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官面色凝重地站在报社小会议室的一侧,手里正拿着一份上级下发的通知全神贯注地看着。朱大可站在她的不远处,向前走了几步,十分郑重地表示:“上官,我看还是我和陶李一起去吧。”
陶李推门走了进来,走到上官和朱大可跟前,“一起去哪呀?”
“正好你来了。”朱大可又转过脸去,重新面对着上官,“上官,我看就这么定了。”
上官表情依然凝重,“问题是你们昨天晚上那么晚才赶回来,又跟着我忙活到下半夜。今天要去的地方比昨天可远多了。我怕你们受不了。”
“这是最后一张牌了。你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安排了。欧阳与柳男他们又去养鱼塘了。眼下就剩下一个杨光了。”
“欧阳他们去养鱼塘干什么?那家化工厂又偷偷地排污了?”上官疑惑地问道。
“不是,大水把那附近的养鱼塘都淹了,百姓们的损失大了。他们跟着保险公司去查看损失和险情了。”朱大可解释道。
廖朋远走了进来,他急匆匆地说道:“上官,我看还是我去吧。我家里没有什么问题。再说也不是长期去那里驻扎,不就是一两天,或者两三天的事情嘛。”
“廖朋远,你就别跟着乱了。”上官看了看廖朋远,“你肯定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刚才我已经明确过。”
“是因为廉颇老矣?”廖朋远一脸的严肃,“我也不过才四十五六岁嘛。”
朱大可郑重地说道:“你误会了,不是因为这个,肯定不是。上官刚才说过,她觉得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负担太重了。”
“上次那家小煤矿出事,”廖朋远不依不饶,“我没能去采访。如果我去了,我敢保证我肯定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所以一想起这件事来,我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廖朋远,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上官再一次郑重声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种事情看起来偶然,实际上……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吧。城里也有险情,需要人手。”
杨光走了进来,走到上官跟前,“上官主任,我接到你的电话,紧赶慢赶才赶过来。什么时候去江北县?”
“正在这商量着呢。”
“上官姐,”陶李认真极了,“正好杨光来了,那我和杨光去吧。杨光可以开车,他今天的精力肯定比大可哥的精力旺盛。杨光,是这样吧?”
杨光马上表示,“没错。没错。”
“没错什么呀?”廖朋远马上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你可以去,但陶李不行。咱们俩去吧!上官,就这样定了。”
“不行,不行。要不我和杨光一起去。”朱大可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不要争了。”廖朋远大声说道,“还是我和杨光一起吧。别整得像是上战场似的,没有那么严重吧。”
上官还是犹豫了一下,“要不就这样定吧。报社的车几乎都派了出去,加上借在外边的,眼下已经无车可派了。看来只能开杨光自己的车去了。”
“没问题。我的车况很不错。”杨光表示。
“路上不能疲劳驾驶,”上官认真地叮嘱道,“实在不行,与廖朋远轮换着开。”
廖朋远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上官,这还用你交代呀?放心吧。”
“你去,我当然放心。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家里。”上官态度真诚。
“没事没事。我一会儿给我老妈打一个电话,让她早一点儿去接孙子。”
陶李笑了,“那我去帮你接吧?”
廖朋远也笑了,“算了吧,我怕这孩子再喜欢上你,还怪麻烦的,你能天天去接他吗?”
陶李同样笑着调侃,“我有那么可爱吗?如果他真的那么快就能喜欢上我,我当然可以呀。”
2
报社电脑室里,编辑记者正在电脑桌前工作。陶李与朱大可面对面地站在电脑桌前谈着什么。
“大可哥,刚才光顾忙别的去了,你还没说小虎究竟是怎么找到的呢?”陶李问道。
“送回来的,”朱大可回答,“是苏童主动送回来的。”
“肯定是她干的?”
“肯定是她干的。”
“她什么意思啊?既然不打招呼把孩子抱走了,那就直接抱走算了。干吗又送回来呢?”
“说不明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那小虎还在幼儿园里待着,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吗?”
“估计不会。再说已经向幼儿园交代了,如果不是上官去接他,任何人去接,幼儿园都不会放行。她总不至于去抢吧?”
陶李的手机响了,她对朱大可说道:“我先接一个电话。”
朱大可坐到了电脑桌前。
陶李接通了手机,“哪位?”
