她打招呼。

“果然去了老年病医院?”黎政问道,“他跟医院有什么联系?”

“我走访了几个医生,”苏南说,“梅亚飞跟他们聊过几种常见的老年病,比如颈椎突出、脊椎突出、糖尿病等等,了解针对这些病的物理治疗常识以及护理。”

“不仅如此,梅亚飞登录了很多医疗网站,咨询并学习老年病的治疗方法。但据我了解,他母亲身体还好,也许不适应城市生活,至少没有他咨询的那些疾病。”丁杨说,背对大家,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他帮老人打的权益官司已经结案,后来又差点跟老人发生官司,因此他不可能是为了那个官司的当事人去医院了解老年病。”

“我在梅阳医疗器械和药品公司了解到,梅亚飞也多次去找过他们。”孙倩倩说,“对老年医疗器械和药品特别关注,似乎有意做这方面的生意。”

“没错,”丁杨说,“从网上搜集的资料看,他不仅特别关心康馨医疗器械,还黑入过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网站,盗取了不少资料。不过,这个研究所几年前就已宣布解散,核心技术并不在网上,而且他不是唯一黑入该研究所网站的人。”

“所有的调查都集中到了一点。”胡志远对黎政笑了笑,“丁杨的判断是对的,梅亚飞还真是个斜杠青年,他的第二职业就是推销老年医疗保健器械,康馨集团营销部为我们传来了纸质证明。”

“做康馨的营销不足为奇,”孙倩倩说,“前几年,政府正式行了文,要求各行各业支持本市企业产品的销售,对不对?”

“他做的产品会不会就是你们治安打击的那种呢?”苏南说,“我愿意下注赌自己赢。”

“赌了。”

黎政看着下属的兴奋劲,说:“好吧,既然大家说到这里。我想暂时不能惊动梅亚飞,先查产品来源,查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查它与市场上假冒伪劣产品的关系。”

原研究所的主持人叫李致,是海外归来的留学生,曾像鲁迅一样怀抱医疗报国的思想。他在国外的研究方向就是老年西医医疗,归国后,结合中医疗法,提出了“黄帝经络疏导调理法”,放弃西医药品,专事医疗保健器械研究。他的“调理法”获得过国家科技成果奖,并成功注册了专利,获准面向社会开展临床试验。

李致最风光的时候,省长亲自到他研究所视察,鼓励他将研究成果推向社会,造福人类。他因此雄心勃勃,招聘了几个同门师弟,准备大干一场。但是,不到两年,内部产生纠纷,几个师弟联合起诉他不履行聘用合同。李致就是在这时认识梅亚飞的,梅亚飞刚执业律师事务所,竟然帮着李致打赢了官司。官司赢了,却得罪了所有聘用的师弟,大家纷纷离职,李致成了孤家寡人。

李致硬挺了半年,因为诸多原因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于是,放弃研究方向,参加了哥哥李韩开的老年病医院。医生讲究专业素养,相对单纯,他倒是干得风生水起,只是更加不跟外人交际。因此,当两个警察出现在他办公室时,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男警身材壮实,头发三七分,腰间明显别着盒子枪,见面便一手递过警官证,一手举起一张照片请他辨认。“见过这个人吗?”

李致仔细看了一眼证件,又看了一眼照片,心里越发紧张。男警叫苏南,他不认识,但照片里的人他认识,是梅亚飞。他明白警察一定不是来找梅亚飞的,只是让他指认,或者配合印证他跟梅亚飞有关的事情。

他声带紧绷,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以前他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只是耳闻,知道实话实说对自己有利。“他叫梅亚飞,我请他打过官司。”他说。

“你们还在一起干过什么?”苏南蛮横地问。

李致心里冒出一股子怨气,觉得眼前这家伙看起来更像街头混混,而不是警察。跟在“混混”后面的女警一举一动却很淑女,相处久了,一定温婉可人。但她也是面露冷气,虽然没亮证,倒有几分警察模样。

他看着女警,仿佛是回答她的问话:“没干过什么。”

“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搞过其他经营——非法经营。”苏南说。

“我当医生,正派行医,每一种证件都有,你要看吗?至于他——”李致指了指照片,“你可以去查他。我相信,他的律师事务所也是证照齐全的。”

苏南摇摇头。“我查的不是你们的正当职业,而是你们这些人自诩的斜杠。你们自以为研究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前卫,却是违法的。”

“你听好,”李致吞了口口水,恢复了勇气——对话正朝着他害怕的方向发展,但他不能自乱阵脚。“我只是一个医生,我什么都没做。至于研究什么,那是‘学所以益才,砺所以致刃’,你管不着。”

“可是,非法我就管得着。”苏南压低嗓音说,“你仔细想清楚点。”

李致摇了摇头。他想不出自己的研究哪里违法。但看得出,他揣度着男警说的“斜杠”二字,带着一丝绝望或苦恼。

“我的研究曾经得到过国家科技奖,想要提升它没有错。”李致说。

“对,”苏南说,“你还停留在自以为是的过去,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致露出愤慨的表情。

