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院子里安静得只有沙沙扫地的声音。天长风清,铺着几缕云丝,风眠湖粼粼地发着光,山草随风乱摇。大不溜和小不溜突然直起身子来,狂叫不止,撒着欢,跑向门口。不一会儿,铁环敲门声果然响起。管家刘姐停了活儿,把双手杵在扫帚杆上,看着虚掩的门被推开。
“刘姐在呢,老杨和树树呢?”沙夏问。
“收菌子去了。”
“哦,那我等等他们。”
刘姐继续扫地,给了个背影说:“收菌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哦,一去可能十天半个月哦,在深山里。”
沙夏愣了一下:“好吧,难怪他老是不回我消息。”
“晚上留不留?我帮你收拾客房。”
“我自己来,谢谢刘姐。”
到底是一年到头高朋满座习惯了,客人说来就来,都当自己家。沙夏站在院子里,闻见风里有一股烧荒草的味儿,特别迷人。
夜里,月亮像个孤独的括弧,只剩下右边一半。沙夏跟着大不溜和小不溜上山跑了一圈,有点累,回来开始犯困了。他很饿,但没有胃口,洗完澡,在走廊上咬了两个苹果。
为了强迫自己别去跟你联系,他早早就睡了,睡前只给老杨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他回来,想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正值烧麦秸的季节。田野里弥漫着烟熏味儿,时不时看见一缕蓝烟,直直地探向天际。上次见到这情景的时候,你也在呢,气味果然最能激活大脑海马深处的秘密。沙夏隐约听见孩子们的欢闹声,在黄昏的蓝烟中扩散,却看不见人影。
第二天一早,沙夏正要出门去山顶飞滑翔伞,远远地就听见刘姐骂骂咧咧:“让你去烧,让你去烧,烧死你算了!”
声音由远及近,一个手和脸都脏成炭黑色的小孩,被刘姐拎着耳朵,往一楼的公用卫生间拽。
“怎么了刘姐?”“我侄儿噻,哎哟喂,一天到晚沸[1]啊,沸,就喜欢到处烧火,看到啥子都要烧!一看到田里烧火,就要克[2]跟斗别个沸。”刘姐说一口染了当地方言的四川话,沙夏连蒙带猜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孩子的眼神古怪,执拗的头发又黑又硬,像愤怒的铁丝,一根根奓向四面八方。刘姐把孩子的头摁进洗手台,开了热水,抹了肥皂,强行洗头、洗脸、洗手,看起来像在菜市场杀只鸡。孩子的脚尖踮着,脸一会儿侧向左边,一会儿侧向右边。渐渐地,炭黑的脸被洗出了肤色,手也干净了。头发湿答答的,软下来。其实是个挺好看的孩子,机灵的眼睛像漂亮的小狼。
“你叫什么名字?”沙夏蹲下来问他。
“要你管!”“爆炸头”刚一说,就被刘姐拍了一巴掌:“咋说话的?!”
沙夏被怼得有点儿尬,只好把目光投向刘姐。刘姐碎碎念起来:“娃儿还在吃奶的时候,老汉儿[3]就跑了,晓求得死哪儿克了噢;他妈,克了深圳打工,三四年不回来一趟。造孽啊,平时娃儿没人管……我有空就喂口饭……也是霉球了,这娃太沸了……”
“难怪啊,”沙夏其实只听懂了一半,找到台阶就自己下了,“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多少有点脾气怪。您也是费心了。”
走到门口,沙夏突然又回头来,说:“要不,我带他去飞滑翔伞?”
刘姐把水管关了,问:“啥子伞?”
2
这次来,沙夏特意带了一副双人伞。冥冥中他觉得来这里,会和你飞伞的。但没想到第一次带人,是这孩子。沙夏在地上铺开伞面,细细捋开一组组绳子。
“天上来过多少风?”孩子突然发问。他矮矮地蹲在崖边,像一只还不会飞的小鹰。刚才还软着的头发一吹干,又奓开来,“我想画风,怎么才能画风?”
沙夏一愣,答不上来。他突然想起,上次来好像是看过这孩子画画的,对,没错,那个儿童版马蒂斯。
“我就叫你马蒂斯好不?”
“我叫爆炸头。”孩子捡起石子儿往崖下扔,回头看向沙夏,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听着挺喜感。
“行吧……爆炸头,准备好了吗?”沙夏一边问,一边做了最后的检查。
孩子不吭声,有点紧张。沙夏不等了,把孩子捆好在胸前,助跑,起伞,冲向崖边。“快,快,跑起来,往前跑,你倒是跑啊?欸欸欸往哪边???前边!——对嘛,快点,快点,对!”
飞起来了。
风以一种宽宏的力量,托起他们。爆炸头死死拽着坐袋,浑身紧得像秤砣,沙夏飞得很平稳,一直在耳边安慰他,孩子这才放松下来,突然发出一声大叫,接着又是一声,高兴起来了。
一个孩子的开心是可以传染的,叫声煽风点火地把沙夏也传染了。他们一起在空中号叫,大地在叫声中变得很小。
还没落地,孩子就嚷嚷:“我还要再飞!”
3
过了两天,老杨和树树回来的时候,带了一麻袋牛肝菌、黑皮鸡枞、金耳。“哟,小沙来啦,正好正好,晚上做个油煎鸡枞,下饭吃。”老杨随意得……就好像沙夏是来走亲戚似的,也根本没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
“杨老师,我之前……发给您的企划书,您看到了吗?”
“哎哟,我在山上收菌子,哪有时间看呢,怎么啦?”
“那……咱们约个时间,我给您讲下我的想法,听听您意见吧?”
“哎哟,别说得跟那什么似的,你就是想租那宅子嘛,小事儿,我先弄这菌子,昂,弄完咱再说,菌子,你闻闻。”老杨把麻袋口子撑得老宽,拎到沙夏鼻子下非要他闻,沙夏只好闻了……都是泥土味儿啊。沙夏还没回过神来,老杨就扎上麻袋去厨房了,背影晃晃的,一路自言自语,“此物只应天上有哇……啧啧啧……”
一下午都在折腾。院子里,铺了一张毯子,鸡枞菌倒出来,分拣,清洗,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的,用小刷子仔仔细细地去土,又用新鲜的南瓜叶擦干残沙,手撕成小条小条的,晒着。
树树馋死了,等不及晒透,牵了吹风机来吹干菌子。老杨也没闲着,配好汉源花椒、丘北辣子、双心大蒜,统统剁好,再倒上一锅清清凉凉的本季菜籽油,菌子干了,下油锅,煎。
香。
真香。那香气溢了一院子,挑逗着大不溜和小不溜的嗅觉,它们冲来冲去,焦躁不安,连一盘猪肝粥拌狗粮都无法安抚。小不溜眼巴巴地蹭着沙夏的裤脚,口水九尺长;大不溜更猛,爪子已经搭在桌沿了。
已经是晚上了。蒸了一桶白米饭,树树捞了几大勺鸡枞菌淋在饭上,像捧着宝贝似的,端到桌上来了。
对于早就隔绝了碳水化合物、饱和脂肪酸的沙夏来说,这种“美食”挺尴尬的。他喉结动弹了一下,咬咬牙,来了一碗,一边吃,一边想,晚上得跑一趟步去。他数次想要在吃饭的时候跟老杨聊聊租场地酿酒的事儿,老杨却心不在焉,只跟刘姐谈论起收菌子的见闻,老把话题带偏。
夜里,跑完一个小时的步,琢磨着那碗鸡枞菌油饭的卡路里差不多抵消了,沙夏这才回来洗澡。他一边冲水,一边琢磨着怎么改变“谈判策略”,洗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关了花洒,突然有了主意。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沙夏提着一盏烛,敲了老杨的门。
老杨一听,眉头舒展了,虽然比起原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逊色了些,但意思到了。“这还差不多嘛,来!进来。”老杨笑着说。
4
一对越窑盌,一壶花雕酒,两颗梅。烛火经不起风的百般挑逗,颤抖着直跳。树影在粗纱帘子上投下写意的暗影,他突然想起天花板上的那一顶皇冠。他突然很想你,因此也很想醉。
“这……是真的假的?我可不敢用啊……”沙夏小心地捻起那只盌。
“怎么不敢用?”
