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宁王朱宸濠府中有大量财宝。这一点,张忠和许泰心知肚明,朱厚照得知后也是垂涎欲滴,他便拨了几万京军,让张忠和许泰以“扫清朱宸濠余孽”为名杀到了南昌城。
一进南昌城,张许二人才发现如今这里早已是穷街陋巷,民生凋敝。而传说中的宁王府财富和美女也不见影子,只剩下一堆废墟。他们不甘心空跑一趟,就对南昌城里的无辜百姓下手了。他们先是罗织罪名,把一批批“朱宸濠余党”抓来进行严刑拷打,只有出钱才可能活着出去。一时间,南昌城鸡飞狗跳,怨气冲天。
此外,张忠怀疑王阳明可能知道宁王府的财宝到哪里去了,又不能当面盘问,于是决定先找到他的把柄。当初王阳明派弟子冀元亨去宁府讲学,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以以此来对付王阳明。他命人抓来冀元亨严刑拷打,想撬开他的嘴,得到关于王阳明的一些“黑料”。没想到冀元亨铁口钢牙,让逼供的人万般无奈。张忠命人将冀元亨秘密遣送北京,交给锦衣卫来审。
正德十四年(1519年)冬,王阳明重返南昌城。百姓们听说后顿时感到有救了,纷纷箪食壶浆前来相迎。对王阳明来说,南昌百姓越是热情,越是对自己寄予厚望,他身上的压力就越大。他命人通知南昌百姓迅速离开南昌,等风平浪静后再回来。但很多人都走不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能说走就走得了?结果,张忠等人每天仍然会抓捕不少“叛乱余党分子”,打得他们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张许二人这样胡来,自然惹恼了南昌的地方官。只是他们敢怒不敢言。但性情耿直的伍文定则态度强硬,不让他们胡来。许泰不管那么多,下令把伍文定抓起来严刑拷打,要他承认王阳明和朱宸濠暗中勾结谋反。可伍文定是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硬汉,对王阳明钦佩无比,根本不可能让张忠一伙如愿,惹毛了还骂他们陷害忠良,不得好死。伍文定是平叛功臣,又是朝廷命官,张忠等最终不敢把他怎么样,便把他先关起来了。他们又拷问了朱宸濠的同党,想问出财宝埋藏地,结果依然没问出个名堂。
看样子,只有王阳明知道宁王府财物的去向。于是张许二人来到巡抚衙门,开门见山地质问王阳明:“朱宸濠富甲一方,那么多财物都到哪儿去了?”
朱宸濠确实有很多钱,但是他攒钱是为了造反,招兵买马、笼络人心都花费不小。王阳明是缴获了一些资财,可这缴获的资财还不够给底下的军官和士兵发饷的,要知道他起兵平叛根本就没拿朝廷一文钱!
因此,王阳明直言相告:“二位在皇上身边当差,不知这其中的复杂缘由。朱宸濠的钱大部分都到了京城中那些权贵手上。本官一直想查,却是有心无力。不如二位和我一起上书,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也好向天下人有个交代。”
许泰和张忠这样的人暗中其实得了不少好处。二人心里有鬼,被这一席绵里藏针的话噎得无言以对,只得悻悻而归。难道就这样白跑一趟认栽了?张忠、许泰简直有些恼羞成怒,有火无处发泄。
于是他们让一批士兵到王阳明府衙门前破口大骂。从早到晚,士兵们指名道姓,谩骂不绝。王阳明对这种下流招数嗤之以鼻,根本不予理睬。他和弟子们专心研讨心学,一派光风霁月。更有甚者,一些士兵干脆直接在巡抚衙门门口挑事,故意挡道,出言不逊,趁机寻衅。王阳明不惊不怒,和颜悦色,好言相劝,以礼相待,让一帮行伍出身的武夫倒也没招了。
王阳明再在南昌城内发布告示,称朝廷派来的军士们来到南昌,十分辛劳,作为地方官员,他代表皇帝犒劳军队。他经常派人抬着酒肉,犒赏京军。京军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许泰却前往阻止,勒令士兵不能接受王阳明的馈赠。你不体恤下属也就罢了,人家王阳明送酒送肉,你还不让我们接受,到底想闹哪样啊?如此这般,京军便有中不少士兵对许泰有了怨言。
接下来,王阳明还让人遍贴告示,称京军自远道而来,在外有诸多难处苦处,本省居民要以主人身份以礼相待。他让南昌百姓们端着粗茶淡饭在街巷等着,只要看到京军士兵就上前送温暖。礼轻情重,在春节期间这样的举动自然打动了不少京军士兵。王阳明自己身着朝服出巡,遇到京军将士也必定停车慰问,态度亲切和气,还主动为他们提供最好的后勤保障。
那些京军在南昌待久了,水土不服,纷纷患病。王阳明就重金聘请南昌最好的医生为他们治疗,如有病殁一概厚葬。天气渐渐转冷,王阳明找来了南昌城的几个大户。大户们在乡下都有房产,王阳明说服他们暂居别处,把城里的房子让给京军过冬。
日久见人心,京军营中绝大多数士兵的良知开始复苏,忏悔自己在南昌城里做过的坏事,并对王阳明的人格和气度感到钦服。他们每每遇到王阳明都恭敬地喊一声“王都堂”。
正德十五年(1520年)春节前夕,南昌百姓开始祭祀活动,城里哭声震天。王阳明发布告示,告诉南昌城百姓在祭祀亲人时不要忽略还有一批远离家乡的人,那就是来到南昌的朝廷军队。士兵们看到告示后,顿生思乡之情,很多人流下泪水。于是京军找张忠和许泰哭诉:“我们离开故土很久了,不能尽孝,在这里待着无事可做,还不如让我们回家吧!”