电话是赵新打来的,“我是赵新。陶记者,我现在想马上见到你。”
“你又有什么事啊?我今天很忙啊。”
“你爸爸正和我在一起呢。”
“我爸爸和你在一起?你们现在在哪呀?”
“我们已经到你们报社门口了。是我逼着你爸爸来找你的。他说那个叫‘虫子’的人去国外了,他不大可能再找到他了。我不相信这一点,所以逼着他和我一起来见见你。你劝他帮帮我好吗?”
“你们等着,我马上下楼。”
陶李来到了报社办公楼外的台阶上,四处张望。赵新站在绿化带花园的不远处,李蒙正站在赵新的身边。陶李迅速走下台阶,向他们走去,一直走到了他们面前,“爸,你上哪去了?我和我妈好一顿找你。你给我妈打过电话吗?”
李蒙摇了摇头。
“她在家里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陶李说道。
赵新疑惑地问道:“这真的是因为我吗?”
“可不是因为你嘛,如果我知道你的出现会把我自己的家搅得这样混乱,我根本就不会搭理你。”
赵新犹豫起来,“要不这样行不行?你让叔叔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虫子’,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就行,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了。”
“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他已经出国了,我都找不到他,你就能找到他?”李蒙说道。
“我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
“你总不能强人所难呀。”
“爸,都不要说了。”陶李明确表示,“我看这样吧,赵新,你先走吧。我和我爸先聊一聊。我需要送他回家,我会主动和你联系的。”
送走赵新,在陶李的建议下,父女俩来到了附近的中山公园。
公园里不时地有行人走过,陶李与老爸并排在公园里行走着,边走边聊。
“我得先给我妈打一个电话,报一下平安。”陶李拿出手机。
李蒙侧身看着陶李。
陶李拨通了手机,“妈,我和我爸在一起呢。放心吧,不和你多说了,回家后再说。”
陶李挂断了手机,继续与老爸聊着,“爸,我真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我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竟然会引出了这么大的麻烦。爸,你现在能不能坦白地告诉我,你那个叫‘虫子’的同事,是不是你虚构的?”
李蒙沉默地走着。
“爸,我现在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你需要告诉我实情。这件事看起来是不能简单地宣告结束了。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不可能就这样草草地结束。”
“‘虫子’已经出国了,他还能找到哪去。”李蒙不耐烦地说道。
“爸,你确实是个书呆子,”陶李异常坦率,“如今像你这样的书呆子,就算是读书人里面都不多了。你想想赵新他能算完吗?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线索,他还不得整天纠缠着你。再说我妈妈那里,你也没有办法交代呀。她平时几乎把你当成了一个弟弟,甚至有时候都像是对待孩子一样呵护着你。那是一种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可是她不会容忍你的心里除她之外,还有另外一方天地,她会受不了的。”
“所以我才告诉赵新,‘虫子’出国了。”
“爸,你就别绕来绕去了,其实,‘虫子’就是你吧?”
“你妈和你说过什么?”李蒙吃惊地看着陶李。
“爸,”陶李态度认真,“你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叫赵新的小伙子呀?”
“不认识,我肯定不认识他。”
“可是开始时,你对他却是异常地热情啊。”
“没错。那是因为‘虫子’确实是我。”
陶李并不吃惊,“那你现在又犹豫了,像是要特意回避他?”
“没错,那是因为我确实感觉到了麻烦。”李蒙终于坦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爸,赵新确实是你的儿子?”陶李的两眼瞪得大大的。
李蒙突然大声地嚷道:“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
两个人沉默良久,继续向前缓慢地走去。
陶李问道,“爸,能告诉我当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李蒙的眼睛湿润了。
陶李态度诚恳,“爸,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当年下乡时,”李蒙的情绪慢慢地趋于平静,“我和成千上万的知青一样,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扔在农村了,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城市。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在农村除了有限的几本课外书之外,我把学过的课本,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也许正是因为我愿意读书的原因,一个当地高中毕业之后回乡的女青年,渐渐地走近了我。她做了大队妇女主任之后,经常有事没事地找理由来青年点找我。还时不时会给我从家里带点吃的东西。她虽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可是我们谈得来。可是后来恢复了高考……”
“如果不恢复高考的话,你会和她走到一起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来已经渐渐地爱上了她。可是,可是高考对我的**是巨大的。”
“你们当时同居了?”
