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沙夏窝在丰田陆地巡洋舰的最后一排角落,有些后悔:早知道这趟去山里,小苏也要来,他就不当电灯泡了。幸好一路同行的还有两个小伙子,不然真尴尬。老杨把车子先往临沂机场开,说小苏下飞机,把她接上了就直接进山。
沙夏问:“你不招待小苏住几天再出发?”
“她时间紧啊,这次就是出来旅游,想去山里走走的,我陪她。”
快到机场了,老杨整个人都焦躁起来,叽里咕噜地自说自话,想把车子停在离出口最近的地方,却又找不到车位;从没见过老杨这样,紧张到几乎尿频尿急,脸红筋胀的。沙夏偷偷瞄他,差点笑出来。真的,胸口都埋进土的岁数了,还能这么“近乡情怯”。笑完,有那么一秒,沙夏又想,会不会再隔几年,和你重逢……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情景?
本以为叫小苏是相对于老杨而言的“小”,但真正见到小苏从到达出口走出来的时候,沙夏才觉得“小”字名副其实,真是想象不出那是五十岁的妇女,连他的心都跟着恍惚了一下。她看上去也就三十八九,身材保持得特好,穿着登山鞋,衣服裤子款式很潮;她的头发自然卷,黑漆漆的,显得特年轻。
老杨整个人笑成一朵花儿:“要喝水吗?累不累啊?真好都没晚点呢,飞机上睡会儿没……”
也许有一天清晨
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
……
沙夏无端想起那首诗。他走在最后面,帮小苏扛着登山包,低头盯着地板瓷砖一格子一格子移动,时不时被前面两人的影子侵入。不知怎的,接到小苏到车上那一小段路,他不断想起你。
19
一早,树树顺路把孩子们送来的时候,颜斯林还在赖床。爆炸头闯到门口,拍门嚷嚷:“小吉他呢我的小吉他?”拍了门,又跳上窗口闹。
颜斯林气得拿枕头捂住耳朵,还是听见爆炸头在叫,叫得他百爪挠心,从**打了个挺,大吼:“教多少遍啦!不是小吉他!是一迂欧——悠——哭——莉莉!尤克里里!说不会,就不能拿!”
“你才哭莉莉!给我小吉他!我要小吉他!”
“自己去教室拿!”颜斯林骂骂咧咧地把钥匙往窗外一扔,憋着一肚子起床气,起来刷牙、尿尿。等他咬着面包,晃到作坊去,一看,妈呀,才半小时有没有,“教室”已经成了……
好吧。颜料只有一点儿在墙上,大部分在桌上、地上、孩子的衣服、脸盘上、尤克里里上……不锈钢桶上。
颜斯林心想,沙夏见了,还不把他剁了。
爆炸头果然在搞事情,贼溜溜地盯着发酵桶的单向阀,正要动手拧,颜斯林吼:“不准碰!”
“为啥不能碰?”
“不准就是不准。”
“为啥?!你不是才教我们,凡事多问为啥?”
颜斯林感觉被打了脸,又百口莫辩,正张口结舌,树树过来了,说:“你要的木桶,我可做不了。”
“为什么?”
“八十年树龄的橡木才能做酒桶,得那么粗!”树树比了个抱怀,“你看这方圆哪儿有橡树,整个南方都没有橡树!再说了,工艺,你知道多复杂吗?要蒸煮脱脂,烘干,再高温冲压曲度……唉,不给你说了,就算你做了新木桶,也没用,按你那意思,得是用过的,自带菌种的旧酒桶才行。”
颜斯林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电话给你拨过去。你也没接,他一打就是四个,非把你叫起来不可的架势。
“给我弄两个红酒木桶行不?”
“啥?我上哪儿找红酒木桶去?!”
“你不是做这行的?”
“什么跟什么呀?!敢情我卖个酒,连木桶都要自己造?”
“不是我要,你家男人要!”
“谢谢啊,谁是我家男人啊?!”
“沙夏捯饬那啤酒嘛,‘子曰’……你也喝过嘛!我记得余味有木香,觉着吧,得用红酒木桶来熟成试试,其他木桶也行的,威士忌、雪莉酒、波本,总之要橡木桶,你给我搞个桶过来呗。”
“什么时候你关心起他的事儿来了?!”