这下,张忠、许泰感到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哼,玩这些咱们玩不过这些文人,咱们就来比试比试武的!
这天,王阳明接到许泰的邀请函,说是准备在城外的校场举行一次阅兵仪式,欢迎届时莅临指导。王阳明不明所以,只得复书照允。
第二天一早,王阳明带着江西地方官们前往校场,过了半天才见许泰和张忠领着京军策马而来。他们一番迎候致礼后,便一起步至观台,宾主依次坐下。
许泰高声道:“值此天高气爽,草软马肥,正是试演骑射的大好时机。王都堂虽是文人,却也用兵如神,听说年轻时还在居庸关外射杀过胡人,其武艺精湛,由此可见一斑。许某戎马一生,不会作诗,只晓骑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斗胆要跟都堂比试比试,也让大伙开开眼,还望万勿推辞。”
言毕,不容王阳明多想,许泰径自下台,命人竖起箭靶。只见他拈弓搭箭,屏气凝神,但听得几声弦响,三只羽箭嗖嗖嗖激射而出,在箭靶上排成一个竖列,彼此相距不过一寸。京军士兵们欢声雷动,纷纷叫好。许泰扬扬自得,回到看台,神情倨傲地看看王阳明:“听说王大人通晓兵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不试试身手?让我等行伍中人也开开眼界。”
这显然是公然叫板了。王阳明自幼就对刀剑骑射感兴趣,区区射箭自然难不倒他。不过,他久在官场,又身染肺疾,加之常年熬夜读书,视力下降,此时突然上阵比试箭法,还真的很难说胜券在握。但此等情形,他不可能示弱。
于是王阳明泰然自若地起身呵呵一笑,接过旁人递来的弓箭,说道:“将军弓马娴熟,真乃李广、纪昌再世。本官虽薄有微名,于这弓马骑射只是略知一二。不过,今日却也不能拂了兄弟们的好兴致,只好献丑了!”
这时,在场的王阳明部属和弟子们有些担心。一旁的伍文定一度站起身,想替师上阵。王阳明轻轻按住他,不慌不忙地走下看台。
他命人牵马过来,随即跃身上马,挽着马缰奔驰一圈后,他拈弓搭箭,对着箭靶挽弓如满月。人们此时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只听得一声弓弦劲响,那羽箭飞射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箭尾兀自轻轻晃动,嗡嗡作响。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王阳明左右开弓,从另一角度连续射出两支箭。人们回头望去,只见得前箭方中,后箭已至,分毫不差,直透木靶,纹丝不动。
众人惊呆了,待回过神来,不禁齐声欢呼,校场上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许泰见此情状颇为尴尬,对王阳明说道:“王大人骑射功夫不凡,某等领教。”
王阳明向士兵们微微一笑,向许泰等人拱手:“王某到底老了,只能说是献丑了。”
次日,许泰和张忠到巡抚衙门辞行,王阳明为他二人设宴饯行。张许京军驻兵江西计五月有余,江西官民遭张许二人罗织罪名,没收财产,受其荼毒,不知凡几。好在如今他们总算要离开南昌了,这让南昌官民感到如去芒刺,顿时松了口气。
张忠等人一到南京见到朱厚照,马上就开始诬蔑攻击王阳明,甚至诬指王阳明与朱宸濠暗中有勾结,拥兵自重,妄图谋反。朱厚照听了将信将疑,幸亏有兵部尚书王琼等一班大臣力保,王阳明方得无事。
王阳明一直心系这位正德皇帝南巡的安危。朱宸濠有余党在逃并非虚言,如果朱厚照老在南方晃**,不务正业,一旦保护措施有失,真有可能让余党乘虚而入。朱厚照要是死在南方,那可真就造成国家动**了。
王阳明马上行动起来。正德十五年(1520年)六月,王阳明集结军队在赣州郊区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
此时搞演习其实十分敏感,已陷入是非旋涡的王阳明这样做很容易给自己招来猜疑和非议。弟子们纷纷劝他不要搞演习,这是授人以谋反的口实,往轻了说也是拥兵自重。王阳明淡然道:“我要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宁王余党,不要打皇上的主意。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我不搞军事演习,那群人想找麻烦也一定能有别的借口。何必自缚手足,畏缩不前,无所作为?”