“你现在是在行医,又是医院的经营者。根据规定,不经审批,医院不能对在院病人使用非准字号药品和医疗器械,除了对口行政管理部门,公安机关也有权每隔一段时间就对可能造成病人无辜死亡的医疗情况进行检查。”苏南继续说,“当然,检查的对象还不限于这些,还有防火、防盗等等。”

“还有是否隐藏逃犯。”孙倩倩补充道。

李致有些站立不稳,这分明是敲诈。

“另外,我们正在申请手续,派人来查你们的账,看看是否偷税漏税、是否私分药品提成。因为有人举报医院非法经营,还有非法人员在这里进出。”

李致觉得越来越难受。他想起关闭研究所的那个寒冷冬夜,一个人孤零零地踏上冰雪铺地的大街,四野无声。此时,同样的感觉袭上心头。

“当然,我们可能不会这样做,”苏南说,“因为警力有限,只要医院自查到位,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你说是不是,孙警官?”

孙倩倩点了点头。

“我是在继续自己的研究,”李致说,“梅亚飞跟我没有关系。他每次来,都是做他自己认为想要做的事情。”

“他自己想做什么,你们就让他做?”

李致摇了摇头。

“他为医院里的病人担任法律顾问?”孙倩倩急切地问。

“不是法律援助。”

“是什么?”

“他回收涉及老人保健养生的医院器械。跟我研究的那些东西类似,不限于我的研究。”

苏南惊讶地看着他,问:“回收器械供你研究?”

“不是。他可能有自己的用途,跟我的研究无关。他一个病室一个病室地找,跟老人聊那些器械,疗效啊,副作用啊,比我做研究还仔细。”

“哦。”孙倩倩说。“他回收那些东西用来干什么呢?”

“不知道。”

“可是,你一定感兴趣,对不对?他一个没有学过医的人,怎么可能研究那些东西。”

李致身穿棉质长袖T恤,牛仔裤,外面还套了白大褂,T恤衫的背部已被汗水湿透。“他有时也来咨询我,甚至问到一些核心技术,好像很懂似的。”

“核心技术?”

“是啊,就因为他不断地问,勾起了我再次深入研究的决心。”李致心下踌躇,他既不想让自己说得太多,又想表现出愿意合作的样子,撇清自己的嫌疑。他感觉梅亚飞一定涉及不小的案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收那些东西,我只是经常听一些病人提起。”

“哦,”孙倩倩说,“听起来有点诡异。你有没有指导病人用过那些器械?”

李致默然不答。

“医院允许病人自带药品和器械进来吗?”苏南问,“我是说,你们怎么对等待病人带进来的医疗保健器械?”

李致叹了口气:“病人要带,我们制止不了。但我们会引导……”他顿了顿。

“如何引导?”孙倩倩以讽刺的口气问。

“告诉他们怎么避免受伤害,怎么避免产生副作用。”李致迟疑地说,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也告诫他们不听劝告,后果自负。”

“为什么不阻止?”苏南厉声问道。

李致耸耸肩,说:“我们不能强制性阻止,否则,没有人会来就医。”

“都是康馨医疗器械公司的产品吗?”

李致点点头。但苏南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他紧绷的颈部肌肉,也许是他充血的眼角膜出现些微的抖动。

“有没有其他产品?”苏南问。

李致摇了摇头。

“没有标号和防伪码的?”孙倩倩问。她显然跟苏南一样嗅到了什么。

李致又摇了摇头,但摇头之前他的脑子必须做出选择。因此出现细微的迟疑。

“一定有。”苏南说,“谁带了假冒伪劣产品进来?”

“没有!”李致大吼道,全身冷汗直冒,“我绝对不会允许!一旦发现,那种病人我绝不收治,我有我的底线。”

“贴牌,还是无牌的?”苏南问。

“都有。”

“哪些病人?你们有登记吗?”孙倩倩问。

“收治的时候,登记随身物品时就能发现。我想,这样的病人一旦出现问题,我们负责不起。于是,就不做登记,建议转院,不予收治。”

“我们会查出来的。”苏南说,“我们再说一说梅亚飞,他回收过假冒伪劣产品吗?”

“不清楚。在这里应该没有收过。”

“你的意思是,其他地方有可能?”苏南问,看了孙倩倩一眼。“好,那我们先去查查你近两个月收治的病人。”

李致觉得肺脏里深深地冒出一股怨气,双腿酸痛,脊椎发抖,脸上浮现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这种表情不是生动活泼,而是深思默想的,让他苍老了许多。

两名警察朝护士站走去。李致知道自已应该闭嘴不再多说,但如果警方查出医院里出现假冒伪劣医疗器械的问题,一定难以善了。他可不敢砸了哥哥的场子。

“这位女警官,”他对走在后面的孙倩倩说,“我这里真没有什么好查的,但我可以提供一个情况。”

两名警官一齐转过身来。苏南扬起眉毛,面露惊讶之色,说:“这样可不好,让我感觉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李致吞了口口水:“不,不是。我想再说说梅亚飞回收器械的事。”

孙倩倩偏了偏头:“说吧,看看有没有价值?”

李致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就听见自己发出尖锐紧张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他回收医疗器械的仓库,旁边好像还有一个加工厂,但那家厂是干什么的,我不清楚。”

“很好,这是个重要线索。”

两名警察离去,只留下李致张大着嘴。危机暂时过去,他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