颜斯林回头看了看不锈钢的发酵桶,每个也就二十五升的样子,不大:“弄一个桶就足够了”。
“一个?半个我也弄不到啊!”
“朕给你擦了那么多屁股白擦啦?就这一件小事儿,何况还是为你家男人,帮个忙要死啊,就这么说好了啊,货到付款!”
直到挂了电话,你都没回过神来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从颜斯林嘴里听到沙夏这名字,多少还是让你有点心悸。挺久没联系了,你淹没在忙碌里,几乎快把他忘了。他是个万年不发朋友圈的家伙,存在感极低,你特意点进去看,什么也没有,上一条更新还停留在去年。
倒是颜斯林发了几张孩子们的画作,在墙上做丙烯涂鸦。他和孩子们一样都穿上了工裤,浑身五颜六色的,站在松木梯子上,傻笑。
你用指尖放大照片,在角落,看到沙夏的痕迹。他的不锈钢罐子们、比重计、冰箱。物件衬得主人的生活十分寂寞。
孩子们又来了两个,加上大不溜、小不溜,足足像七条狗在拆家。单词还没学到几个,孩子们就坐不住了,屁股在板凳上磨皮擦痒。颜斯林把白板笔一摔:“他×的,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墙壁已被涂满了,孩子们开始在地上、桌上,胡乱发挥;作坊好像变成了心理学“破窗效应”实验现场,但凡有一处涂鸦就会有另一处,就连大不溜的毛上都被涂了彩。
一团火,在台面上燃了起来,颜斯林吓得半死,一看,是爆炸头把画纸全部揉成团,点燃,在烧。台面上一团又一团火,颜斯林骂都来不及,赶紧用茶壶去浇灭。
“You fucking idiot![7]”颜斯林脱口大骂。
爆炸头看着他,眼神还是那么古怪、执拗,缓缓地从身后掏出一截长长的塑料软管——像电影里要用绳子勒人的坏蛋——邪邪地笑着。颜斯林还以为爆炸头要用绳子打人,结果爆炸头又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把玩,学起印度耍蛇人来。
软管一看就是从柜子里翻出来的,颜斯林想起沙夏要看见这一幕还不灭了他,赶紧呵斥道:“放下!”
爆炸头顶嘴:“你谁呀,你又不是老师!”说着把管子放进嘴里吸,又吐……颜斯林看傻了,深呼吸三遍,努力控制自己不发飙。他沉下声音,抓住爆炸头的肩膀,说:“喜欢玩儿火是吧,喜欢刺激是吧?你等着,我给你看,什么叫玩儿火!”
颜斯林打开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搜索“蔡国强”。一系列烟火的照片,静态的、动态的、彩色的、黑白的……用巨幅保留烟火爆炸后形态的抽象画,《昼夜》《撞墙》《脱离重力》……
爆炸头凑上去,眼睛完全钻进了屏幕里……凝视着。头一次,这孩子安静下来,仿佛是“司汤达综合征[8]”发作,共振了什么似的。爆炸头看蔡国强的那部《天梯》,渐渐入迷,软管从脖子上无声滑落下来,也没管。
颜斯林趁机说道:“这才叫玩儿火,懂了吗?这才叫艺术,而不是捣乱!……”
正说着,瞥见窗外一个影子闪过:一个老爷子扛着铁锨迈进院子,老远的,骂骂咧咧地过来了,一脚踢开作坊的门,进来;爆炸头一见,腾的一下躲到桌子后面去,神情有点恐慌。
“狗日的给老子滚回去……”老爷子精瘦,穿蓝粗布衣裤,拎着爆炸头的耳朵像拎只鸡。颜斯林正要上前阻拦,被老爷子一个眼神就逼退了。可怜的爆炸头被老爷子拎着耳朵,脚尖踮着地,嗷嗷叫唤。老爷子骂得声如洪钟,一口纯正的本地话:“你狗日的会偷懒呢,跑到这旮旯来耍……给老子滚回克,煤球都没攒还跑直里来挨球……”
颜斯林愣了。孩子们也都静了下来,每人手里拽一个小玩意儿捯饬着,不说话。
颜斯林意识到孩子们可能只是来这里躲避一些什么;在他们回家之后又可能面对什么:家务,农活儿,没有爸爸妈妈的空虚?
本质上,他自己不也只是来这里躲避人生吗?