“太贵重了吧?碎了我可赔不起。”
“小子,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老杨斟满一盏,说,“我喝茶,吃酒,都用它。器物,就是拿来用的。你看这盌。木心有本书,写他小时候逃难,搬家,坐船,一只这样的盌掉进水里去了。他就感慨哪,说后来的人生,‘比这越窑盌珍贵百倍千倍的东西,也都一一脱手而去了’,这是一样一样儿的啊。”
老杨没劝酒,自顾自饮了,咂了一口,又举起那盌,说:“这对儿小玩意儿……还是小苏送我的,那年丝婚。”
盌中,轻轻颤抖的月光,丝质的,水银般寒亮寒亮的。
“杨老师……我这次来……”
“得得得得……又要来了,”老杨打断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企划书,我看了一眼。你这想法啊,挺好,真的。但光是想法,太容易了,难的就是做事儿。
“小左奶奶的作坊,钥匙就放我这儿管着的。别说什么房租不房租的,要用,尽管拿去。但前提说好了——这么多年,我空着也没租出去,那地儿可是有匠心的,奶奶那是一辈子都在酿酒啊,小左还是个野孩子,收不了心——当然啦,也没必要收心,年轻不就是该出去野一野,但是你既然来了,要用那地儿,行;事儿成了,不收你的;要是半途而废,那我不客气,双倍收房租。”
“没问题,没问题,”沙夏赶紧说,“谢谢您,谢谢您!”
“现在啊……都说钱不值钱,能踏踏实实做事儿的人,才值钱。你先好好做点实事儿出来吧。钥匙,我给你,作坊,你自己打理。折腾归折腾,可别把它给烧了啊。”
“我这是酿酒,又不是纵火。”沙夏嘿嘿笑。
老杨倒酒,转身,又朝着天花板大喊一声:“树树!”
“怎么啦?”楼上传来一声应。
“下来!”
噔噔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下来了。树树头发上还沾着白色的木屑,围着工装裙,看样子干活儿干到一半。
“到时候改房,要做这做那的,你们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吧。”老杨说。
“谢谢,谢谢。”沙夏赶紧说。
树树从头到脚把沙夏打量了一遍:“行吗你?”
“行不行也得试试看呗,叫你一声师傅,随便吩咐。”沙夏说。
“正事儿说完了吧?咱痛痛快快的,就只管喝酒,行不?”老杨摇了摇手,示意树树也坐下。哇,真有这样洒脱的爹,拉着女儿喝酒的。沙夏喜欢这气氛,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敬了的意思。老杨看着他发笑,说,“这么急啊?酒呢,是拿来慢慢品的。别急,昂,慢慢儿喝。”
树树从五斗柜里翻出一张CD,塞进播放器,扭了下音量开关。
栗林秀明的尺八,《哀歌》《绘梦》,吹彻暖宵。庭院里,只剩下这尺八声声,急音阵阵。不一会儿,雨打芭蕉,绿叶亮闪如漆,在墙上投下重重暗影。顷刻间,沙夏更加觉得人间万欢,莫过于夜饮之乐,乐在无言的逍遥,杯烛摇曳,寂而不伤,孤而不哀。
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明镜唯知老,青山何处深。[4]
恍惚听见老杨吟着诗,斜身轻摇,好像被什么旧景色迷了双眼。浓云闭月,雨时急时缓。院子里,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儿,铺在一层濡湿的泥香上。Petrichor没错,就是这气息……气息瞬间把沙夏带回和你的初遇,时间线在回忆中断裂,破碎。夜雾勾勒你的影子,又被风擦除。回忆的过程就是一次写生。风景从笔端流出来,变成水墨,变成印象派。
你已经是他心里的《日出·印象》。
5
沙夏喝大了,第二天中午睡了个懒觉,恍惚中醒来时,依稀听见隔壁炒菜。锅铲就着油,在锅里跳霹雳舞,像一种带着浓香的音乐,谱写柴米油盐的交响。那香气简直毫无人道,叫人鼻子发痒,口舌生津,整个人轻飘飘的,想要立马扎进锅里。
沙夏闻着不像是早饭……阳光那么强,吓得他从**弹起来,抓表一看,噢,没有开会,也没有飞机要赶。
那种日子远去了,现在是在这里。
这里……沙夏松一口气,重新躺回去,今天早晨,不游泳了吧,既然已经睡了个二十年没有的懒觉。
起床时,他找不到手机了。来“这里”之后,沙夏身上不再随时揣着手机,有时候手机落在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不像过去在城市里的时候,一天要问十次“欸,你看见我手机没??”,现在不会了。
上海的公寓退了。搬家如火灾,一场大型的断舍离,只留几件常穿的衣服,还有你送的几件小物,舍不得丢。最重要的是那批家酿设备,找了物流运到这里来,花了大半个月。等的日子可没闲着,每天戴着口罩、帽子,穿工装,亲手一寸一寸把奶奶的作坊重新打理出来。
树树每天都来帮忙。他俩雇来两位泥水匠,四人一起,重新抹了泥子,刷墙,地面重新找平,铺水磨石。窗棂该修的修,玻璃该换的换,整个工业风混搭禅简风,怎么个性怎么来。灰太大了,谁也没法说话,默不作声地干活儿。太阳落山,一身臭汗,洗个痛痛快快的澡,浑身像月光一样爽利。沙夏觉得这两个月过得挺魔幻:劳动真的可以改造一个人。一到夜里他就累成液态,沾了枕头就呼呼大睡,但忍过去了,人就像钢水流进模子,如沐铅浴,如被锻造。
房子弄好了,家酿设备也安置好了,但作坊上下还散发着浓浓的泥灰味儿,得通风敞一敞。反正订购的大麦芽和啤酒花儿也没送到,开不了工,干脆休息休息。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老喜欢——那叫什么词儿来着——‘复原’?对,干吗非得复原一款酒?!”树树问。
“可能,复原,跟创新,在本质上是一回事吧。复原,不就是把过去‘创造’出来。”沙夏说。
树树的表情看上去不太买账,但也没多问下去。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小寿星来说,过去还不存在。未来还是一马平川的花筒,亟待猛烈摇晃。说好了要感谢树树帮忙打理房子,代价是“做牛做马”帮她造驳船;而且必须赶在生日之前造好。
这还不够,沙夏其实更有心,早就从网上订购了一款静音马达,打算送给树树,作为十八岁生日礼物。
所谓的驳船其实也就是个大木筏子,平的,底下垫横木,上层拼竖条木板,做成一个几平方米大小的甲板。四周打个围栏,安上条凳,可以坐人;中间放个炭火盆,可以烧炭取暖——湖面上可是非常冷的。