“怎么可能呢?那个年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赵新凭什么来找他的爸爸?这件事与‘虫子’会有什么关系?”
李蒙继续平静地道来,“我被大学录取之后,她才知道我们必须分手了。她是理智的,她知道,她不可能,也不应该把我留下来,那样会耽误了我个人的前程。可是她又是真心爱我的。就在我临离开农村最后几天的某一个晚上,我们在一条小河边上,走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时,我们去了她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妇女主任办公室。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所以赵新的出现,让我无所适从,我真的不知道他与我究竟有没有关系。他的出现还是让我感觉到了意外,那天我答应带他去见‘虫子’,是想证明一下什么。可是来自你妈妈的无形压力,让我想到了打退堂鼓。”
“那样做,你心里会安宁吗?”
“可是你妈妈不可能原谅我。尽管那是她没有出现之前发生的事。”
“那位妇女主任再没有来找过你?”
“我们后来又见过一次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来城里治过病,去学校找过我。我不坐班,她在传达室留下了一张字条。我发现字条后,曾经去医院看过她。”
“她没有提起过孩子的事?”
“没有。她看到我时就哭了。我问她有什么困难没有,她说没有。她从来就没有提到过孩子。”
“爸,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呀?”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做DNA鉴定。”陶李提议。
李蒙一脸的疑惑,“做DNA鉴定?”
“爸,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给所有人一个真实的交代。”
“可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怎样向你妈妈交代呀?”
“爸,”陶李严肃极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最不好交代的应该是我,因为按常理来说,将来这会多出了一个与我争夺遗产的对象。”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坦然去面对。”陶李断然答道,“不管你想不想这样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它绝不会以你现在的意志为转移。爸,这是你应该告诉我的道理,而不应该由我提醒你。”
李蒙又一次沉默起来。
3
朱大可坐在报社电脑室的电脑桌前,打开了电脑,一封电子邮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注视着电脑屏幕,认真地看着电子邮件,眼睛里渐渐地充满泪水。
电子邮件是陆佳发来的,这是朱大可久违了的希冀。
大可:
那天晚上,你究竟是和谁在一起?
我想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那一刻,我明明知道已经是秦州的下半夜了,我还是拨通了你的手机。因为我再也抑制不住对你的思念,再也忍受不了一个人身居异国的孤独。我明白,即便是你曾经真的恨过我怨过我,真的已经彻底放弃了我,你也会在那一刻倾听我的述说,接受我的坦诚,也会在那一刻感觉到我这颗心是因为你而怦然跳动。
可是那天晚上,你除了让我感觉到你在听到我的声音的那一刻的震惊之外,再也没有让我感觉到更多,再也没有让我感觉到曾经定格在我心底的那份自然与坦诚。
那一刻,你究竟是在做什么?究竟是和谁缠绵在一起?
在我走出国门之前,有人告诉过我,即使我会重新返回秦州,他们也不相信我们的分离,我们那铭心刻骨的爱,能够与两性的厮守相抗衡,能够与美丽的**相匹敌。我曾经断然否定过他们的判断,我更是蔑视过他们的断言。
可是这一切有可能会在我们之间真实地发生了。
鲜花似锦,美女簇拥,成了成功者的广告。钻石加身,金钱万贯,仿佛已是爱情的母乳。
我是不是可以说,我终于找到了我离开秦州时,你没有前往机场为我送行的真正缘由?
你是因为她,因为她——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女人,才远离了我。
可是我至此却依然心有不甘。
即便是我手里已经有了金钱,已经有了不用我努力奔波和打拼足可以享用一生的财富,即便是在未来的时日里,我再找到我的另一半,我醉生梦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坚信我依然会天天想起你。对我来说,哪怕是不时地想起,都会是一次次痛苦的记忆,都会是一次次撕心裂肺的摧残。那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大可,我爱过你,怨过你,尤其是在我离开你的那一刻,在心底滋生的那份怨,时常还会在我的心底翻腾。可是眼下,我不得不承认,你在我的心里依然是那么沉重。
我知道我对你的冷淡,已经动摇了你对我的爱。可是我却无法想象你已经真的另有怀抱了。
我原本始终在骨子里坚信,我们的爱一定是能够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可是……
朱大可的目光移开了电脑屏幕,两手捂住了脸,仰面朝天。他突然站了起来,向电脑室外快步走去。
他走出了报社办公大楼,一个人坐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轿车在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马路两边的景物不时地向轿车的后边退去。
他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着,他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将车上的音响打开。此刻,音箱里传来了一首震撼人心、震撼情感的歌曲。
爱有几多,怨有几多
都是因为生命中的那份承诺
当爱恋一次次绽放阑珊的星火
当抱怨一次次爬满落日的婆娑
心底依然会泛起相遇时的感觉
爱是什么?
