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二天,整个屋檐下气氛僵得像寒武纪;尿憋慌了,上厕所的时候撞了个照面,两人当彼此为空气。
早饭也没吃,沙夏就出去了,不见人影。
颜斯林不会做饭,熬到下午,饿得心慌,偷偷摸摸跑到厨房,打开冰箱翻吃的。他跟你一样,喜欢不关冰箱门,就着冰箱里那点光,偷吃一会儿,跑开,一会儿又忍不住跑回来。
颜斯林好久没有大开吃戒了。在偶像集训的半年里,大概有一半的人在催吐,剩下一半打减肥针。表面的话题是五花八门的美容,无创微整,在那种氛围下,胖和丑,比死还可怕。
什么都不能吃,也没处吃。饿到绿了眼,心情烦躁,一箱一箱地买口香糖来嚼。颜斯林为自己困于这种日子而鄙视自己。萨特说:“自我就像冰箱里的灯,平时熄灭着,需要你自己去打开冰箱的门。”虽然颜斯林不确定所谓的“自我”到底是什么,但他能肯定“不是什么”。
沙夏回来,一进厨房,发现冰箱的冷光打在一张人脸上,鬼鬼祟祟的,当下双拳一紧:“谁?!”
“我啊,还能有谁?”颜斯林正拿着一瓶啤酒,昂着脖子咕噜咕噜,然后发出可乐广告一般的“啊”声,欲仙欲死的。大不溜、小不溜完全不中用,一声也没叫,傻乎乎地哈着气,跟到冰箱前面,一屁股坐下,对着颜斯林憨笑。
沙夏一看是颜斯林,心烦,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没跨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几乎是扑过去,夺过颜斯林手里那瓶啤酒,脸色当下就变了。
“你个蠢货,你把什么给喝啦?!”沙夏摇着瓶子,整个人突然发飙。
“怎怎怎么了……有毒吗……”
“冰箱里……五十瓶酒,你偏偏……偏偏……偏偏要挑‘子曰’……”
“子什么?”
“子曰!”
沙夏从垃圾桶里拣出了“子曰”的啤酒瓶盖,怒目圆瞪,气得狠狠扔下瓶盖,急吼吼地满厨房搜,找到了一个塞子,把最后五分之一的“子曰”赶紧封了起来。
“……我给……给买一箱赔你还不行吗?”颜斯林有点心虚。
但沙夏的背影……双手按住台面,支撑着仿佛站不住的身体。越是不给正脸,越让颜斯林有点发怵。
“我谢谢你啊……这是最后一瓶,是样酒。拿来作对比的。”沙夏始终背对他,声音很轻,很理性,暗藏隐怒。
谁也没动。
冰箱门还没关好,蜂鸣器开始报警。颜斯林有点不知所措,他凑过去,说:“我尝过了,我记得什么味儿,不会忘的,真的,我鼻子特别灵……”
“滚开!”沙夏吼,“给我滚!我他妈的受够你了!”
颜斯林怔住了。长到二十多岁,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何况还是来自沙夏。沙夏这么要体面的人,居然……颜斯林一把摔上冰箱门,哐啷哐啷,里头的瓶子们被吓得一片哆嗦,倒的倒,碎的碎:“不就一瓶啤酒吗?至于吗?我告诉你,就算做了一万桶出来,Zoe也不会回来这儿了!你以为,弄丢的人,跟瓶酒一样,说复制就能复制?”