一种特别丧的气氛笼罩着“教室”,就连涂鸦看起来也颇为狰狞。颜斯林试图把剩下的孩子们的注意力转到黑板上,却发现再也不可能了。连他自己也走神。他把签字笔一摔,说:
“玩儿去吧。想干吗干吗。”
孩子们坐着不动,脸上全是困惑;大概没见过这么任性的老师。直到树树嘎吱一声,从门口冒出一个头来,喊了一句:“午饭好了啊!”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颜斯林累坏了,嗓子发干,提起一桶水就喝。挫败的感觉笼罩着他,看着这艺术教室,感觉自己一事无成。来这里差不多快三四个月了,他都不敢上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说实话,他都有点想念脂环王了。
还有母亲……他们在背地里是怎么说自己的?
他想知道一切,又什么都不想知道。“一事无成”这四个字猛地蹿出来,叫他头皮发麻。他走到院子里,只有树树一个人在端菜,小不溜追着她,跳起来,伸爪子,直接从盘子里抓牛肉片吃,被树树拍脑袋。
“其他孩子呢?”
“走啦!”
“饭都不吃?”
“谁也没图你那口饭啊!”树树把锅里的菜分成几份,一边来回端着,一边说,“你以为,一到乡下就是穷人?人家都是‘有产阶级’好吗,大片地,大片宅子,比你富着呢。你才是穷人吧,昂?不算你家里的话。”
“家里”两个字刺痛了颜斯林,他夹菜的动作一下子就凝固了。顿了两秒,他把饭碗往桌面狠狠一撂,砰地一下,震翻了泡菜碟子,走人了。
20
爆炸头来的时候,调皮得叫人头疼,但他没来的时候,颜斯林又记挂那小子。有爆炸头在,气氛活跃些,无奇不有的念头,挺有趣。眼下,来这里的孩子一天少一个。
他的艺术班还没见起色,就已经要牺牲在摇篮里了。最后只剩下小草。别看又瘦又弱,但她是真的喜欢画画,随手一涂,对色彩的感觉挺好。她会画看到的一切东西,颜斯林的眼镜、帽子,沙夏的不锈钢发酵罐。停在院子里的蹦蹦三轮车,偏着龙头,很寂寞的样子,她也能画出那种很寂寞的感觉来。
颜斯林放的音乐都挺前卫,迷幻居多,大多数孩子都不喜欢,可小草却特好这一口,每次都嚷着要听酸性摇滚,形容那些音乐像“胶水”,口气像个艺术家。边画,边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小草是放学后才来的,腿好了之后,下午三点,自己走一半路,剩下一半,搭上树树的蹦蹦三轮车,到这里快则四点,慢则五点。树树把蹦蹦车停在院子里,就去干活儿。她在帮沙夏整修淋浴间,地上铺的防腐木搁板一年一换,不然受潮要长霉。
“颜老师,这些人偶是做什么的?”小草问。只要沙夏不在,被人叫颜老师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做衣服用的。”
“你自己会做衣服穿吗?”
“会啊。”
“我能穿吗?”
颜斯林正犯困,打着哈欠,从台面上直起身子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行啊,能啊,给你做一件呗。”
颜斯林找软尺给她量尺寸。尺子却不知道被弄到哪儿去了,估计是被爆炸头拿去当蛇耍了;颜斯林说:“你等等啊,我马上回来。”
这“马上”可有点儿久——这里没有软尺,问树树,说“家里才有,去拿吧,我走不开”。颜斯林拿了她家钥匙,骑了她的蹦蹦,下山,又上山。一路都是烧荒草的味道,烟熏味的田野,颜斯林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等颜斯林拿了软尺回来,小草坐在火里。
准确说,是从窗口看过去,小草是坐在松木梯子上,摇头晃脑地画壁画,对外面熊熊燃起的大火,毫无知觉。就在作坊正下方——被垫高,架空起来隔潮的,用作柴房的部分——已经完全着火了。大火熊熊燃烧,整个作坊看起来就像一口被架在篝火上的铁锅。
火焰像嗑了药的疯子,癫狂着跳舞,甩动红黄红黄的头发,腾起蓝烟。爆炸头歪着脸,狡黠地退远几步,欣赏着什么。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方形的东西,有汽油的味道。颜斯林分明闻到了,他惊呆了。