爱是前世的承诺
爱是今生的枷锁
爱是痛苦的快乐
爱是不悔的选择
爱是你,爱是我
爱是你和我一生的纠结
痛苦几多,麻木几多
都是因为生命中的那份承诺
当痛苦一次次定格生活的缩写
当麻木一次次枯萎心底的苦涩
肺腑依然会起伏相爱时的音色
爱是什么?
爱是前世的承诺
爱是今生的枷锁
爱是痛苦的快乐
爱是不悔的选择
爱是你,爱是我
爱是你和我一生的纠结
4
江北县的大雨依然哗哗地下着,似乎没有一点儿要停下的迹象。
两山夹着一块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一段不深的河流依然显得平静,河水不停地流淌。不时地有汽车从流淌着河水的地方穿过河流,还不时地有人赶着马车,开着小型机动车从浅浅的河面上经过。
廖朋远正开着轿车在河床那似路非路的土道上行驶。
杨光坐在廖朋远的身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出来两天了,雨还是这样下。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看雨还是不见小啊。”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不好,左边的河道里有两个孩子,像是被水困住了。”
杨光顺着挡风玻璃向远处望去,两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儿正被河水围在水中靠近另一边的一块高地上。两个孩子大声地呼叫着,“救救我们!快来救救我们呀!”
廖朋远立刻将车停下,轿车停在了离流水不远处的河**。廖朋远迅速打开车门跳下车去,他边跑边大声喊道:“杨光,快。越快越好,快过去看看。”
杨光跟在廖朋远的后边,沿着一条由石头堆起的还没有被水完全淹没的道路,向那处小高地跑去。他们蹚过齐腰深的河水,快速向孩子们靠拢,慢慢地接近孩子。
廖朋远大声喊道:“别动,别动,千万别动啊。”
杨光同样大声地叮嘱着,“别害怕,别害怕。叔叔来了,叔叔来了。”
廖朋远浑身雨水地跑到孩子身边,抱起了其中的一个男孩儿,又侧过脸去对杨光说道:“杨光,咱们俩一人一个,必须快一点儿离开这里,水涨得很快。不然我们也出不去了。”
杨光抱起了另一个男孩儿向水里走去,“廖老师,不好,水已经涨上来了。”
廖朋远近乎命令道:“让孩子骑到你的肩膀上,小心滑倒。杨光,你跟在我的后边,脚一定要站稳了,再迈动另一只脚。没事,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杨光大声回答,“好,廖老师,照顾好你自己。我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廖朋远泡在快要没到胸口的河水中,慢慢地走到岸边,将男孩儿放到了地上,又回头注视杨光。杨光走到了廖朋远跟前,将自己肩膀上的男孩儿放下,又面对两个孩子大声叮嘱,“你们快跑吧,快往高处跑,快,一会儿大水可能会更大。”
其中的一个男孩儿大声说道:“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另一个男孩儿也同样说道:“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两个男孩儿一起向高处跑去。
廖朋远急促地拉了一把杨光,“杨光,快走,不然我们就过不了河了。”
廖朋远与杨光一前一后向河对岸跑去,廖朋远慢慢地向河流中间靠近。
“廖老师,看来我们必须快点儿蹚过去,不然水势会更大的。这水比我们刚才过河时确实大多了。”杨光感慨道。
“我也是这种感觉。抓紧时间过河吧。”
两个人迅速蹚着水,向河对岸跑去。
“杨光,快跑!快跑!必须马上过去。”廖朋远不停地催促杨光。
一辆四轮农用车搁浅在水中,马达不停地响着。司机继续在操作农用车,还有几个人正在后边用力地推车,却依然没有结果。
廖朋远看了一眼杨光,“杨光,搭一把手,不然,这农用车怕是出不去了。”
廖朋远与杨光挤到了几个人中间,动起手来。
大家一起喊着“一、二、三”,农用车冲出了涉水的河床。
廖朋远与杨光迅速向轿车跑去,两个人跑到了轿车前。廖朋远将车门打开,准备坐进驾驶员的位置。
“廖老师,”杨光拉了廖朋远一把,“还是我来开吧!”
