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登基继位第五天,就提出要给自己亲生父母适当的称号和相应的礼制。

这也是与张太后和杨廷和等人发生冲突的引爆点:他不是孝宗朱佑樘的儿子,他有自己的亲生父母。既然他做了皇帝,那按常理,他的亲生父母必然是太上皇和皇太后。

这显然与张太后和杨廷和事先的约定有了冲突。杨廷和认为:当今圣上的亲生父母不能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因为他的帝位是从孝宗朱祐樘、武宗朱厚照那里继承来的,而不是从亲爹那里,就应当“继统须继嗣”。无论是讲饮水思源,还是知恩图报,都应如此。

朱熹说过,继承别人的皇位后,就要称此人为父,这是天理。而对于亲生父亲可以称皇伯、叔父。如此一来就可名正言顺、令天下咸服。程颐也说过:“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谓所生为伯叔父母。”以程朱理学为据,朱厚熜就应当以孝宗为“皇考”,兴献王为“皇叔考”。

于是,来自礼部的一道奏折便呈放在朱厚熜面前:“宜尊孝宗曰‘皇考’,称献王为‘皇叔考兴国大王’,母妃为‘皇叔母兴国太妃’,自称‘侄皇帝’名,别立益王次子崇仁王为兴王,奉献王祀。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朱厚熜内心对此极度抗拒:“父母也是可以随便更换的吗?”

这杨廷和和其他大臣一共六十多人,多次上书力谏,望这位嘉靖皇帝认孝宗朱祐樘为父亲,兼顾天理人情,如此才符合体统。但是,兴献王只有朱厚熜这一个儿子,奉亲至孝的朱厚熜认为,自己为了当皇帝不认亲爹会遭天下人耻笑,良心上也实在过不去。

这时,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出现了:张璁。张璁,字秉用,号罗峰,浙江温州府永嘉(今温州市龙湾区)三都普门村人。少好经学,博学多才。但张璁运气不佳,七次进京参加科举都名落孙山,此时他中举人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在正德十六年(1521年)第八次会试考上中了进士,这一年他已四十六岁。

他没有被选中成为庶吉士,没能进入翰林院,而是被分配到礼部,只是个实习生而已。不过,张璁一进入政坛,就遇到了“大礼议”事件。他找到黄绾和方献夫这两位王门弟子虚心请教,反复研讨,写下了一鸣惊人的《大礼疏》。文中详细分析了杨廷和“继嗣论”中的漏洞,他的结论是嘉靖皇帝完全应该称自己亲爹为父,于情于理都无可指责。这道奏疏简直来得太及时了。朱厚熜在看完《大礼疏》后喜极而泣:“此论一出,我父子之情得以保全了!”

朱厚熜写了一封手谕,尊父亲为“兴献皇帝”,母亲为“兴献皇后”,要求内阁为自己草诏。按朝廷制度,没有内阁草诏,皇帝任何手谕都不具备合法性。杨廷和看到这封手谕,当即便封存不发。然而他没有想到,张璁的《大礼疏》引发的论争却一发而不可收。朝野上下都卷入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激烈争论之中。

由此,明代历史上震动朝野、天下人议论纷纷的“大礼议”事件就拉开了序幕。

值得强调的是,张璁奏疏中的核心理念都来自王阳明的心学理论。文中言之凿凿、反复强调的“礼本人情”,成为打击冷冰冰的程朱理学的犀利武器。

在程朱理学中,所谓“礼”是圣人依据天理构筑的外在规范;在阳明心学里,心即天理,礼缘人情。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礼才得以行万世而皆准。即使是在儒家创始人孔子那里,讲到“仁”的理念时,也正是基于人皆有孝悌之情。

活泼、有温度的人情、人心,天然包含了一切圣贤规制的天道人伦之理。不近人情、不得人心的“礼”注定不能长久。按此道理,朱厚熜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有发自内心的感恩行孝之情,当然不能因为做了皇帝就弃之不顾。因为这是完全合天理、顺人情的。

张璁这道奏疏不仅得到了朱厚熜的激赏,也得到了不少官员学者的认同。当时赋闲在家的杨一清给老友乔宇写信说:“张璁此论,圣人不易,恐终当从之。”南京吏部尚书石宝也暗中告诉张璁:“慎之,大礼说终当行也。”王阳明得知后,也“心喜其说”。

于是,这次“大礼议”渐渐成为一场以权力斗争为核心,以理学心学为武器的意识形态的较量。那些在杨廷和改革中失势的官员纷纷跳了出来,声援张璁,而王门一期的席书,王门二期的黄绾、方献夫、黄宗明等人也坚定地站在张璁一边。