生日那天,沙夏一大早,偷偷去把静音马达安在了驳船船艉,发动起来,一点都不吵。树树高兴坏了,欢天喜地地盼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下水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天公作美,送了大朵大朵的云。大不溜、小不溜跳了上来,老杨也上船了,大家围着炭盆烤火,喝茶。马达非常安静,没有那种惹人烦的噪声,当然速度也很慢。湖面清风雅静,粼粼漾漾的波纹,映着摇曳不止的青山浅廓。那感觉像漂浮在某种不真实的梦里。沙夏再次涌出一种……半哀的快乐。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是在阿卡迪亚山上。
就这样斜斜漂着,几乎花了一上午,才到了对岸。茶喝完了,人都有点饿,靠了岸边,拴好驳船,铺上毯子,吃了个野餐。阳光那么软、那么柔,照在身上,橙子尝起来好像都更甜了。面包是树树亲自烤的,香得要命,还弄了巴掌大的小小慕斯蛋糕,插上蜡烛,“1”“8”两个胖胖的数字。树树许了愿,没想到山风抢先一步,把它们吹灭了。
笑着说着,食困就袭来了,树树就地一躺,帽子遮住眼睛,懒懒地睡起了午觉。沙夏也睡了,还做了梦。后来大家是被鸟叫声惊醒的,三四只长尾丽椋鸟,漂亮极了,跳到身边来啄面包屑。
“真是吉兆啊。树树,”老杨说着,嘿嘿直乐,“来!咱们种一对银杏树!往后啊,秋天一到,对岸一望,金灿灿的一片,那个漂亮!”
沙夏这才发现,周围的小苗苗,都是银杏树。有十七对了,一雌一雄地靠着挨着,在风里说着悄悄话。
6
订购的原料送到了,大麦芽、啤酒花儿、酵母、辅料。花了一个星期,沙夏把自己关在作坊里,研究“子曰”的配方。
真的是手生了……也可以怪罪水土不服,或者水逆……这已经是搞砸的第四批了;前面几批,在第一关“糖化”的时候就死于各种始料未及的问题,不是煮过头了,就是温度不够。不是麦汁反复结块,就是加了洗槽水却忘了记录加了多少升,到头来比例总是不对。一开始为了省钱买的普通煮沸桶,底下没有阀门,想要倒出来的时候,根本举不动,还差点烫伤,真让人沮丧。
好几种粗细不同的软管,多歧管,有待消毒的冷却管……盘在案台上,乍一看跟蛇似的。瓶瓶罐罐冷冷看着他,像等待演员出丑的观众。有时候折腾两三天,好不容易煮好了麦汁,冷却的时候,没能好好给它通气,或者通气的时候温度太高……麦汁的味道怪怪的,功亏一篑。沮丧袭来,沙夏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想,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什么?在跟什么较劲儿?跟你吗?还是跟自己?
每次树树路过窗前,瞄一眼里面什么情况,见沙夏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她就敲一下门,喊一声“饭好了哦,给你留一碗在锅里”。
沙夏举一下手,算是答应。好几次,他真希望那个声音是你。
你已经化身为一枚头像,悬浮在社交软件里。那儿充斥着众多陌生好友的抒情、广告、调侃……是的,就这么讽刺,陌生/好友。爱发牢骚的就那几个,爱发广告的也就那几个,你都不属于。你几乎不冒泡。
物以类聚这事儿,即使在虚拟社交中也显而易见。沙夏真正的好朋友全都是低调的家伙,神出鬼没,万年不发朋友圈,从来不晒娃/包/食;反倒是从未见过的,也不知道名字的那几个“好友”,天天刷屏,存在感超强。还别说,刷着刷着,真就“熟”了,沙夏也常给他们点个赞。
你不爱玩这些,你的豆瓣、微博、微信……总是静止,停留在半个月,甚至几个月以前,仿佛你的平行世界里自有一套计时法则。这让沙夏困惑,你到底是过得太好,还是太不好。困惑久了,总有手痒难忍的时刻,有时甚至是在大白天中午,沙夏会不自觉地点开你微信,去你的朋友圈里逛一逛,盯着那几张熟悉的照片发呆。
有时候也怀疑,你是不是早就把他分了组,屏蔽了……但又瞬间否定自己,不,你,至少记忆中的那个你,从来不是这种人。
你的虾米播放器变得安静,从“最近播放”的曲目来看,你可能很忙,难得再有一整夜一整夜听歌的时候了。一个月之前听过两三首粤语老歌,再没换过;而你曾经作为礼物编给他的那几列歌单,一直还在,一直没变,这多少令他有些安慰。
只是他几乎再也不敢去听了。
“好变态啊你……”树树每次抓到沙夏又偷刷你页面,都骂。
“……”
“你这么想她,找她去呗!”
“……”
沙夏把眼皮从手机上撩起来,白了树树一眼,抿一口啤酒,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却在碎大石,咯嘣咯嘣作响。何尝不想去找你呢?难的不是找不找,而是找了之后又能如何?他其实特别想找你喝一次酒,就一次,最好是在KTV,先自灌一瓶威士忌,再给你点齐秦那首《缺口》,原唱,就这么静静挨着你肩膀,听完。要么就是马条的《傻瓜》。李亮辰的《再在》也行,或者邱比……对,邱比的《整夜大雨》。
但最喜欢的是Tom Waits,想送你所有的Tom Waits。
也仅仅是这么想一想而已。你一定不会喜欢Tom Waits。沙夏清楚,你们喜欢的从来都不一样,大部分完全相反,但人,不就是被和自己相反的人吸引吗?
沙夏没有存你的手机号码,但那串数字,化成灰他都记得。一个星期三的深夜,12:31,12:33,12:40。
那串数字像外星信号一样,突然拨过来了。三通未接,他是第二天六点醒来时看到的,一瞬间几乎心率失调。分别的日子,极其偶尔的,你的电话会在深夜打来,一打就是两三个,他总是错过,总是。偏偏第二天起早,看见了,在微信上回问你“怎么了?有事吗?”你又好像昨晚从没打过电话一样,不回他,也不留言。
很多次了,他都在琢磨,那样的夜里,打那个电话的时刻,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是赌定了沙夏跟个老干部一样,每晚十点就睡了,不可能接得到,才故意打的,还是真的想要说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想说,就想打一个试试?
就你的习性来看,肯定是最后那个选项。那你是跟谁在一起喝了酒呢?颜斯林吗?你醉了吗?回家安全吗?或者,回了家吗?