廖朋远并不同意,“说好了的,两个人换着来,我并不比你的技术差。坦白地说,跑这样的道,我对你还不太放心呢。”
廖朋远坐进了车里,杨光迅速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廖朋远发动了轿车引擎,轿车向河流下游的方向移动。车外突然响起了嘈杂声,“不好了,大水下来了,快跑,快跑啊!”
廖朋远转过头去,目光迅速移向窗外,他看到巨大的洪水,正向轿车的方向涌来。
杨光回头看去,惊讶地叫了起来,“廖老师,不好!”
廖朋远大声喊道:“杨光,你快下车,快,快快!”
杨光同样大声哼着:“你下车,让我来!”
“别啰唆,快下车,快。来不及了。”廖朋远大叫着。
杨光伸出右手将车门打开,“廖老师,还是你……”
洪水从后边车窗上汹涌地压了过来,轿车晃动起来。廖朋远伸出了右手,用力将杨光推出了车外。
杨光的身体卷入了洪水之中,他在洪水中挣扎着,边挣扎边大声地喊道:“廖老师,廖老师……”
轿车顿时便失去了控制,侧着立了起来,车体在水中向下游漂去。轿车的玻璃窗内露出了廖朋远的脸庞……
岸上的人们惊叫着,跟着轿车漂移的方向朝下游跑去。
杨光在水中抱住了一块树干,向岸边挣扎……
5
上官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办公桌前,朱大可坐在办公桌的外侧。挂在上官办公室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了下午五十二十分。
朱大可站了起来,“上官,你得去接孩子了。”
上官也站了起来,“是啊,不能去得太晚了。尽管小虎没出什么大问题,可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陶李突然哭着急匆匆地推门走了进来,“上官姐,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上官的心怦怦地跳着,“出什么事了?”
朱大可着急地问道:“陶李,怎么了?怎么了?陶李!”
陶李继续哭着,“廖朋远,廖老师他出事了!出事了!他被洪水冲走了。”
上官震惊到了极点,“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不久的事,是杨光来电话告诉我的。”
朱大可焦急地问道,“杨光怎么样?”
“杨光说是廖老师救了他。他们采访途中,发现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困在河中央的一块小高地上,他们将车停在河边上过去救出了孩子,等他们回来上车时,正好洪水下来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廖朋远在危险到来的那一刻,将杨光推出了车外。他自己没有来得及跑出来。连车带人一起被冲走了。”
“杨光呢?杨光受伤没有?”朱大可再次追问。
“没有。他被当地的百姓们救上了岸。”
上官立刻拨通了秦总编的电话,哽咽道:“秦总,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廖朋远在江北县采访时,被洪水冲走了。”
上官放下电话失声痛哭。
陶李继续哭着。
朱大可双手捂在脸上,泪水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秦总编表情凝重地推门走了进来,步履沉重地向上官等人走来……
雨夜之中,一辆吉普车冒雨在夜色中行驶。秦总编神色凝重地坐在吉普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向前望去。
吉普车的雨刷器快速运转着。面包车上的上官朱大可等人表情凝重地看着前方。
吉普车的大照明灯照射着公路的正前方。另一辆面包车跟在后边向前行进。吉普车不断地变换着行驶的方向,面包车跟在后边向前行驶着。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继续行驶。
三四辆轿车紧跟其后向前开去,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向江北县驶去。
6
廖朋远的遗体找到了,找到他时,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握着轿车的方向盘。
宽阔的殡仪馆里庄严肃穆,四周摆满了花圈。正前方的横幅上写着:沉痛悼念廖朋远同志。
廖朋远的遗体安放在鲜花丛中。
面对着遗体,站满了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们。陶李牵着廖朋远的儿子廖沙站在最前排。
秦总编等报社领导站在最前排。
上官、朱大可、李春阳、柳男、欧阳、杨光等人也站在队伍的前边。
后边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们。
所有人的表情都庄严而肃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李叔同的《告别》响起,乐曲声在现场弥漫,响彻了整个告别大厅。
人们哭泣着,哽咽着。
秦总编站在告别人群的最前方,心情沉重地宣读悼词:
我们常常说人总是要拿得起,也要放得下。拿得起是生存是担当,放得下是生活是快乐;拿得起是能力是聪明,放得下是理智是智慧。有的人拿不起,也就无所谓放得下;有的人拿得起,却放不下。拿不起,就会庸庸碌碌;放不下,就会疲惫不堪。
廖朋远同志,是有所担当的。在这方面为我们做出了最好的注解。他用他有限的生命,为我们诠释了一个人的人生价值。他生前是有所担当的——为了家庭、为了工作、为了社会和他所从事的崇高的新闻工作的职责。他用自己对工作的热忱,对家人、对社会每一个生命的尊重,诠释了他的人生价值。我们会记住他,人们会记住他!