爆炸头看到了颜斯林,两人眼神相撞。爆炸头射出一种古怪的、困惑的,又有点害怕的眼神,嘴里神经质地喃喃:“烟火,烟火……”说着丢下汽油瓶,拔腿就跑,跑向远处的焦黑的田野。
颜斯林想大声呼救,但嗓子好像被水泥封住了。他犹豫了两秒,咬牙,冲向侧边的楼梯。火舌从楼梯的隔板空隙中伸出金黄色的手,像万千只从地狱伸出的罪之手,要抓他的脚。
“小草!趴下!趴下!”颜斯林很慌乱,扑过去把小草往外拖。小草受了惊,整个人狂咳不止,她还坐在梯子上,不敢下来。颜斯林爬上去,一把把她抱起来。
跑下楼梯的时候踩空了,两个人摔下来。滚到地上,颜斯林才喊第一声“着火了”,他哑着嗓子,叫着叫着,声音才大了起来。
树树是第一个听到的,也是第一个跑来。她跳进厨房找水管、水桶。但水管不够长,水桶也实在不够用。柴房已经完全着火,火苗往上蹿,包住作坊的墙、窗……颜斯林想起什么,这次,几乎没有犹豫,又一次上楼梯,冲进作坊,冲进火势。地板烫得他根本站不住,连鞋底的胶都熔化了,窗口的火在疯狂跳跃。
找到了——颜斯林抱起那只发酵桶。
可是太沉了,真的太沉了。二十五升体积的不锈钢桶装满了啤酒,单向阀滴着水,那是产生泡沫的二氧化碳,随发酵过程流出来。颜斯林抱不动,索性把作坊里所有的水管全部打开,他把发酵桶放倒,朝门口滚。
咚咚咚,他跟着发酵桶滚了下来,被烫到的脚居然这么痛,痛得颜斯林往下跳。
刘姐和附近的农民来了,众人抄着灭火器狂喷柴房,楼上的水往下流,火势渐渐得到了控制。等消防队来的时候,颜斯林终于松了一口气。黄背心,头盔,许多涌动着的人和叫声,在呛人的烟雾里,汇成一片不真实的海。
21
沙夏的电话根本接不通。
“你最好快点回来,这边有点情况。”树树给他留言。沙夏在偶然有一格信号的时候,看到了。
好消息不会用这样的句式,职业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句式意味着于事无补,而且隔着这么远,若要追问情况,除了让回程充满焦虑之外,毫无用处。
沙夏很冷静,回了几个字:“信号不好,回来说吧。”发送后一直转圈,也没发出去。沙夏把手机揣进兜里,仰望眼前的古茶树群落。
茶树生长极其缓慢,500年才能长到一个成年人这么高。1号大茶树王,2700岁,在大雪山的半山腰处,有三米多的粗壮树围,不可能被错过。动辄上千岁的木本之身,幽然绿着,仿佛一座时间的雕塑,美得叫人生畏。
而人们在下面烧香,抛硬币……留下无数的垃圾。沙夏感到痛心:本来层峦叠嶂,人不可入,1997年闹干旱,大量树木死掉,森林稀疏了,人们侵入,发现茶树群,就这么留下垃圾。令人唏嘘的人类好奇心哪,沙夏想着,仰望古茶树墨绿的表情,屈曲盘旋的虬枝,它们会原谅人类吗?
下山路太长了,走得腿发软。揣着一个未知的坏消息,肾上腺素还是会分泌,皮质醇还是会上升,小苏捕捉到沙夏脸色不好,关切地回过头来,问:“怎么了?不舒服?”他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每到一个陡坎儿,老杨都回过头来,远远地伸手想牵小苏,但小苏从未接受:“没事没事我自己走,牵着更要摔。”那个性挺像你的。
回程要开一天半,倒不是距离远,而是路太烂。沙夏努力在越野车的最后一排入睡,闭目养神。
他根本没有认出“这里”来,到达的时候,作坊几乎面目全非。外墙几乎是一片炭黑,像锅底的黑垢。黄色的封条横七竖八,像破了的蛛网似的,把“现场”封了。
震惊到极点,反而毫无反应。沙夏站在黑乎乎的柴房下,跟老杨一起愣着,像大卫脚下的欣赏者,张口结舌地仰望。
只有不相干的人们才围成一大圈,捂着嘴嘀咕,七嘴八舌。颜斯林坐在人群外,不远的地方,颓着。沙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黑乎乎的房子。谁也没说话。天色本来就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等人散了,老杨倒是一副该吃吃、该睡睡的样子,和小苏坐在湖边的茶寮上说话。纱幔被风鼓舞起来,撩着月亮。
小苏显然有点冷,老杨拿来毛毯,碰见沙夏坐在花台沿子上发呆,就问:“饭都不吃啦?”