这些杂念,到现在了,还会扎得他心如乱麻。
又隔了一个星期,你礼貌地,客客气气地,像个乙方一样,在微信上突然打招呼,问:“方便吗?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尽管说。”沙夏隔着屏幕,尽量装得大度、自然。
“老杨跟我说,你把奶奶的作坊打扫出来了?”
“呃……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OK啊,又不是我的房子。是颜斯林……他最近遇到点儿麻烦。
可能得去你那儿待一待,散散心。”
“出什么事儿了?他还好吗?”
“没啥……你方便吗?我记得空房间挺多。”
“方便啊,有什么不方便的,随时来啊。”
“OK,那我跟他讲哦,到时候你们自己联系。”
你看到对话框顶上,一直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隔了好一会儿,对方还在输入。
起码三分钟过去了,对方什么也没输入过来。你失去耐心,把屏幕按灭了,再打开的时候,才看见两个字:“好的”。
你几乎在心底叹一口气。这家伙……还没变哪。
7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七八,下一节,挤压睛明穴……”
颜斯林一边在心里数数,一边麻着胆子往前走。他本想“走夜路大声歌唱”,但真的……不敢。他只能把眼保健操咬碎了,塞进节奏混乱的喘息中。天色已经全黑了,无月无星。手机打出的光每次只能把黑暗推开两米。两米以内,夜路如缓行的蛇;两米之外,是坚不可摧的黑暗。
视野的边缘,有一粒诡异的荧光闪了一下。
魂飞魄散之后,五脏六腑都错位了——颜斯林感觉心脏唰的一下藏到胆囊后边儿去了,胆囊又试图钻到**背后躲着。他感到尿急,盗汗。恐惧的极致是一种呕吐感。
“幻觉,幻觉。别看。往前走,跑起来,哦不,别跑,稳住,就这速度,走。”额叶皮层在叮嘱他,但杏仁核不听使唤。他想快些,但做不到,双腿颤抖着发软,仿佛骨骼正在被液化。接着他碰到了什么,一团杂乱的羽毛,怪叫着朝他扑过来,他反射性地怪叫了回去,弹射般地跳开了那团“东西”——他被自己的叫声吓坏了,这还是自己的声音吗?!
一群……家禽。天知道是鸭子还是鸡。魂都掉了,手机也掉了。颜斯林气得朝它们踹了一脚,却踹了个空。他狼狈地从趔趄中恢复过来,摸着喉结,感到声带因为猛然嘶叫而刺痛起来。但愿明天不会哑。
手机呢?他摸索着,掉哪儿去了?一点儿光都没了。黑暗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像是核爆之后唯一的幸存者。这星球上唯一一个被剩下的人。
找到了,找到了,这儿……他循着那一粒光,把手机从草丛里摸出来。借着那一粒光,他把手机翻过来一看,手机屏沾满了……该死的,那是泥,还是鸡粪?!
不会吧……纸巾,纸呢……拜托。不顾了,他咬咬牙,用手抹掉屏幕上的污渍,拨号。没人接听。听筒里涌出令人陷入绝望的嘟嘟嘟忙音。他就着那忙音大喊:“沙夏,你到底在哪儿啊?!接电话啊!”
一想到手机没电了要彻底完蛋,颜斯林只好收住脾气,敦促自己快点儿。眼前就只有这一条路,还好。顺着走下去就好了,会好的,会好的。颜斯林整理了呼吸,意识到:有时候,当生活变得只剩一条路了的时候,反而容易一些。
微光虚弱地探向虚无,脚下的路又折了一个发夹弯,拐向另一边。希望是最后一个弯儿了……今天的步数肯定爆棚。得有十万步?百万步?他甚至真的查看了下,其实才一万五。
不远处,一阵摩托车引擎声传来,颜斯林一惊,站定,盯着瞧:那车灯像一颗会走路的星星,穿林而行,不时藏匿在弯道处,不时又钻出来。
颜斯林喜出望外,又突然紧张。想明白自己没什么好劫的,他反而坦然了。管他的,谁劫谁还不好说呢,这摩托车老子坐定了。颜斯林站住,看着车灯折过最后一个弯道,近在眼前。引擎渐渐地温和下来,停了。
那头盔发出一个声音,有点儿瓮声瓮气的:“你也有今天哪……”
“你现在想起来接驾啦?!”颜斯林差点把手机朝那头盔砸过去。
8
“脂环王”的脸正在变形。狰狞而抽象的,像威廉·德·库宁画中的《女人》,颜料撕破了线条,动了起来,一种电音般不和谐的噪声飘浮在暗处,隐形人在用刀刮玻璃,反反复复说:
不打算推你了不打算推你了,太乱了太乱了,痕迹打扫不干净了打扫不干净了,被扒出来公司会很亏很亏会很亏……
肮脏的口水,从漏了的下水道洞口涌出来,淹过来,到胸口,脖子,鼻尖……
有公鸡在外面打鸣,倔强地,一声,又一声,再一声。颜斯林再次从噩梦里惊醒,鬼压床。湿透在冷汗里,意识是有的,但身体化作黏稠的胶水,想动而不得。
四周是兑了水的墨,薄薄地暗着,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小房间,白墙,他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足足躺了一个世纪,肢体慢慢回归意识控制,可以动了,OK,“这里”……昨晚他刚到“这里”,这是你奶奶的老宅子,你跟他保证,这里绝对“安全”。
颜斯林有点费力地去抓手机,好不容易摸过来,死硬如破砖。他依稀想起自己昏睡之前一直没关手电筒,所以……很好,这下手机没电了。
有光,微光。
黑暗不再那么结实了,天边一线红光。那是什么……朝霞吗?他努力从**撑起身子来,窗外的晨曦很淡,被稀释的夜色正在迅速消退,雾状的,浅橙色的天际,越来越亮。他在床沿上呆坐得足够久,久到周围什么都能看清了。
他站起来,走出房间。经过走廊,隔壁的房间也是如此:家徒四壁,性冷淡风;说好听一点——极简风,禅意居。瞧那张洁白的床,整齐得就像没人睡过一样。
空气……站在走廊上就能闻到,林间的空气,翠绿色的味道,是桦树没错,他认得。夜雨将桦树酿出白兰地一般浓郁的醇香,那气息瞬间激活了大脑深处的海马,把他送回六岁的夏天,他在爷爷奶奶家度过,只需走出马场,四野就是像这样的丘陵,风吹过青山、溪水、蝉鸣,槐花儿把阳光咬碎了,一地斑斓。紫檀衣橱泛着脂膏之光,麝香味道很浓。爷爷还在,保姆们围着他转,他没有一刻是独处的。
独自一人的机会,他从生下来起就好像没有过。
饥饿感在这时候适时而至,一想到再也不用记录该死的卡路里,颜斯林就感到痛快。但问题是,除了那只打鸣的公鸡,眼前没有任何食物。
颜斯林转悠到楼下,踮了踮脚,朝窗子里边张望:里面像个实验室,空空****的,几块岛台上,放着不锈钢罐子,各种容器,各种桶。门没有锁,颜斯林耐不住好奇,推门而入:台面上散落着软管,一堆体温计一样的测量仪器;一本笔记,摊开着,有水渍,看起来用很久了,写着一手好字,笔锋劲道,都是些随手记的比重、数字、配方,还有一些鬼画符,勾着些问号、横线——
谷物:
皮尔森麦芽,78%
小麦麦芽,10%
维也纳麦芽:10%?