另一位南京刑部主事桂萼也操着笔跟上来了。桂萼,字子实,号见山,江西安仁(今江西东乡东北)人。正德六年(1511年)进士,授丹徒知县,因为人性刚烈,多次忤逆上官,仕途颇不顺利,被发配到南京刑部做了一个六品主事。

桂萼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很不得志。他通过在京任翰林修撰的兄长桂华获知朝中关于“大礼议”的纷争,又亲眼看见了张璁的神奇行事,悟出改变命运就在此时,便也跳将出来。他主动结交张璁,共同商讨策略,决心一起将“大礼议”这场意识形态斗争进行到底。

嘉靖二年(1523年)十一月,又一波攻势开始了。桂萼率先上书发难:皇上应速发明诏,追尊兴献王为皇考,并立庙于大内。称孝宗为皇伯考,武宗为皇兄,封蒋氏为圣母皇太后。这就是要彻底翻盘、推倒重来。桂萼简直是赌上了身家性命,公然与内阁叫板,大有分庭抗礼、势不两立之势。

朱厚熜拿着桂萼这份热度滚烫、陈辞激烈的奏折,心头为之一热。他边读边点头,大为激赏:“这本奏疏意义重大,天理纲常,要靠它维持了!”言毕,他马上趁热打铁,下旨召张璁、桂萼、席书入京议事。然后召杨廷和集议,一起讨论桂萼这份非同寻常、挠到自己痒处的奏疏。

然而,让朱厚熜等人没有想到的是,杨廷和选择了退场。他神情淡然地对皇帝行礼后,叹息道:“老臣请陛下允许还乡。”

朝堂顿时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之中。精明强干的内阁首辅居然不战自降了,朱厚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此时的杨廷和确实不想干了。长达四十多年的朝臣生涯让他感到了疲惫和厌倦。而朱厚熜对杨廷和的跋扈和傲慢早已不满,干脆来个顺水推舟,点头同意了杨廷和致仕归里的请求。朝中一些言官纷纷上书,请求留下杨廷和。朱厚熜一律不答,扔在一边不理。

这时,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廷举提议,让两京官员统一上书,各陈所见,以备采择。于是论辩双方再次上书展开论争。朱厚熜却只对张、桂等人的奏疏表示肯定和赞赏,反对方的奏章一概不看,扔在一边。

他敕令礼部,均按桂萼所奏彻底推倒重来的方案执行。礼部尚书汪俊一再以各种理由抵制也无用,无奈之下他辞官而去。朱厚熜也不挽留,让礼部侍郎吴一鹏代署部事,一切按他的旨意来办。

哪怕群臣二百多人黑压压地到左顺门跪伏哭谏,也没能扳回局面。朱厚熜命锦衣卫连捕吏部员外郎马理等一百三十多人下狱,其余的人把姓名记录下来,强行驱散。朱厚熜大笔一挥,诏令四品以上官员夺俸,五品以下官员廷杖,结果翰林院编修王相等十七人被活活打死。杨慎、王元正因带头闹事,被发配边荒,遇赦不宥。内阁大学士毛纪、石珤则致仕而去。

嘉靖三年(1524年)九月,朱厚熜下诏改称孝宗为“皇伯考”,昭圣皇太后为“皇伯母”,追尊兴献王朱祐杬为“皇考恭穆献皇帝”,母蒋氏为“圣母章圣皇太后”。桂萼、张璁因为上书有功,被调到京城,位极人臣,成为炙手可热的内阁大学士。席书就任礼部尚书,方献夫当上吏部尚书。唯独黄绾因事忤逆朱厚熜,最终只为南京礼部侍郎。

经过“大礼议”事件后,朱厚熜由当初受到相权和后宫双重压制的傀儡小皇帝,逐渐成为主导朝政、大权在握的实权天子。此后,没有什么力量能制约这位嘉靖皇帝,他也逐渐变得独断专行、刚愎自用。

嘉靖七年(1528年)六月,朱厚熜命人编纂《大礼集议》和颁布《明伦大典》,对杨廷和等人强迫自己认弘治皇帝为父亲的言行作了严厉批判,把自己的相关谕旨及支持自己的大臣的奏疏汇集成册,颁布天下,让全天下人知道自己对孝道的坚持,知道那些反对自己的大臣的言行是多么荒谬!

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以嘉靖皇帝朱厚熜获胜告终。“大礼议”原本是君权与相权的权力争斗和冲突,也是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的一次正面交锋。那么在“大礼议”事件中,王阳明的态度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