“哪还有胃口。”
“小苏明天就走了,过来聚聚?随便吃点儿嘛。”
“算了。”沙夏敷衍,两眼发直。
“我那儿客房空着,你们晚上过来我那儿睡。人没事儿就好。不幸中的万幸。”
沙夏“嗯”了一下:“谢谢。”
“凡事儿啊,深呼吸一口,跟自己默念三遍:多大点儿事儿啊,多大点儿事儿啊,多大点儿事儿啊。你看蚂蚁,下雨了,洞淹了,重挖;蜘蛛,风一来,网破了,重织。谁也不焦虑,谁也不生气。咱们,好歹是人,总比蚂蚁、蜘蛛要强吧。”老杨说完,拿着毯子朝茶寮走去。
沙夏坐在原地,远远看着这对中年人的背影,岁月教会他们的:温良恭俭让。一个背影给另一个背影披上毯子,坐下来,两个背影挨在一起,又留着一寸距离,显得持重。湖水发出轻微的拍打岸边的声音,一切都是花好月圆的。
一切本来就是花好月圆的。老杨吹了几支不知名的曲子,断断续续的,腰背跟着调子有起伏。风停了,曲终,横着的手肘放下来,静静垂在膝上。小苏的手,拍了拍老杨的右膝,侧脸耳语,在笑。
22
第二天,按警察说的,他们都得去镇上派出所交代情况。老杨说:“我就不去了,我得送小苏去机场。等她走了,我再回来看看吧。作坊是你的,你做主就行。记着那句话,多大点儿事儿啊,是吧。”
老杨用力拍了拍沙夏的肩膀,语气像父亲。
于是路上就只有沙夏和颜斯林两个人。颜斯林本来怕尴尬,想借树树的蹦蹦,自己骑去镇上的,没想到沙夏主动说:“借什么借,坐我摩托车啊。”他一个头盔丢过来,颜斯林没接住,掉地上了,捡起来的时候,脸色有点窘迫。
路上,摩托车的噪声让人无法交谈,沙夏确实也没什么话说。颜斯林一宿未眠,头疼,把自己藏在头盔里,双手往后反剪,撑住冰凉的金属扶手,尽量跟沙夏保持距离。
他们第一次身体距离这么相近,彼此都觉得不自在,尤其是没有你在的时候。
到了派出所门口,沙夏停好摩托车,颜斯林摘下头盔,迟疑着,突然说:“喂……你知道,不是我干的……”
沙夏摘下头盔,掂了掂:“谅你也没那么大能耐。”说完一笑,挺轻松地说,“走吧,一块儿进去。”
警察把他俩分开,到不同的房间去做笔录。
分开的那一瞬,沙夏和颜斯林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从未想过,只在书里学过的博弈论、囚徒困境,在这时候居然变成现实场景。
坐在颜斯林对面的警察,国字脸,表情冷静,像半壁深蓝的墙漆那样,严峻的面色。在来这儿之前,颜斯林满心都是一种英雄主义的无端亢奋,早就把要说什么都在脑子里编好了,但没有想到,一进这小屋,一面对这样的深蓝色,他无缘无故慌张起来,好像纵火的真的是自己。对面的警察越冷静,颜斯林越紧张。所有程序都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姓名?
身份证号?
住址?
来这里干吗的?
当时你在哪儿?
你在做什么?
还有别的人在场吗?
……
一大堆问题从表格上蹦出来,从四面八方绕向一个靶心:“火情是你导致的吗?”