廖朋远同志是放得下的。当人们需要他的时候,当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当自己和同事的生命同时受到威胁时,他毅然决然地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将危险留给了自己。
他放下了,放下了对家庭、社会,还有他热爱并从事的职业的牵挂,从容地离去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座我们永生难忘的纪念碑。他的精神,将会在我们秦州晚报的每一位新闻工作者心中不朽。
让我们祝愿廖朋远同志一路走好。
会场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会场内依然不断地回响着李叔同的《告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人们绕场一周,向廖朋远的遗体告别。
陶李抱着廖朋远的儿子,向前慢慢地走去,孩子边挣扎边大声哭喊着,“爸爸,爸爸……”
7
廖朋远的家里,住宅内明亮而整洁,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里,靠墙摆放着一对单人沙发,对面柜子上摆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旁边摆放着两个老式青花花瓶。
电视机的上方挂着一幅书法作品,内容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
廖朋远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客厅里。
家里响起了敲门声,廖朋远的母亲起身开门。上官走进客厅,朱大可跟在身后走进了客厅。
“老人家,”上官表情严肃,“我们是廖朋远的同事,之前已经来过您家了。今天又过来看看您。”
“记得,记得。都已经来过几次了,都挺忙的,你们就不用牵挂了。”廖朋远的母亲说道。
上官站在廖朋远的母亲面前。
“老人家,您还好吧?”朱大可问道。
“还好,还好啊。人这一辈子,什么样的人生,都得去面对呀。你们都坐吧,都坐吧。”
上官走到客厅的一侧,搬来了一个高凳,“你们坐沙发,我坐在这就行。”
三个人分别坐了下来。
“老人家,您的心情好一些了吗?”上官问道。
廖朋远的母亲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人已经不在了。我又不能跟着去。不好怎么能行呢。他留下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我总得让自己的身体好一点儿,也好帮助他把孩子拉扯得大一点儿,再大一点儿才行啊。”
上官向阳台走去,面朝窗外,两手捂住了脸,不断地哽咽着。
朱大可站起来走到上官跟前,小声说道:“上官,你别这样。你如果这样,她老人家怎么办呀?”