(焦香水晶麦芽2%?)
糖化:
63摄氏度保持45分钟
75摄氏度保持15分钟
啤酒花儿:
西楚,7克,75分钟
斯特林7.5%AA,15克,10分钟
施蒂里亚古丁,14克,10分钟
马格南?
酵母:
法国塞松酵母
发酵:
23摄氏度开始发酵,自然升温
发酵完成后降温至0摄氏度沉降
其他配料:
桑葚20克
陈皮10克
甘菊5克
(薰衣草5克??)
沸后,熬煮袋中浸泡10分钟
“看什么看!”后面突然来了一呵斥,吓得颜斯林一哆嗦,本子掉地上了。
沙夏瞪着他,走过来,一把捡起笔记本,扔进抽屉,关上。他刚游泳回来,披着一条长长的沙滩毛巾,若隐若现的腹肌格子,像一板巧克力。沙夏转身上楼,边走边歪着头擦头发。没过两分钟,他再下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外套,喊了一声颜斯林:“老杨、树树都来了,一起下去吃早饭?”
“早饭是啥啊?碳水我不要的啊……”
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颜斯林闻见潮湿的木香。整片屋基被垫高了一米,离地隔潮,空出来的部分刚好堆放柴捆,码得整整齐齐。还有些铲子啦、斧子啦,靠墙放着;屋檐下还横着两根长长的钓鱼竿,两柄长长的桨。
走在院子里,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突然近了——颜斯林一回头:只见两条金毛,一大一小,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正朝自己傻乎乎哈气。不对……靠!——像个滚筒洗衣机突然炸了似的,它俩滚圆滚圆地甩起了毛,水花呈弧形,洒了一天一地,颜斯林躲闪不及,被喷了一身。
沙夏的喉结跳了一下,脸上绷住,忍着没笑,但嘴角的弧度还是露了幸灾乐祸的馅儿。树树倒是笑得一口煎饼掉到了地上。多看了几眼,突然她指着颜斯林,松开嘴,蛋白儿碎碎往下直掉:“哟?这不是那谁,那谁……”那那那了半天,还没那出来。
沙夏一把扯了纸巾,接住树树的碎渣,擦掉,说:“我介绍下啊,这位,颜斯林,我……好朋友的……好朋友,来这儿散心的;这位,树树,本地土生的,神人一个;那位就不用说啦,老杨,给咱做着早饭呢,”沙夏介绍完一圈儿,“好啦,吃饭吃饭!”
“不不不,你听我说,真的,你看过没有,就是他,嗨,节目里你不叫颜什么,你叫那个……”
颜斯林直躲:“撞脸啦,哎呀,我洗个手,马上回来。”
沙夏使劲儿拽了拽树树的袖子,使眼色。他意识到,这地方,你竟然没带颜斯林来过。为这一点儿险胜,他无缘无故有点宽慰。
老杨笑呵呵地端着早餐过来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问颜斯林:“要不要牛奶?”
摇头。
“豆浆?”
几乎只花了一顿早饭的时间,沙夏就有点儿后悔让颜斯林来这儿了——大不溜都没那么调皮,拦都拦不住,非要端着豆浆和煎饼果子,跑到后院儿,坐在湖边茶寮上吃早饭。颜装模作样地盘着腿,整理一下衣服,掏出手机一阵拍,拍着拍着,明显腿麻了,龇牙咧嘴地调整姿势,膝盖一动,不出意料地打翻了豆浆,不出意料地找不到纸巾,不出意料地元音口型开骂……
沙夏心想,要胆敢用白麻挂帐当抹布,就把他踹湖里去。
这座茶寮是搭给你的,你没来的时候,这茶寮是游泳跳台,码头,停泊着树树的驳船。沙夏看着颜斯林那放肆样儿,忽然又想,也许这就是你为什么跟他做多年朋友的缘故吧,“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说的大概就是颜斯林这种人,纯洁的小恶魔,从来不吝于把自己的癖与瑕坦露示人。张岱也是个“富二代”,果然。
但是该死的,真希望坐在茶寮上的是你,而不是你这个让人头疼的死党。
9
“要不要我带你遛一圈儿?熟悉熟悉周围?”沙夏问颜斯林。
“谁要你带,我自己遛。”
“行。”
沙夏一头钻进作坊继续捯饬他的酒;老杨回山上的无名堂了,树树也不晓得去了哪儿。连狗狗都被牵走了,大家各司其职,没人理会颜斯林。
长大后这么多年,颜斯林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晾在一边过。他永远是群体的中心,那个唾沫星子横飞,被人围着的家伙。突如其来的安静,叫他有点发呆。周围的一切也有点呆呆的:树、草、房子、湖泊……小镇门口过往的农民,低头扛着扁担,都各成宇宙,不把他看在眼里。
颜斯林很快无聊得全身发毛,门口就一条街,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只需要二十分钟。在茶寮上看湖,坐了五分钟就坐不住了,摸出手机。靠,还没充电。时间还是汪洋一片,望不到头,心里凭空钻出一万只猫,挠着抓着,不是办法啊,这么下去。颜斯林琢磨着,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一天三顿饭,混吃等死的。
这才第一天!第一个上午!第一个小时!
还好,树树回来了,她牵着红枣、青枣,路过院子门口,看见颜斯林坐在门槛上假装刷手机,可怜兮兮的,喊了一声:“我去镇上检疫,一路?”
马儿漂漂亮亮、乖乖顺顺的样子,颜斯林见了,乐呵呵上去,刚靠近没两步,闻到了一股鸡屎味儿,吓得一哆嗦,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捏着鼻子皱着眉。
“你是怕马,还是怕鸡?”树树哈哈大笑,拍了拍竹筐里两只大母鸡,肥成两只球,咯咯咯,不安分地叫着,探头探脑的。
“小时候眼睛差点被啄了,见了就怕。”
“看不出来……公子您还见过活的鸡。”树树酸了他一把,转身把鸡笼子取下,拎着,朝对街的邻居家拎去。一个老爷子打开了门,说了几句乡音,寒暄几句,颜斯林也没听懂。反正看得出来,母鸡是送人了。
颜斯林这才觍着脸追上去:“欸欸欸,我想骑红的那匹。”
“还想挑?!”树树翻身上了红枣马,抬了抬草帽,“你只能骑青枣,一百块起步价,骑半小时;加时另算。没微信,付钱给现金。”
“什么呀你这?!欺负外地游客哪?!”