房间里,好像有一卷引线被点燃,火花刺刺地蜿蜒着,马上就要抵达炸弹,但谁都没有躲。
杯子朝颜斯林飞过去的时候,他也没有躲。一个塑料人偶倒了,又一个,又一个。胳膊飞到半空,大腿也掉了,白花花的塑料躯干被肢解了,绊倒了他们。两个大活人在一群倒下的人偶中间扭打,在地,在桌,在墙。
冷却桶被踢翻了,泼了一地狼藉,两人还在打,一滑,摔了两个狗啃食,回过神来,地上已经见了红,颜料似的,兑稀了,漫延开。不知道谁的血,两人都愣了,摸了摸自己额头,不对,又摸鼻子。对了。是鼻血。摸是摸对了,但脸也摸花了。
树树冲进来的时候,三个人互相吓了一跳:浑身又是水又是血的,地上还散着一堆白胳膊白腿儿。
“妈的,都什么时候了居然在打架?!救人去!”树树一手扯一个人,几乎是把他们甩出去的。
根本刹不住,三个人是齐齐溜下小路的,垫的是各自的背和屁股。雨水糊住了眼睛,随手一抹,变成了一脸泥,湿泥巴粗糙有重量,脸变得很重;站起来时,全身变得很重,像是棕色的胶水。
树树的那辆三轮蹦蹦车歪在坡底,车脖子跟小货斗分了家,骨折了似的。一堆木材散落在坡底,鲜白鲜白的,几个农夫抄着铁铲在挖,却不知道在挖什么。
有两颗脑袋,一老一少,挨得很紧,从泥坡底下缓缓升上来了,接着又多了两个,一次出现两个。一个农夫背一个孩子,一步步爬上来。
“你们两个大男人,废物啊?!过来接啊?!”树树骂了起来。
颜斯林从来没被人叫过“大男人”,愣了一下,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沙夏倒像被按了激活开关似的,赶紧上去帮忙,接过一个孩子,连人带泥,拖上来。
这才看清,一个是“小草”,另一个是“单眼皮”。
孩子们没哭,从农夫背上挪过来的时候,龇牙咧嘴,呜咽了一下,好像是说“痛,痛,断了,别碰”。
“本来是好心送他们上学的,雨太大了,路全都松了……早知道……不如让他们走路。”树树说。
沙夏、颜斯林一人背一个,把俩孩子背下山,到了村口,左右巴巴望着,拦了一辆五菱面包,乌拉乌拉比画着,说送医院。
“坐不下了坐不下了,救人还是搭便车呢!”司机把跟上来的树树轰了下去,大手一挥,烟头火星闪了闪。
路上,司机一直抽烟,开得飞快,转弯不踩刹车;话倒是不多,什么也没问,时不时就瞟他们一下,沙夏发现其实是在瞟后视镜。车里都是腊肉和腌笋、泥水、雨水的味道,玻璃脏得根本看不清。
颜斯林没有送人去过医院,只能茫然地跟在沙夏后面。沙夏背的那孩子,腰下半个屁股露在外面,半弧形的白白一片,被沙夏不时颠一颠,搂一下。颜斯林意识到自己背的是小草,姑娘家家这么露着可不好,于是他蹲下来,把小草放在塑料椅子上,扯了扯她的衣服,遮好。小姑娘一声不吭,死咬着嘴唇,只用眼睛说话。
医院简陋得还不如火葬场,牌子乱指,窗口一个个都关着,沙夏抓着护士就问,却听不懂人家说什么。他出来太急了,没带钱。颜斯林也没带钱,两人把裤兜掏得底朝天,什么也没有。
左边最后一个窗口露出半个头顶,一把黑头发马尾根儿。颜斯林冲上去,对着窗口吼:“支付宝可以不?微信?”
“马尾”的头抬了起来,白了他一眼:“要现金!”便又低下头去了。
“你们先救人行不行?!我把我这衣服脱了押给你行不行?!Alexander McQueen[6]的!”颜斯林扯着自己的领子,几个村民抬眼看着他们,像看猴子。
终于有个白大褂脏得发灰的人,踮起腰,问了句:“病人呢?”
沙夏朝着椅子上指了指。
“什么病?”
“……孩子可能骨折了。”
“噢,那家属赶紧回去凑钱啊,病人别乱动。”
“钱有,就是没现金,你看要不先把病人送进去?”
“灰大褂”不接话,腰身沉下去了,头又看不见了。
沙夏心里躁,咬着腮帮子到旁边给树树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他俩跌坐在塑料椅子上,谁也没说话。身旁的孩子很乖,很能忍,不哭不闹,用一种困惑而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俩,受伤的倒像是他俩。
“再等五分钟,树树还没跟上来,我去想办法。”沙夏说。
足足有五分钟,他俩跌坐下来,并着肩,挨着。两个大男人,不是废物也跟个静物似的,傻坐着。树树骂的话在沙夏脑子里**,感觉很糟。他感到一种英雄主义的迫切,以此挽回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体面。可能颜斯林说的真的没错,自己就是想“做足好人”。
身边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不闹,只有点哼哼,忍着疼,攥着拳头。沙夏用大手,包住孩子整个小拳头。“没事儿没事儿,哥哥在呢,一会儿咱们就去治。”沙夏越说,越觉得好像是在哄自己。
在北京,有次你突然说左眼疼,还犯了过敏,红疹子密密麻麻爬了一身,痒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皮给扒了。沙夏很慌,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打车去医院,人山人海地挤,每个牌子指的都不一样,你们从一个科换到另一科,从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
眼科说,怀疑急性青光眼,但是体征看着又不像,要查免疫。免疫科说,那可说不好,先抽血,回家等消息,一份报告下午取,另一份报告最快也要一个星期。
回去的车上,你给爸爸打了个长长的电话,有的没的,绕来绕去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说你病了。沙夏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一直紧紧握着你的手,就像他现在紧紧握着那男孩的手。
敌对感在此稀释,退散。沙夏突然对颜斯林说:“咱握手言和,谁也别再争了。”
“谁跟你‘争’了?”