其实,朱厚照对王阳明大张旗鼓地搞军事演习并没有什么猜疑。当江彬向他进谗说王阳明别有用心时,朱厚照一笑置之。他其实并不傻,王阳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还是有数的。王阳明奉诏剿匪平叛多少次了,要反早反了。
朱厚照现在最迫切的想法是让朱寿大将军的平叛事迹载入史册。当皇帝嘛,自然想在皇帝那一堆人里拔尖儿。朱厚照想要办个声势浩大、风风光光的献俘仪式,好让史官笔下生花,名传后世。
正德十五年(1520年)八月,朱宸濠将被正式移交给朱厚照。在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的主持下,南京城郊的演兵场举行了一次煞有介事的盛大“献俘仪式”。
京军和南京驻军排成阵势,旌旗招展。乔宇一本正经地手持令旗,站在阅兵台上,陪着这位“奇葩”皇帝玩这种弱智游戏。
乔宇令旗一挥,登时鼓角齐鸣,军阵的西南角闪开一条道,只见一将拍马持枪,冲入阵中。众人好奇地瞧去,不是那造反落败的宁王朱宸濠又是谁?只见乔尚书手中的令旗又是一挥,但见那军阵东北角也呼啦闪开一条道,只见一将杀入,他头戴冲天冠,手舞大砍刀,冲到阵中亮了个相。众人看去不觉失声:“那不是正德皇帝朱厚照吗?”不过他此时身穿大将军服,名字唤作朱寿。
这“朱寿大将军”武功好生了得,但见他舞刀扑向朱宸濠,一个力劈华山的招式虎虎生风。脸色发白手发抖的前宁王朱宸濠做了一个招架抵挡的动作。那朱寿大将军上前,一把抓住了朱宸濠的腰带,大喝一声将其摔落。朱宸濠主动滚倒在地,还连连翻滚。于是场上欢声雷动,朱寿大将军得意地看看周围,指着地上的朱宸濠大声喊:“绑了!”等候多时的武士赶紧冲上前去,将朱宸濠五花大绑押走了。朱宸濠临走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服:这都叫什么事儿!
朱厚照不管那么多,只管开心地大笑,大将军上阵擒敌的感觉真爽。
正德十五年(1520年)八月十二日,朱厚照从南京起驾回京。从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抵达南京之后,他在南京一共滞留了二百多天。
王阳明得到消息后,为天下为百姓大松了一口气。他拿起书本,开始在江西讲学了。南昌讲学盛况空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简直要把巡抚衙门的门槛踏破了。然而王阳明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弟子冀元亨。
在王门弟子里,冀元亨追随王阳明最久。还在他贬谪龙场时,冀元亨就跋山涉水不避艰险去龙冈书院投师,后又追随他到吉安、南赣,始终形影不离,最后因奉王阳明之命卧底宁王府而被许泰、张忠抓住把柄,押往北京。
抓冀元亨是为了诬陷王阳明勾结朱宸濠。然而让许张二人失望的是,冀元亨在惨绝人寰的诏狱中饱受酷刑,竟能一言不发,拼死维护恩师。王阳明则多方奔走,为其鸣冤,北京六部的王门弟子纷纷响应,上书要求释放冀元亨。奈何江彬势大,终正德一朝,冀元亨也未能出狱。
这冀元亨在锦衣卫的监狱里受百般折磨,但对人依然如沐春风,把坐大狱当成了上学堂,感动得狱吏和狱友们一个劲儿流泪。监管狱卒们都以为奇事,遇见他夫人就问:“你丈夫秉持什么学术?”他夫人说:“我丈夫的学问不出阃帏之间。”闻者皆惊愕不已。
直到嘉靖即位,冀元亨方得出狱重见天日,却因长时间的身心摧残,加之又染上疟疾,不逾五日而亡。王阳明痛失爱徒,悲愤不已,在答谢朝廷封赏的奏疏中特别提出:“冀元亨为臣劝说宸濠,反被奸党构陷,竟死狱中。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实由于臣。虽尽削臣职,移报元亨,也无以赎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