“噢,你外地游客哪,那得加倍。”树树大笑起来,夹了一下红枣的肚子,马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背影一摇一晃地走前边去了。
颜斯林只好拽住青枣的笼头缰绳,停了它。青枣一看就性子温顺,颜斯林轻轻一扶鞍头,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上去了。
“看不出啊,会骑马?”树树回头一笑。
“开什么玩笑,朕小时候可是骑术冠军。”
“吹吧你。冠军跑这儿来干吗……”
颜斯林的确好久没有骑马了。他持缰,挺胸,深呼吸:混着马儿、野草、阳光和土壤的乡间气息,像吸入了一整片自然。收割季已经过了,风干天燥,田野里时不时突然飘来一阵烧秸秆的味道,却看不见蓝烟是从哪里升起。颜斯林发现他特别喜欢这个味道,那气息突然把他带回阳光灿烂的深处,光箭簇拥着他,记忆被点燃,柴火堆得高高的,视线也变得高高的,像高高的童年的梦……那烟熏麦秸的气味就是梦的味道,化为一股青烟,蹿入光的隧道。
颜斯林的童年是充满了这种气味的。马场离爷爷的山庄只有两公里,夜里安静的时候,能听到各种动静,马儿的嘶鸣,公鸡打鸣,蛙鸣……
教练是个英国人,小个子,一双浅黄色的长睫毛,茸茸的,颜斯林老想摸。教练一副落魄贵族的派头,教学不太负责,对小孩子一律称赞“棒极了”“好样的”。
“你要认认真真地帮你的马刷毛,与它亲近,感受它的性格,寻找你们的联系。”教练这么说,让颜斯林怀疑是教练想偷懒,才让自己去刷毛。颜不想刷那匹给儿童骑乘的矮种马。他喜欢的是贝拉,栗色的阿拉伯马,奔跑起来,毛皮犹如铜制的波浪。
无论多干净的马场总有免不了的气味,这让嗅觉敏锐的颜斯林烦躁不堪。上课的第一天完全是幻灭,他以为他很快就能像个王子一样骑着贝拉驰骋,说不定还能跳障碍,没想到光是戴马辔就花了一周,因为颜斯林暴躁,没耐心,总是不能把衔铁喂进马的嘴里。夏天结束的时候,受衔,坐姿,才刚刚有架势。
第二年夏天,松缰慢步,轻快打浪,这些渐渐会了。但颜斯林显然不满足于**那匹矮种马,他觊觎的始终是贝拉。在俗语中,形容一匹马轻快走的时候,左右肩交替起伏运动的感觉,叫作“浪”,有的马“浪”大,有的“浪”小。贝拉就是一匹浪大的马,但颜斯林根本不知道。灾难也是在那时候发生的,他趁着教练不注意,在贝拉休息的时候,偷偷踩着梯子翻上了贝拉。但他没有想到贝拉那么高……他简直觉得自己要被顶上天去了,一紧张,所有的动作忘得一干二净。他完全无法用上腿部的力量控制贝拉,整个人重心一仰,被贝拉一个浪就掀翻了,摔在地上,差点踩死。教练惊慌失色,远远地把咖啡杯一抛,冲过来救场,嘴里祈祷着:“没事没事,别告诉你父母,你没事,没事。”
的确没大事儿,但小腰给闪坏了。当下还不是特别明显,直到开学了,一背书包,哎哟,那个疼……躺在**,连翻身都不行,放射状的疼痛一直延伸到尾椎,连屁股都遭殃,整个后背犹如针扎。
奶奶特别疼颜斯林,但偏偏不信他腰疼这一说,颜斯林一叫唤,奶奶就说:“小孩子哪来的腰。不想上学,直说,就在奶奶家玩儿,哪儿也不用去。”
直到学校体检,拍片子,医生才说:“你家孩子腰关节错位呀,好明显的,怎么搞的?”
颜斯林撇撇嘴,也还真老实,没把贝拉的事情告诉爸妈。他清楚,照母亲的脾气,真要罪责起来,那教练恐怕小命不保。
腰伤好了之后,老爸还是不甘心,又把颜斯林送去练击剑——花剑。这次的教练特别负责,一对一教学,一心要培养一个世界冠军似的。颜斯林每天在剑道上练步伐,然后再配合上身动作,空手练,半年后,刚刚拿上剑,还没来得及开心,教练就在沙包上画了一个点,要他用一个健步去刺,这个刺的动作,三十次一组,一练就是七八组。练习枯燥至极,教练吼叫如狮。击剑服又厚又热,每次都挥汗如雨,如同桑拿。又一个半年过去,他终于可以练实战了,结果第一个跃刺,着地不稳,踝关节折成直角,韧带撕裂,脚踝肿成石榴那么大,紫了一个星期。
颜斯林命里跟运动没有缘分,只能规规矩矩回到钢琴面前坐着,一手肖邦弹得还不错。幼年的他长久地坐在钢琴前,容易走神,喜欢凝视自己在清漆上的倒影;在贝拉的身上他也觉得能照见自己的倒影。
“想什么呢?”树树走在前面,回头喊了一嗓子,“快点儿!”
一嗓子把颜斯林喊醒了。**这匹青枣,浪很小,走起来老老实实的,颠得人昏昏欲睡。为了醒醒神,颜斯林打起精神,问树树:“你在这儿不无聊吗?”
“为什么会无聊?”
“这儿连个电影院、KTV都没有,还不无聊?”
“怕是内心无聊的人,才会怪环境无聊吧!这儿多好?我就是喜欢这里,我喜欢我的山、我的马、我的溪、我的木头。城里那霾、那车、那人,一个个戴着口罩挤地铁,牲口似的,就高级啦?!”树树的声音理直气壮,肩膀、身子随着红枣一步一晃,显出某种自在与得意。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自顾自哼着歌,但没人听得清她到底哼的什么。
说实话,颜斯林心里有点儿震撼。长这么大,什么人他都不稀罕,却被一山里的丫头给镇住了。
树树哼着哼着,到了镇上的长途客车站。说车站其实也就是一个卖票的棚屋,两条长板凳,放在一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百事可乐大伞下。几个农夫在抽烟,侃天说地,两个流鼻涕的孩子,哭得跟什么似的,朝着一辆破巴士挥手。
颜斯林问:“怎么了这俩孩子?”
树树说:“村小的支教老师又走了。孩子难受。前几年,来送行的孩子几乎是全班全校都来,浩浩****步行二十里,到这儿,送走那些大学生,奔丧似的……这个比喻不恰当啊,你知道那场面还是大的……后来吧,次数多了,志愿者一批一批来了又走,孩子们可能见的次数多了,渐渐麻木了,不会再来送了……你看这俩,多小。恐怕是第一次见到城里来的支教老师。”
妈的,颜斯林在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妈的。他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孩子:小兔似的红了眼,拿袖子不停揩鼻涕,张着嘴,好像在说什么。小孩儿一人抱着一把尤克里里[5],傻傻地,挎在前胸。
脏兮兮的玻璃上,依稀看见两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一男一女,时不时看看手机,时不时彼此耳语两句,时不时朝俩孩子挥挥手,还拿手机拍那俩孩子。
“太他妈过分了,那两人都不肯下车!”
“也不能这么讲啦,人家肯来,总是好的。只是这支教方式吧,真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这里的孩子,百分之八十都是留守儿童。‘父母’这个概念,是很抽象的。”
颜斯林无缘无故地火起来:“我太知道这些所谓的志愿者了,他们倒是简历上更漂亮了,见多识广了,孩子们呢?!”