“好吧,是我在跟你争。”
“都不知道你在跟我争什么。”颜斯林嘟囔。
13
树树出现的时候,过去了不止五分钟。额头上又是汗又是雨的,看见他们四个还傻在椅子上干等,都惊了:“居然还没送进去?!”
“没带钱……现金没带。”颜低声道。
树树“啧”了一下,放下背篼,从底下掏出一个红塑料袋,把对折着的一沓钞票全掏出来:“赶紧的赶紧的!”
孩子给安顿进去了,说只是骨折,别的没大碍,下午就手术,要转到市医院去。树树这时候才呜咽着,急泪涌上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交代。”
“爸爸妈妈呢?”颜问。
“爸妈那边……就别说了吧,还不担心死了,那么远隔着。”沙夏说。
转院当天晚上,俩孩子打着支具,用方言聊着天,已经没大碍了。颜斯林困得不行,坐在板凳上,头趴在床沿,睡过去了。沙夏想回去拿钱,洗漱牙刷、手机充电器啥的,眼看是要住院几天的。他之前本来想给颜斯林打个招呼的,见睡熟了,也就不叫醒了,发了个微信留言,说“回去拿些东西再回来”。
沙夏跟树树回村,搭到一辆便车。树树坐在前边副驾驶位上,沙夏正要上,一看里边儿挤三个人了,就说自己去后面。
车又开动起来,沙夏睡在货斗里,朝天望。雨已经下透了,天是白瓷配影青,透着光;晦银色的云一会儿变成兽,吞噬月亮,一会儿幻化成佛手,把月亮救出来。山路被雨水泡得溃烂,坑坑洼洼地颠,几颗星星跟着晃,晃得好像要被抖下来,掉地上似的。
回去的半路上,遇到孩子的爷爷,背着背篓,一步一步走。车灯照过来的时候,老爷子像受惊的鹿一样停了,停在强光里。树树赶紧让司机停车,自己跳了下去,砰地关上门。沙夏躺着本来都快睡着了,车一停,反而醒了,他听见说话声,坐了起来,往外瞧:树树哇啦哇啦在路边跟老爷子扯了好长一番,死活拉扯他回去;老爷子拗不过,突然从背篼里塞给树树一对儿大母鸡:“没舍得杀,一直养起……”
两人推来让去,母鸡反剪的翅膀弄疼了,大叫不止。沙夏听了个大概,老爷子说谢谢她救了孩子的命,树树说:“什么命不命的,孩子就是摔着了,现在治了,打着石膏,过两天就给送回来。鸡留着吃,秧子还好不?下雨淹了没?”
