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集团和朝中文官的斗争,按理说根本轮不到小小的兵部主事王阳明出头,他官阶不过正六品。但王阳明没有选择沉默。

戴铣和蒋钦等人被活活打死,他们的英勇事迹在两京广泛传播,成为忠臣的楷模。饱读圣贤书的王阳明当然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王阳明思考良久,写下了一篇《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为死去的蒋钦、戴铣鸣冤: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使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稍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这份奏疏没有直接批评刘瑾专权,而是委婉地提出建议。他说,戴铣等人作为言官,职责就是劝谏君王,即使说错了,皇上也宜多包容,以开言路。现在皇上把他们拿解赴京,群臣皆以为不当,却无人敢言。长此以往,皇上还能从哪里听到谏诤之言?

朱厚照当然不可能看这份奏疏,但刘瑾看到了。他干脆自拟一道圣旨,以皇帝名义,廷杖王阳明四十,关入锦衣卫大牢。

这一天,几个全副披挂的锦衣卫校尉冲到了兵部衙门,把还在办公的王阳明揪出来,带到了午门。城楼上当差的侍卫望着楼下,旁边点着的香正微微地冒着烟。一根燃完了,又一根燃完了。终于,一队锦衣卫步伐整齐地从午门鱼贯而出,其中几个还举着粗圆的朱红色廷杖。

一个太监宣读完圣旨,几个粗壮大汉就把王阳明粗暴地按倒在地,用绳索绑住他的双腕,然后熟练地扒下他的裤子,让其暴露在低温中。这样当众被剥掉衣裤实是一种人格侮辱。王阳明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是生是死只得听天由命。

司礼监的监刑宦官手捧旨,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用刑——”侍立在两侧的锦衣卫校尉轮流上前,用大棍猛击。每五杖即换一人行刑,左右站立的校尉高声报数,闻者无不胆寒。

大棍落了下来,每一下打在身上都是钻心疼痛,鲜血淋漓。刘瑾看来是要置王阳明于死地,可谓棍棍入骨,声声催命。才打到二十几棍,王阳明就昏死过去了。大汉们一盆凉水浇下,他又醒了过来,继续承受煎熬。

闻讯赶来的父亲王华只能呆立一旁暗中垂泪,眼见儿子被打得惨不忍睹却无计可施。

四十棍打下来,王阳明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随即他又被扔进了锦衣卫诏狱。

正德元年(1506年)十二月,天气奇寒。锦衣卫诏狱里潮湿霉朽,腥臭难闻。幽暗的囚室里,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气息。王阳明此时还不知道,他入狱后不久,父亲王华就被刘瑾调到南京去了。貌似平迁,实为贬官。

那刘瑾在还没发迹时就听说过王华的大名,并仰慕其才。后来,两人又曾一同在太子府里共事。王阳明入狱期间,刘瑾多次暗示王华,只要去他私宅坐下来谈谈,不仅王阳明可以平安无事,他父子俩还可以得到升迁。但王华就是不去,终于惹恼了刘瑾,被贬官至南京。

被关在漆黑阴冷的监狱里,王阳明夜不能寐,想起家中妻儿老小焦急的样子,想起父亲慈爱的目光,他禁不住眼泪涟涟。他悲愤难当,命笔抒怀写道: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涌。

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陡,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垄!

—外集《狱中诗十四首》中的《不寐》

王阳明在监狱中听到了一条趣闻。据说,刘瑾整理出了一个包含五十三人的奸党名录。其中排在前六的就是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和林瀚,都御史张复华等六名朝廷重臣,文坛领袖李梦阳排在第七,而年轻的六品兵部主事王阳明,居然在这份光荣榜上高居第八。可见刘瑾对这个六品主事格外注意。

然而,未知的命运总是令人恐惧。正德元年(1506年)的除夕之夜,大明朝最黑暗的幽室之中。天地虽大,除了自己这颗心,又有什么可依靠的呢?

此时,王阳明心中觉悟的种子已开始萌芽……

正德二年(1507年)四月,朝廷下诏贬王阳明为贵州龙场驿丞,择日出发。

贵州,位于大明西南,是十三布政使司中最穷的一个,通常是流放犯人的首选场所。龙场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驿站是古代供信使、官员中途休息和住宿的地方。驿丞就是驿站的管理人员。

贵州龙场在地图上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在明朝更是偏远山区、蛮夷之地。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传奇即将在那里诞生,历史即将被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