没什么比给孩子一场梦,然后亲口吹灭它——更残忍的了。颜斯林朝孩子们走去:其中一个长得瘦瘦弱弱,像棵小草,辨认了一下,是女孩儿;另一个单眼皮单得像周杰伦……的外婆,都看不清睁没睁开眼的那种。
小草在抹眼泪;单眼皮在擤鼻涕,眉头皱着。
颜斯林说:“喂,你们,尤克里里,会弹了吗?”
两个孩子摇头。
“想学吗?”
小草没动,困惑地看着他;单眼皮则认真点了点头。
爆炸头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棕色的玻璃瓶子,衣服脏得看不清颜色,手舞足蹈,哇啦啦叫着:“我会弹!我喜欢!我会弹凤凰传奇!”
“会弹个屁,他只会烧火。”单眼皮嘟囔。
“就是。把老师都气走了。”小草补了一句。
颜斯林一看,爆炸头手里那个棕色玻璃瓶,装的全是……被拔了胳膊腿儿的蚱蜢……蠕动着。瘆得颜斯林一身鸡皮疙瘩。还有那一头钢丝似的头发,啫喱水都没这效果,怎么这么硬?
10
沙夏一大早起来重新酿这批试验品,没吃饭,也没运动。糖化结束了,取来一张铝箔,小心翼翼地打了孔,开始过滤麦芽。对照笔记,这已经是他第三十四次实验了,其实也不知道问题是不是出在这一关,总之就是酿出来的味道不对。理论上的比例是2.6升水对应1千克麦芽,但事实上,麦芽会吃水,残渣会吃水,死角,蒸发,都有耗损,比例总有误差,太难把握,简直快把他逼疯了。他的耐心不多了,就像玩游戏老是卡在同一关,重来的时候总是很烦躁。
他把打了孔的铝箔覆盖在麦芽上,拧开糖化桶下方的水阀,接了一升水,又浇在铝箔上,反复了几次。过滤好了之后,他在纸上算了算用水量,投了几种混合啤酒花儿颗粒。
盖上不锈钢桶盖,扭了开关,把麦汁煮沸,看了下表开始计时,大概得等一会儿了。他长吁一口气,额上的细密汗水发痒,便脱掉一件外套。手上沾着啤酒花儿的味道,他闻了一下,是一种复杂的苦,洗手,看向窗外。
院子里,阳光已把晾衣绳上深湿的衣服颜色一一变淡了,群山的轮廓含含糊糊,看起来有雨。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坐下来,跷起腿,努力做出享受的姿态,开瓶,读了起来。对啤酒来说,他喜欢用“读”这个动词,读那种亦甘亦苦、可色可空的玄机。
等待煮沸的那一个小时,沙夏坐在蒸汽里,闻见热烘烘的麦糖香。他添加了7%上好的焦香水晶麦芽才得到这样的香气,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刻,像被一个巨大的热馒头拥抱了。在蒸汽中,他想起你们在北京的小厨房,深夜饿到睡不着的时候,你爬起来煮泡面。你喜欢把他拉上一起吃,这样负罪感小一些。你把脑袋凑在锅口上,蒸汽攀上你的脸。你小心地把煮软了的泡面用勺子搅出一个凹陷,打一个鸡蛋进去,守着金黄色渐渐凝成淡黄色。
“颜斯林挺好的,在这儿了。什么时候,你也来吧。三人组缺了你,特别奇怪。”沙夏的指尖停了一下,在输入框里把后半句删除。接着,又把整句都删除,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你在做什么呢?朋友圈太久没有更新,虾米、微博,毫无动静。星座八卦公众号说,你们这个星座的人最近桃花很多,事业很忙,会遇到“瓶颈”。至于爱情是,“不要想太多”。
这些八卦废话,他现在真的也会看了。
算变化吗?
沙夏深呼吸,搓了搓头发,赶紧把自己拉回当下。煮沸已经完成了,得放些闻香型啤酒花儿进去,回旋干投。
沙夏把注意力努力转移到麦汁儿上:先是把斯特林7.5%AA和施蒂里亚古丁各取了15克,投进去,计时十分钟,小心地回旋搅拌麦汁儿。借着向心力,麦渣和酒花儿糊糊都被堆积在桶底,形成一座锥形。十分钟后,该冷却了,动作得快些,一旦麦汁跟空气接触时间长了容易污染。
冷却管已经消毒了,通了凉水,加快冷却。现在又得等一会儿了,沙夏强迫性地反复消毒长柄勺、管子和发酵桶,生怕再受污染。他不停地测量温度,看表,算准时间,一会儿得提前活化酵母。
11
太阳不知道躲哪儿了,天空茫然亮着,像发高烧。几股青烟从地平线尽头升起,雾蒙蒙的紫蓝。烧麦秸的烟熏味儿,从山下飘到作坊里来了。沙夏转动手柄回旋沉淀,剩下的就是麦汁降温。折腾一整天了,总算松了一口气,沙夏给手机定了时,准备出去游泳。一天困在这儿没怎么运动了,浑身真是不舒服。
沙夏牵着大不溜、小不溜走向湖边。它俩兴奋到颤抖,一刻不停地乱跳。沙夏扎进水里,一切杂念随流线型滑向身后。
四野都是烧荒草的气息,气息飘向你来到这里的那个秋天,你非要骑电瓶车,载着他到处晃**。电瓶车太矮了,他的腿根本打不直,两个大人欺负一小木马似的。你根本不会骑,好几次直直冲着坡坎儿倒去,眼看要摔,他心一提,闭上眼睛,裆都夹紧了,但没想过跳或逃。
“搭把手啊,快来帮忙!”远远地,颜斯林的声音撕扯起来;沙夏游完泳回来,门口停着一辆小皮卡,货斗里伸出四肢和头颅……什么鬼,再一细看……是旧服装店的塑料人偶。颜斯林付了钱给皮卡司机,还是微信转账的,顺便加了好友:“以后运货也找您啊。”那人一走,颜一条胳膊一条腿地把人偶一架一架往屋里搬。塑料人偶足足有四个,两女两男,死不瞑目的样子,横着进屋,眼朝着天。
“干吗啊这是?”
“做衣服用的啊!买三送一!妈呀,这镇上太牛了,卖什么的都有,一服装店倒闭了,连人偶都处理!”颜斯林搬着搬着,沙夏觉得不对劲儿:“干吗呢干吗呢?当我这儿是库房啦?!”
“不然放哪儿?”
“随便哪儿,反正不能是这儿!”
颜斯林把一桶颜料往地上一放:“你这地儿,两百平方米,空着一大半,留着开party呢?再说了,这是你的地儿吗?切。”
手机叫了一下,是电池耗尽的报警。沙夏去充电,发现插座被颜斯林占满了。他感觉自己的地盘一点点被这家伙占去了。存在感也太强了吧?!沙夏点了一下屏幕,充了80%,于是直接把颜的手机摘了下来。
“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沙夏说,“这么自我,无拘无束,却总有人忍受你。”
“我去,那你以为你这么‘装’,别人就不是在忍受你了?”