“差点就淹啦,霍家三兄弟来帮忙挖了渠,忙活到刚才,饭都没吃就回去了。”说着说着,老爷子被树树哄回了车子,挤在副驾驶位子上。
小皮卡又发动起来,货斗跟着继续摇。像睡进了摇篮,沙夏满眼都是星星,忽然又累,又困,脑子像被啄了一样,身体变成空心的,壳子脆脆的,里面塞的是稻草。
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沙夏也没醒,等树树拽他腿脚的时候,才发现开到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从货斗里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困得像一团胶水,进屋,开灯。遗址一样狼狈的场面,把他小惊了一下:塑料人偶的胳膊腿儿还散落一地,冷却桶歪在一角。一种寂静的荒诞感……擦枪走火带来一丝痛快。他到底是打了一架了,该吼的也吼出来了,该见血的见血了。换以前的洁癖性子,他非得把这摊子收拾了才去睡,但此刻,他突然有种停电提前放学一般的痛快,不用做好人,挺轻松的。沙夏衣服鞋子没脱,一身泥水灰尘,倒头就睡,沉沉地睡了一觉,连梦都没有。
醒来天都已经大亮,沙夏缓了一会儿,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痒。他挠了挠眼角,搓了搓头发,爬起来。故意不刷牙也不洗脸,就着脏衣服脏鞋子,利利落落把家里上上下下收拾了。塑料模特的胳膊腿儿,拼回去了;桶,立起来了;地,拖了;血迹,擦了。
好像在反拨时钟一样,一切又恢复原样。有点不同的那种原样。他环视着这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作坊,感到满意。这下他可以痛痛快快把脏衣服脱了,洗个澡。他觉得有种重新做人似的开心。这么说有点夸张,不晓得为什么,干了一架,闹了一场,反而这么开心。好像一切可以重启,很干净。沙夏洗澡的时候,吹着口哨,看着阳光里的水雾,几乎起了小彩虹。
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搅,嗡嗡的,洗衣机跟他一起干活儿。他收拾了充电线、牙刷、毛巾什么的,咬着手指,想,还差什么?现金,对,搜出所有的现金,塞进书包里。他又看了看,旁边还有两把尤克里里,也带上了。
东西装满一个书包。喘气的工夫,听见洗衣机也累了似的,呼——一声,停下来。衣服洗好了,掏出来,展开,用夹子挂起,晾在院坝中央。像空心人的皮囊,飘在雨后天晴的微风里,胳膊腿儿在跳舞,他想起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笔下的空心人,不甘现代性的孤独,又不甘被衣夹子摆布的魂灵。像自己。
像蜕下来的皮囊,蜕下来的,一层小小的改变。
14
去市医院的路上,沙夏骑着小摩托,心情无缘无故特别好。一路深思浅念,化作看不见的雾,散入耳边的清风。山峦有体香,溪水淙淙冲刷青苔,连竹子都变轻浮了,簇拥在荫廊道旁,他随风一过,竹枝纷纷弯腰招揽,窸窸窣窣地抖。沙夏心里空空白白的,如同一间刚刚打扫干净了的空****的教室。句子,海上日出似的,渐渐从心里升起来……第一句和第二句**,生出另一行,又生一行……一首诗就这么成了。字眼个个发亮……照得沙夏脑海里一片金光,在心里记下了,这美好的早晨,余生每天都这样就好了,痛痛快快打完一架,痛痛快快吵,洗白白睡,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几段山路一折,胡思乱想着,医院眼看就到了。早餐铺子,笋子似的冒出头来,推车台子上,包子们挤挤挨挨排了一整屉,一个个热乎乎冒着仙气儿,香得不像话。
沙夏这才想起来饿,饿得一口气买了十个包子,十杯豆浆,打包,带走!他一口普通话,喊得底气十足,好像赚足了压岁钱的小孩,第一次出来摆阔。旁边几个当地农民,蹲在马路牙子上啃馒头,喝粥,一个个翻起眼皮看他,“城里人有钱了不起呀”的眼神,酸溜溜的。
沙夏无端得意,二话不说,拿了包子,走进医院。
一进病房,颜斯林还在睡,只脱了鞋子,和衣躺在一张病**,歪着嘴,打呼,口水流了一尺;两个孩子倒是醒着,在他身边聊天。沙夏用手机录了几秒颜斯林睡觉的傻样,还带打呼声儿的;录完,凑上跟前,突然一把掐醒他:“起来!把眼屎擦了!”