上官继续哽咽着,声音越来越大。
廖朋远的母亲走了过来,走到上官身后,“姑娘,姑娘,你可别这样啊,你这样我就更没法过了。你想,我这心里能不难受吗?天天哭,就算把身体哭坏了,他也活不过来了。朋远如果知道我们谁为他病倒了,他在天上知道这一切,心里也不会安宁的。”
“上官,老人家说得对呀。理智一点儿,我们总应该比老人家更理智一点儿吧。”朱大可再次说道。
上官转过身来,“老人家,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廖朋远,也对不起您老人家。都怪我,都怪我呀,如果我坚决不同意他去江北,他就不会出事了,他肯定就不会出事了。”
上官竟然失声痛哭。
“姑娘,别哭了,快别哭了呀!你怎么能这样想呢?那也是工作呀。他本来就应该去采访的嘛。朱记者,你劝劝她,劝劝她别哭了。我也不哭了。”
“上官,别哭了,别哭了。”朱大可再一次劝道。
三个人重新坐了下来。
上官终于平静下来,“老人家,今后怎么办?今后您就跟着我一起生活吧。我是单身,带着一个孩子,几乎也没有什么亲戚。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的。我一定会把您当成我的亲妈一样对待的。”
“谢谢你了,姑娘。有你这一句话,我的心里不用说有多温暖了。真的,能有你这一句话,我的心里就非常非常知足了。”廖朋远的母亲说道。
“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大可愣愣地注视着上官。
廖朋远的母亲再一次细细道来,“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姑娘已经移居澳大利亚了。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她是朋远的姐姐。再一个孩子就是朋远。这两个孩子从小都非常懂事。他们的爸爸是军人,几年前去世了。早年我没有随军之前,就是我一个人带着他们姐弟俩过来的,早就孤单惯了。所以啊,这心里的适应能力还强一些。也许,是和生活在军人的家庭里有关系。你们就不用太操心了。朋远这孩子一出事,你们报社对我的照顾已经很好了,还要求什么呢?这些天,去幼儿园接孩子的事,都是一个叫陶李的记者帮忙去接的。早晨我送,晚上她接。她有时太忙,那个叫杨光的男记者也来帮忙。过些天,再不能让他们这样做了,那会影响他们工作的。”
上官用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朱大可的眼睛湿润了,泪水一直在眼圈里移动着。
8
一辆轿车正在马路上行驶,街边行道树渐渐地向后移动。
上官正在开车,朱大可坐在上官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表情严肃地看着轿车行驶的方向。
江边一条长长的堤岸出现在轿车行驶的前方。
“大可,咱们下去走一走吧。”上官建议。
朱大可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行道上不时地有行人走过,上官与朱大可慢慢地沿着江边花岗岩栏杆旁的人行步道缓慢地前行走。
“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你陪着我再次来看看廖朋远的母亲吗?”上官主动问道。
“心里放不下她。”朱大可回答,“廖朋远这一离去,这一家人就剩下他们一老一小了。”
上官沉默着向前走去。
朱大可跟上了上官,“我说得不对?”
“你说得不全对。这些天来,还有一个我永远都无法在别人面前启齿的心结,一直在折磨着我。”
“我听不明白,还会有什么其他原因?”
“如果不说出来,或许它会永远压在我的心底,让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我必须把这一切倒出来,或许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安宁一些。”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也只能说给你听了。还能说给谁听呢?”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那天,”上官细细地道来,“当廖朋远提出非要坚持去江北时,我的第一感觉是不应该派他去的。他是我们这些人当中岁数最大的一位,家里又有一老一小需要人照顾。尽管他坚持要去,我也不应该让他去呀。上一次小煤窑出事之后,我当时是准备让你前去采访,你去不了,是因为你爸爸当时正好在医院里抢救。我当时就想到了廖朋远,他是最合适,又是最让我放心的人选。他当时又没有说出他爱人正在住院这样的情况,那是因为他担心我们知道他爱人病情加重,会给我们增加麻烦,所以才没有说出不去的理由。虽然最后他也没有去成。”
“为这事,他还反复地提起过。我能感觉出他心里总是有几分内疚。”朱大可说道。
“其实,他原本是不应该有什么内疚的。可是将吴永凡的除名处理,却真的让他感觉到了内疚。”
“其实,那件事与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他不这样看。所以他才坚决要求前往江北。”
“那廖朋远的遇难,你也不应该过多地指责自己呀。”
“恰恰我是应该内疚的。”上官表情痛苦。
朱大可不置可否,“为什么?”
“那一刻,是我的私心在作怪。如果不派他去,最好的人选就是你。”
朱大可停下了脚步。
上官也同样停止了前行,“可是我却在那一刻最先想到了我与苏童的官司。我感觉到我是那样地无助和茫然。所以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想让你帮帮我。哪怕是帮我想想办法,出出主意也好。你在我身边,会让我感觉到踏实。所以,所以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上官哭了,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上官,不要这样想,一定不要这样想。不管当时决定让谁前往,都不会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果是我出了问题,你就不会内疚了吗?”
上官继续任凭泪水流淌着,“不不不,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只是觉得当时同意让廖朋远前去采访的那一刻,我确实是想到了自己。这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个原因。我会内疚的,我甚至会永远内疚下去。”
朱大可伸开双臂抱住了上官,“不不不,一定不要这样,你一定不要这样想。即使是廖朋远在天之灵知道这一切,我相信他也不会责怪你的,不会的,一定不会。”
两个人竟然同时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