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余姚讲学时,有弟子问他对“大礼议”的态度,他没有回答。有一天夜晚,他坐在池塘边,忽然想到“大礼议”,于是写了两首诗。
第一首是这样的:
一两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
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
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
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
第二首则为:
独坐秋头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
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
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
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显然,诗中“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这几句已经表明了王阳明的态度。他认为天理当出于人情,世间万物与人心是一体的。那些“大礼议”中出现的各种陈腐偏见,应当一扫而光。简言之,朱厚熜对亲生父母的孝心应当得到尊重,他完全可以尊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考。
还有一件事能直接证明王阳明的态度。他的弟子陆澄问王阳明,“大礼议”到底谁是谁非。王阳明说:“父子天伦不可夺,皇上孝情不可遏,众多大臣的话未必是对的,张、桂诸位大贤的话未必是不对的。”这已是明显表态,他和张璁、桂萼的观点是一致的。而席书和方献夫在向朱厚熜上书时,也是根据王阳明心学观点做出的判断。
尽管王阳明心学在“大礼议”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王阳明却从来没有上书直接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他表现得似乎有些超然物外。这一点或许让一度孤立无援的朱厚熜不太满意。他原本是对王阳明寄予厚望的。
朱厚熜还在做藩王时就听说过王阳明,并暗中认定他将是抗衡杨廷和的最佳人选。
嘉靖元年(1522年),朱厚熜登基后,对王阳明平逆剿匪的功绩赞不绝口,还当众质问:“这等人才为何不用?应立即召他入京。”还急忙下诏,称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让王阳明“驰驿来京,不得迟疑”。
可是,朱厚熜并未如愿。王阳明走到钱塘,当时地位正如日中天的杨廷和就让人去通知他:国丧期间不宜进行封赏事,王阳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抚之职。杨廷和还擅作主张,免去王阳明南赣巡抚的职务,由他指定的人选担任。后来又让吏部将王阳明调任南京兵部尚书。
事实上,杨廷和与王阳明心生隔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杨廷和眼里,王阳明是前任兵部尚书王琼所推荐的人,如今王琼被排挤出去了,王阳明自然也不能再用。何况这王阳明还另搞一套心学理论,也让笃信程朱理学的杨廷和感到不快。当然,杨廷和更深知朱厚熜急调王阳明的用意,无非是要找个得力的援手,牵制现在以他为首的内阁。就凭这一点,他就不会轻易为自己平添一个对手。
但是王阳明的名气和功绩确实摆在那里,说是众望所归一点也不夸张。朝廷对于他平定宸濠之乱的战功总要有个说法。
老谋深算的杨廷和为堵住天下人之口,便对随王阳明平叛的一些有功将领进行了封赏。伍文定升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将乔宇调到北京任职。最后,封王阳明为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世袭,岁禄一千石,兼领南京兵部尚书一职,并赐建“新建伯府第”于绍兴。此外则一律不赏。
王阳明却向朝廷上书,将追随自己在前线建功的将士们褒奖一番,要求封赏这些有功之臣。他还推辞对自己的封爵升官,称要回老家余姚侍奉老父。
父亲王华已经七十七岁高龄,得知王阳明回家,顿时喜笑颜开,问长问短。他早听说儿子率兵平灭了朱宸濠之乱,极为高兴。这么多年来,他亲眼看着儿子从一个叛逆少年成为文武兼备、功勋卓著的栋梁之材,内心深处充满了欣慰和喜悦。
朝廷封新建伯的诰命送达这天,正是父亲王华的生日。亲朋齐聚,个个喜气洋洋。王阳明服蟒腰玉,献杯庆贺。
等宣旨的官员一走,王华却皱着眉头对王阳明说:“当宁王起兵谋反时,我以为你这一次是必死无疑了,但你却没有死;当你举兵与宁王对阵时,我以为这件事极难,但你最终取得了成功;当朝中奸臣对你大肆诬陷时,我以为灾难就在眼前,没想到现在却给你加官封爵,我们父子仍能团圆欢聚一堂。不过,世上的事,往往是盛极必衰、祸福相倚。加官封爵,虽然是一件幸事,但也值得畏惧啊!”王阳明听后,当即对父亲行跪拜之礼,说:“父亲大人的教导,儿子一定牢记在心,不敢忘怀!”
第二天早晨,王阳明对门生们说道:“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晚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因此我知道荣辱原不在人,人却自迷。”
他还吟诗一首: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漫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在明代,有爵位的人的朝冠异于别的朝官,官帽上面有丝织物下垂到耳朵上。王阳明后来入朝谢恩,有同僚看到了他的朝冠,语带嘲笑地说:“你的耳朵上有垂下来的丝帛,难道是因为耳朵冷吗?”王阳明幽默地一笑说:“这哪里是我的耳朵冷,而是你们的眼睛热罢了。”
嘉靖元年(1522年)王华去世。他是个典型的儒家知识分子,一生为人谦逊宽厚,善恶分明,谨守节操。他曾经为儿子的成长操碎了心。如今王阳明功成名就,还学有建树,可以说远比他这个当父亲的有出息。父亲的去世给了王阳明重重的一击。在王阳明内心深处,父亲是他最崇敬和爱戴的人,哪怕是在外带兵征战,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
就在王华离世前的最后一刻,朝廷使者到达余姚宣读圣旨。原来朝廷收到了王阳明的奏疏后,感到还是要做出论功行赏的姿态来。于是将阳明的父亲王华、祖父王伦、曾祖王杰三代都封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荫封三代。
然而,这个新建伯没有铁券,也没有岁禄,仅仅是一个空头的爵号。即便如此,也让老人在病中获得了一丝安慰。王华在病榻上强撑着要下床,说:“我们王家对朝廷不能有失礼之处,快扶我起来。”使者走后,王华还一再问王阳明:“有失礼的地方吗?”王阳明回答:“父亲,您做得很好,没有任何失礼之处。”王华这才安心地点点头,含笑闭目而逝。
孝心至深的王阳明顿时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在父亲灵前号啕大哭。往昔少年时的诸般情状一一浮现在眼前,当年父亲严厉的呵斥现在都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好。
由于过于悲痛,王阳明大病了一场,病中还喃喃地呼唤着父亲。养育教诲之恩,此生难忘。接下来,王阳明在家守孝三年,后来守孝期满,因受猜忌也未能入朝。王阳明在家乡待了六年之久。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清闲的日子。当时,“大礼议”起,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王阳明采取了超然态度,一心读书悟道和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