颜斯林给吓得从**弹了起来,蹦出一串“我C你大爷的……”。
“当着孩子们的面,别说脏话。”沙夏坏笑着,把刚拍的视频举到他眼前晃,颜斯林伸手抓,沙夏故意不给。丑照孩子们也看了,咯咯咯都笑。
颜斯林骂:“给我!听到没有?!快给我删了!……你丫也知道回来!把朕扔这儿!……”
沙夏嘿嘿一笑,一手举起一大袋包子,颜斯林像巴普洛夫狗似的,狂吞唾沫,什么也顾不上说了。
孩子们也啃包子,喝豆浆。你那什么馅儿的?我这是菜肉馅的。留一口嘛,和我换。来嘛,给。
沙夏高兴。高兴人生其实这么简单,再大的难题也不算什么,没什么是一顿饱饭、一夜酣睡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再来十个包子。
沙夏把那一对儿尤克里里拿出来,孩子们眼睛立刻一亮,嚷嚷起来,伸出油油的手,要摸琴。换从前,沙夏要说“先洗手”,但这下不管了,索性递给俩孩子玩儿;倒是颜斯林“欸欸欸”地叫停,一口包子狠狠咽下,牙齿上还沾着韭菜,说:“洗手去!”语气倒是真像孩子们的哥哥似的,自然而然。
沙夏准备把早餐的垃圾拎出去扔了,背后听见孩子们和颜斯林说着话:
怎么洗呀——我们下不了床啊——那擦擦呗——湿巾——
我靠这么娘!还揣了湿巾来,我去——来,擦下——给我,擦了脏的给我——会弹吗——教你们——欸,不是这样儿的,对,这么抱,对了对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走廊里,光线很暗,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正确。沙夏觉得一切从来没有这么“对”过。
15
孩子们玩起琴来,病房里一阵挠痒痒似的拨弦声,听着让人想笑。颜斯林吃完包子、豆浆,从沙夏的书包里翻湿巾擦手,又翻出了牙刷、口杯,拿了便去外面的公用水房刷牙。
山里的冷水冰得瘆人,他的龋齿一沾冷水,又酸又疼。沙夏过来洗手的时候,颜斯林突然拽住他,一口牙膏沫子还没吐干净,满嘴白乎乎的泡沫,说:“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说。”
“唉,算了——”颜斯林又低头刷牙,不吭声了。
“说啊!吊胃口呢?说啊!”
“不说了,你肯定不干。”
“你还没说,就说我不干?——你倒是说啊你,”沙夏眉头一拧,“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的?”
颜斯林吐掉唾沫,漱口,做了一番心理准备似的,说:“好吧,我这么想的:回去啊,我想给这帮孩子开个艺术小班,想画画的画画,想弹琴的弹琴。”
“好事儿啊!”沙夏说,“可是你跟村小校长商量啊,跟我说干吗?”
“我是想……借你的地儿……”
“……”
沙夏心里确实咯噔了一下。
颜斯林用一种近乎是遗传的、生意人的天赋,笑脸一上,忽悠起来:“你看你看,我就说,你不肯干——不过你先听我说啊,第一,孩子们现在骨折了,过两天回家休养,完全是闲着,也不能上学;第二,我先在你这儿做做试验田,对吧,有效果了,咱们再去学校普及,也有说服力;第三——”
“我警告你啊,不准小孩儿碰我的东西。不准动那些酿酒工具,尤其是阀门。”沙夏洗完了手,关掉龙头,故意把手上的冷水甩在颜斯林的脸上。
颜斯林眨巴眨巴眼睛,用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水滴:“所以你同意啦?喂,你不否认就是默认了啊?”
沙夏没回头,却琢磨着,这话有点耳熟。
16
孩子们出院那天,树树开了小皮卡来接他们。颜斯林非要“上街”买东西,去到镇上唯一一家文具店,让老板拿纸、颜料、画笔、刷子。库房里有三四个灰尘厚厚的手鼓,天知道堆在库房多少年了。
买着买着,颜斯林给你拨了个电话,说“赶紧给我寄一些丙烯颜料来,这儿的色号太少了”“还有口琴啊什么的”“物流可以,我自己去取货”“最好你人也送来,你家男人不行了,这相思癌晚期的,马上就要嗝儿屁了”“我挂了,他过来了”。
“我说你买这么多有用吗?”沙夏皱着眉头,双手交叉在胸前。
“怎么没用了?”
“你会教小孩儿吗?”
“我不会啊,”颜斯林手里掂着三个画板,往小皮卡上搬,“可我会尝试啊,还有老杨,还有树树,大家一起教啊。倒是你,自从来这个村子里,你有想过做点儿什么除酿酒之外的事儿吗?!”
“你有病啊,怎么又冲我了?”沙夏一股无名火起,但不想吵,转身就走,坐上了皮卡的副驾驶位子,狠狠地,啪的一声摔上车门。
树树赶紧和稀泥,推了颜斯林一肩膀:“少说两句!他还不是怕你乱花钱,雨点大,雷声小!”