颜斯林把沙夏怼得一惊,心里蹦出反问:“我装什么了我?!”他又忍了,不想卷入嘴仗,用沉默来扳回脸面。
颜斯林倒是不在乎,几个来回,把人偶安置了,又抱来大卷大卷的纸、剪子、尺子、布匹,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儿。
连着好几天都是如此:颜一早起来就打开iTunes歌单,播放迷幻电音;大大咧咧抹开一卷白坯纸,占去一整个工作台面,画图画一个上午。沙夏眼见着那家伙跟个艺术家似的,有模有样,捻起别针,横咬在嘴里,麻利地把裁样挂在塑料模特身上,摘下嘴里的针,把它们依序别起来;别到一半,自言自语嘟囔:“这人偶也太山寨了,比例都不对。”颜斯林冷不丁地上下打量起沙夏来,目光从脑门儿扫到脚跟:“比例不错啊你,来给我当下模特?”
“滚吧你。”沙夏白他一眼。
“长脸了你还,看得起你才请你做模特,切……”颜斯林跳到桌子前,把音量开大,对抗外面的雨声。
滴滴如鼓,打在铁皮屋檐上非常吵,雨帘像钢丝做的栏杆,把人困在室内。沙夏本来不想跟颜斯林共处一室,但冷却和酵母接种都没弄完,实在走不开。
饿了,沙夏端起一碗牛肉饭,猛往嘴里扒。不说话有点尴尬,沙夏只好问两句:“Zoe跟我说你是被‘雪藏’了,跑这儿来避风?”
“谢谢啊,大明星才配得上被雪藏,我这就是发配边疆。”颜斯林忙着在“模特”身上打板,脑袋随着迷幻乐节奏频频点着,一副没天没地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就跟所有鬼才艺术家一样,除了一个大写的“艺术”,剩下的就是“我”,全能自恋的表情,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世界只是个玩具。
“所以你呢,到底折腾什么?”颜斯林问。
“酿‘子曰’啊。”
“算了吧,我知道你为的不是这个。”
“不然呢?”
“你不就是一心只想演好人。”颜斯林说。
沙夏一听,无名火起,默默扒完饭,一口汤喝完,死活咽不下颜斯林刚才那句话,把筷子一撂,厉声问道:“什么意思?!说我‘演好人’?”
“就是演好人啊!完美男朋友,完美精英。错只会是别人的,你全对。道德制高点你占尽。”
“有病啊颜斯林!我招你了?”
“其实演挺好的,Zoe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居然可以把我都忽略掉,忘得一干二净,连生日都没打电话。为了你,我跟她不知道吵了多少架,从小到大,我跟她那么老的朋友,我俩二十年吵的架——合起来——都没有为你这两年吵得多!”
沙夏噌地站起来,吼道:“你硌硬我,我他妈还硌硬你呢!我——”
“——我看见你了!我亲眼看见你,跟Zoe吵完架,就那晚!春秀路小酒馆,你前脚跟Zoe吵完架,跑出来,后脚就去bar里钓了一西班牙妹子喝酒,想起来了没?!不好意思算你背!我撞见了!我当时就给Zoe打电话说‘猜我遇见谁了’,我问她要不要给你一巴掌,Zoe说‘算了,是人都有错’。我眼睁睁看着你跟那西班牙妹子一块儿走的!鬼知道你们去哪儿!”颜斯林硬着两根指头,步步紧逼,一下,又一下,戳沙夏的胸口,“你问问你自己跟西班牙妹子去哪儿了!你别以为你多高尚!
你回去还装模作样跟Zoe说什么?你说‘我们之间不该变得那么丑’。我呸,谁丑啊到底?”
颜斯林这么一吼,沙夏感觉被闷打了一棍。他挪不动步子,端着餐盘,傻在门口。是没错,那晚他气疯了。他只记得,那天他气疯了。两周年纪念日,提前回来,你不在,电脑开着……他记得那一面几何屏保,嘲笑他似的,变着脸逗他偷看。他确实偷看了,你的聊天记录全是跟颜斯林吐槽他……他气疯了。所以你们吵了架——不,你们根本没吵。他不是吵架的料,他只想维持最后的体面,连你的解释都没有听,整个人飘去走廊……飘进电梯……飘进出租车。
至于西班牙妹子,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以此维护另一种体面……吵架,打架,这类事情,都太不体面了,像野兽。人的话,会体面地轻易原谅自己。只有自己是无辜的。只有自己。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先锋谷吗?那一次,我们喝酒,我警告过你,我可以把她暂时借给你,但你把她还给我的时候,可得完完好好的。”
“什么借不借的,Zoe又不是东西!”沙夏提高音量。
“重点是,你没做到,你伤了她的心——”
“你说我伤了她的心?你说,我?”沙夏戳着自己,眼珠子却像兔子似的红着,鼓了出来。
颜斯林把针从唇间摘了下来,针尖对着沙夏,指指戳戳地说:“你不是个会关心别人的人,沙夏。骨子里,你根本不是个体贴的人,你只是装好人,表演完美男朋友;Zoe是跟我吐槽你了,又怎样?她吐完槽,还不是回到你身边;可是你呢?一遇到不对,你就一走了之!你就只想自己形象完美,好人第一。”
沙夏有一万吨脏话想怼回去,可大坝筑起,闸口堵着,无法泄洪,他干瞪着眼,憋着。
“——不像我们,起码我们真实,不怕别人讨厌,不怕让别人看到缺点!”颜斯林收回了咄咄逼人的针尖,“Zoe说你个性,像桥,坚傲得很,绷着。她呢,像河。一座桥、一条河,看着配,其实根本没走到一起。一个只想着凌驾对方,另一个只想着穿过对方。”
雨更大了,落进沙夏脑子里,嘈杂又泥泞。
腿,自动把上身运了出去,运到雨中,但不知道最后该运到哪儿去,所以他的上身被晾在雨中。餐盘端在手里,但厨房已经走过了,还走过了后院,走上了小路。沙夏感觉不到雨,感觉不到步子,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手臂自动把餐盘放在路边,腿罢工了,他跌坐下来。桥,河,桥与河。他脑子里只有这两个意象,粘在颅骨内壁,分离不下来。
一道闪电,剖开了黑压压的天空。雨滴扎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木然坐在那儿,使劲儿眨着眼睛。雷声果然追上来。雨终于放声大哭。沙夏缩起领子,把自己藏进雨里。
麦汁儿还在冷却,估计快好了是不是,赶紧回去看看。他用巴掌抹掉脸上的雨水,提醒自己,麦汁儿还没做完。不能这样,回去,快回去。他勒令双腿把自己带回作坊。
他想静静,什么也不想说,浑身湿透,却还没忘记洗手。检查了麦汁的温度,还不够低,得再等一会儿。不过确实快了。这令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雨里坐了多久。
沙夏打了一罐清水,煮沸,然后等水冷却到体温,37摄氏度的样子,将酵母粉末撒在水中。时间一点点逼近午夜。他打着哈欠,检查两边的温度,在读数相差不到10摄氏度的时候,把酵母投入了麦汁,关上了发酵桶盖子。单向气阀打开,给二氧化碳留个出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出口。已经是凌晨了,连雨,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