颜斯林的回答一个比一个慢。在靶心,他彻底犹豫起来,说:“那个,同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蹦出这两个字来,“这个,要负什么责任?”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我就想了解一下……”
“那要看是不是蓄意导致的。蓄意的,无意的,有没有伤亡,火情之后的反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死循环一样,两个人围绕靶心转圈。颜斯林迫切地想知道到底要承担什么后果,这样他才能决定要不要说实话;而对面的人,需要拿到他的供词,才能往下一步走,看要承担什么后果。
颜斯林想起爆炸头那对黑漆漆的、古怪的眼神。火柴、蚱蜢……长到十岁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在东莞美容院给别人做推拿,手指关节全部变形的妈妈。
一个喜欢玩火的孩子,本来是没有错的;自己给爆炸头看那些烟火视频,好像也没有错。但生活总是这样,所有没错的事加起来,不知怎的就全错了。
一长段静默之后,穿制服的人不耐烦了。不耐烦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深蓝色的:“我建议你,不要胡思乱想,是什么情况,就说什么情况。”
“我说过了,没有看到任何可能导致火情的嫌疑人员。可能是我下楼的时候丢了烟头,没注意……”
“什么叫‘可能’是你丢的烟头?”
“就是我丢的烟头导致的,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烟头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燃起那么大的火。”警察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找不到原因,就不可能有任何赔偿。一切损失只能由屋主自己承担,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颜斯林抛出这两个字。他清楚这两个字是有重量的,从喉井里打捞出来,不容易,但浮出水面了,反而轻松了,“对,就是这样。”
又一个副手进来,跟主询人耳语了一句什么,主询人点了点头,说:“马上就结束了,最后捋一遍笔录,签个字,就完了。”
终于可以上厕所了,颜斯林对着小便池肮脏的墙壁,走神,突然间特别、特别、特别想给妈妈打个电话,爸爸也行。好像有十万个嗓子眼儿同时长了出来,都想问,你们还爱我吗?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们能相信我,不总是搞砸一切吗……
有几滴泪不听使唤,老想蹦出眼眶,颜斯林用手背把它们赶回去。等他磨磨蹭蹭地从厕所出来,沙夏已经坐在长凳上等他了。
“你都跟他们说了什么?”颜问。
沙夏耸耸肩,一个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手势。
颜斯林坐下来,自言自语起来:“小时候,我不是经常被欺负嘛,有次被打到流鼻血,一到家,发现我爸爸回来了。他一万年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碰见我被人欺负。他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昂起头来!地毯都脏了。”
“……”
“所以……后来我每次回家,看到地毯上那血迹,都跟自己说,你看,要是当时我没跟个傻子似的低着头,站那儿博同情,那滴血就不会留在地毯上,不会永远提醒你……要昂起头来。”颜斯林语气里仿佛有赌注。他抛给沙夏一个有重量的眼神:信任的重量,大约半公斤,像沙包踢过来,而沙夏接住了。他们都意识到,彼此还从来没像这样,坐下来,一对一,肩并肩,面向同一个目标,像两个大男人那样。
“咱走吧,多大点儿事儿啊,对吧。”沙夏手拍了拍双膝,姿态有点老气,站起来就要走。
颜斯林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我看见发酵桶了,”沙夏也丢回了一个沙包那样不轻不重的眼神,“回去差不多就该开罐了,等着用你舌头呢,给我尝尝,味儿正不正。”
颜斯林看着他背影,用鼻嗤笑了一下。
23
回到村里,沙夏匆匆跳下车,刚踏进“这里”的院门,看见一辆不认识的SUV。牌照是外地的,他猜想是老杨的客人吧。驾驶座的灯还开着,一道影子垂着头,长发,是个姑娘,弯下腰去捡什么东西。
沙夏掠过一眼,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分开后的日子,路上偶尔碰到陌生人,都叫他恍惚,下意识觉得很像你,其实仅仅是长发,或者仅仅是高个子……他从不上前确认。
“嘿。”
声音也很像。
沙夏回过头,几乎没站稳,一颗心也没放稳,跌到地上,滑滑地,咕噜咕噜地,玻璃球似的,朝着那声源,滚去。
你从车上下来,车门很重,被你用力关上。你拍拍手,走过来。像是从纸上苏醒的角色,走出一本书。
“你怎么来了?!”沙夏的语气竟然像责怪似的。一切太突然,他几乎呼吸不畅,心还没捡回来安回胸腔。他想了多少次,多少次重逢的样子,但不是现在这样。
“你怎么来了?”沙夏又问一遍,这次的语气是开心的,像梦话,嘴角的弧度根本不受控制,自动裂开。
你靠近一步,沙夏立刻后退一步,说:“我身上脏,得先去洗澡。”
熟悉的、惯用的借口,他几乎是躲掉你的注视,把自己关进淋浴间。还是像梦,他关了门,深呼吸两口微微带着臭潮味儿的卫生间的空气,那是真实的,所以这一切应该是真的。你回来了,是真的。
在热水下面,他脱光自己,想到一墙之隔,你就在外面等着,他有一种希望此刻永不结束的感觉。这一天好长……清清淡淡的一整年,突然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一天。多么奇怪的一天。
24
“带了吗,木桶?”颜斯林走进院子,张口就问。这么久没见了,他还是随意得就像你一直住在这儿,刚从山上下来似的。
“没带。”
“没带?那你来干吗?!”颜斯林还真不信,自己一摁,SUV后备厢像剥蟹壳似的掀起来:确实什么也没有。
“你还真不管沙夏啦?”