颜斯林撇了撇嘴,拿出跟母亲去免税店扫货的气势,几乎把文具店里的东西搬空了。老板跟送财神爷一样,乐呵呵帮他把所有的东西搬上车。
买完东西,树树开着车,把大伙儿送回家。一路上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沙夏一声不吭,颜斯林坐在货斗里,好像是在跟你哇啦哇啦讲电话,但听不清。
到了,沙夏先下车,去开门。
颜斯林从货斗里跳下来,三下两下地,和树树一起,把买的东西运进作坊来。他把几桶油漆颜料往地上一撂:“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他们的艺术教室!真正的,小班教学,素质教育!想学英语是吧?让那个叔叔教——”
“谁是叔叔了?!”沙夏接嘴。
“——想学ukelele是吧?想画画是吧?咱,直接,上!壁!画!”颜斯林亢奋起来了,说着就跳上台面,从纸箱子里提出一桶丙烯,“孩儿们!谁画得好,奖励谁喝啤酒!哈哈哈!让那个叔叔埋单!”颜斯林指着沙夏,自己跟猴子似的从桌子一头踩到另一头,把电脑打开,音乐几乎是从电脑里面蹦出来的。
两天前刚刚才收拾妥当的作坊,眼看就又要遭殃了。几个怪模怪样的塑料人偶模特还戳在那儿,白坯纸几大卷,好不容易才给收好;现在又有了更多的颜料、画板、鼓啊什么的,癌细胞似的迅速塞满……沙夏心里跟猫抓似的想,毫无边界的家伙,该死的,为什么你对朋友的边界如此宽容,对恋人却不行?
爆炸头突然蹿进来了。他抱着一个玻璃瓶子,满屋子跑,捯饬酿酒的瓶瓶罐罐,手脚粗糙,捣蛋鬼,把沙夏看得心惊肉跳;大不溜、小不溜像是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似的,激动疯了,汪汪叫个不停;颜斯林还在台面上闹;沙夏脑子嗡一下,炸了。
“颜!斯!林!你给我下来!”
沙夏一声大吼,啪的一下把电脑给扣上了,音乐戛然而止,震得小草和单眼皮一二三木头人般呆住了,不敢动。“爆炸头”愣了一下,撇撇嘴,自顾自打开了玻璃罐子,手指伸进去,玩起里边儿黑乎乎的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来。
“怎么了——又?”颜斯林不耐烦,拖长了声音。
“这是我的地盘,你收敛点儿!”
“怎么变成你的地盘了?Zoe奶奶的宅子,而且在医院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
“这是起码的尊重!你懂不懂?!”
“一天到晚就知道你自己!你的地盘!你的啤酒!你的你的你的!你知道Zoe最讨厌你什么吗?就讨厌你这样!只想着你的你的你的,自私透顶,面子上还表演‘好人第一’!”
又来了。
又来了!这次还连带听到你的名字,沙夏瞬间炸了:“能把自己做好就不错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教别人吗?你有什么资格教他们?!”
“我怎么‘不能’了?!”
“你就是该鼓励他们走出去!去山外!去体验!去看世界!而不是困在‘这里’!”
“这里怎么了?!你他妈还丢下上海、纽约跑到这里来了呢,为什么不让他们看到家乡有多好?!山河湖海都是他们的,这个世界也是他们的!”
“你——跟我——”沙夏冷笑,声音低了,“我们——是见识过外面了,该有的有过了,才他妈断舍离,而你!你凭什么在小孩儿没见过世面的时候,就‘得了得了别去外边儿了’?你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们的期待、他们的价值观?!”
沙夏还吼着,颜斯林已经被别的什么东西剥夺了注意力:一股怪味在房间里弥漫,只有颜斯林闻到了,他拧着眉头、鼻子四处找……一转身,赫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爆炸头抱着他的玻璃瓶子,独自蹲在墙角,一根一根划了火柴……在……
烧蚱蜢。
颜斯林凑上去,看见地上全是没了腿儿的蚱蜢,一只一只从玻璃瓶子里夹出来,被爆炸头排列在地上,一根火柴点一个,烧。
令人惊讶的是,连蚱蜢也会痛的,它们仿佛遭到电击似的,因为没有腿,翅膀一抖,肚皮朝天,颤抖着。
颜斯林立刻感觉鸡皮疙瘩站了起来,密密麻麻从头顶往下爬,一身都爬满了。
爆炸头完全沉迷在烧蚱蜢的游戏当中,脸上浮现某种诡异的笑意,对周遭的吵架毫无察觉。
单眼皮轻声嘀咕道:“他就是喜欢烧东西……喜欢虐待虫子、狗啊猫啊……老师都让我们盯着他……”
“他是有点怪,以前跟我爸爸画画的时候,根本坐不住,总是捣乱……”树树也说。
颜斯林和沙夏都意识到了什么。爆炸头多半是个有多动症的小孩吧,喜欢纵火还虐待动物……这不是什么好事。沙夏和颜斯林都沉默了,看着这些父母都不在身边……被亲戚、老人……百家饭喂大的孩子。他们的人生起跑线,显然不是城市里长大的沙夏、颜斯林之辈可以想象的。
树树把颜斯林拽开,她小心翼翼触了爆炸头的后背,轻轻地劝:“喂,你别玩儿了。别这样了……喂……这样不对,李学强……你听话不?”
爆炸头根本不理任何人。他继续烧着蚱蜢。凭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谁也不敢上前抢他的玻璃罐子。
沙夏听见颜斯林在用鼻孔叹气。
小草的眼睛骨碌骨碌在两个“叔叔”之间打转,怯生生地用方言说:“老师……我,我回克了,晚饭还没弄……小吉……吉他,先,放这里,好不?婆看见了要说我……”她一直不肯学“尤克里里”的发音,只会说“小吉他”。
听到小草叫他们“老师”,沙夏觉得心愧,低声回应道:“对不起。你们回去吧。”
小草一走,单眼皮也跟着跑了。爆炸头还蹲着,直到烧完了最后一只蚱蜢,才站起来;有点贫血,他每次猛站起来都有点头晕。眼前黑了两秒,定了定,才能睁开眼。爆炸头用脚尖把蚱蜢的焦尸拢成一堆,拿起玻璃罐子,也跑了。
作坊里突然显得很静。孩子们走了,只剩四个塑料人偶,呆滞地望着空无。
沙夏也愣在一种疲惫的空无里。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觉得自己像卷入强风的滑翔伞,没法,也不想降落。
他离开了“纽上北”,读了数学也读了叔本华,爱上了你也离开了你,但都没有找到答案,都没法降落。降落到哪里?真相的靶心在哪里?
可能“自我”是一叶障目的东西。如果想找的答案是关于“超我”;那么,无论做多少围绕“本我”“自我”的事,都不可能抵达。沙夏想起Bryan说过的话,大意是:“你们这些‘好学生’的思维就是,凡有问题,必有答案。但人生根本没有答案,人生在本质上,只是一个研究课题。”
17
等这批酒发酵完成起码还有一个多星期,颜斯林天天跟孩子们混,沙夏受不了无所事事之苦,跑到茶厂去找老杨。
几个工人正在烘干野生红单株茶叶,烘箱是老式的,已经用旧了,黑乎乎的;用核桃壳和木炭烧的火,有一股奇异的玫瑰香,在黏稠的热气里,熏得整个茶厂都是。每一行玩儿到极致都讲究,沙夏突然琢磨着,不然给啤酒加点儿茶香?又一念断了,跟自己说,别走火入魔了。
“做完这批茶,我要去临沂了。”老杨说。
“临沂是什么地方?”
“大雪山,去参拜野生古茶树。走吗?一块儿?越野车坐得下,不过山下都没路,坦克也上不去,都是徒步。”
“去啊,当然去。”沙夏高兴起来。他是真的很想登高。好多问题,大概只有站高一点,才看得到吧。
收拾登山杖、雨披、登山靴的时候,沙夏想起你说的无所事事之美,一边把东西往登山包里狠狠塞,一边自嘲地笑了一下。
颜斯林见了,借口打破冷战,问他:“你这是去哪儿啊?”
“大雪山。”
“什么鬼?”
“野生茶树保护区,据说有着最古老的茶仙古树,到处都是森林。你去吗?”
“我不去。小孩儿还要来上课呢。”
“我靠……还真当自己老师了……”沙夏怼他。
“你可是看到我认认真真免费上课了的啊,我可没有误人子弟,倒是你这碍事儿的,快滚吧。”
沙夏突然发现,经过两场大吵,两人说话彻底自在多了。彼此开涮,互怼,像是老朋友之间的样子了。也许,你也是这么跟颜斯林相处的吧。朋友也是一种亲密关系,但更容易坚持下去,因为期待的不一样。
直到沙夏背上包,出了门,颜斯林才追上去,说:“不好意思,我之前说话……太重。你也知道,我就这张烂嘴讨人厌。Zoe也经常想扇我……”
沙夏摆摆手:“得了,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