“干吗要‘管’?他一个大人,我又不是在当妈。”
“……行吧……”颜斯林有点儿失望,“还以为你会帮他的……说实在的,沙夏还是真的……挺爱你的。”
你没料到这象牙会从狗嘴里吐出来,有点吃惊。但你没露声色,跟着颜斯林走进作坊,一看——
焦黑一片,挺触目惊心的:冰箱都烧化了,罐子、管子……人偶倒着,塑料表皮泛起恶心的黑泡,圆瞪双眼仿佛在控诉。这就是他好不容易折腾出来的地方,你奶奶的作坊。你还没来得及见它的好样子,就已经这副样子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沙夏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到底怎么烧起来的?”你轻声问。
颜斯林不接话,把一个笔记本递给你。本子一角已经烧掉了,看得出是浇了水才救出来的,现在干燥了,纸皱得不行,胀鼓鼓地张着,完全合不拢嘴,仿佛急于倾诉。你翻开,是沙夏的字,浸满了水,字迹模糊,好像是泪海里的遗物。内容看起来是些配方笔记,间或插入一两句诗。你读到一首开头为“青苔”的诗歌,字迹凌乱,不知道是哪天突发奇想写下的。
“所以他……这一年,就在捯饬这个?”你问。
“这玩意儿根本是玄学,放了橙子皮进去,酿出来的味道是哈密瓜,有机物太复杂了,发酵啊,氧化反应啊什么的,会把滋味儿改变,绝对不是你放了什么就带来什么风味。”
“什么时候你懂酿酒了?”
“天天看他弄呗,你看这儿,本来堆着四五个大纸箱子,原料等货都要等三个月;这都不说了,关键是还有那么多设备……可现在一把火,都没了……”
你没说话,环视这间作坊,像面对一个黑匣子。每段关系中都有一个黑匣子,记录着失事的秘密,但没有亲历者会去追究它。毕竟,比经历失事更痛苦的,就是去追问为什么失事。
“其实沙夏受的打击挺大的……可他一句话都没怪我……弄得我反而心里过不去……我就只救出……这个本子,还有一桶酒。”颜斯林说。
大不溜在门口叫了两声,接着,是脚步声。沙夏上来了,他已经洗完了澡,换了一身衣服,站在作坊的门口。三人组以这种方式,在这个场景下重聚,大概谁都没想到。
“走吧,我们上山去,开罐之夜。”沙夏说。
你开车,沙夏坐在副驾驶位上。头一次,颜斯林主动坐在后排;放平另外两个座椅,两只手紧紧扶住后备箱里从火里救出来的酒桶。大概从来没有哪只啤酒桶遭受过这样的厄运,鬼知道有没有变味儿,但是——管他呢,说不定酿出意外的极品来了。酵母的魔法有很多,生活的魔法也有很多。
只有短短一段路,“放首歌吧,”颜斯林点名,“邱比,《怎么说》。”
音乐摇了起来,在短短的山路上。月光溢了一山一岭,把你们淹没了。颜斯林跟着调子轻轻晃起来,喃喃道:“他在你们之间,又不在你们之间。”
midding,不及物动词:指的是当与某种团聚场合接近,但又没怎么搅和在里面的时候,感到平静快乐——比如说坐在篝火的外围,和人聊天,看着别人围成一圈跳舞。又比如,坐在汽车后座,旁听着朋友们在前座聊天……
你从后视镜里看到颜斯林在后座笑。
一小段路,眼看快要到了,但《怎么说》单曲循环刚好又开始重放,你们谁也舍不得切掉这么好的歌,于是熄了火,在路边停下来。
你们三个人默契地打开车门,摇下车窗。
月光倾泻而入。路边,露水湿透的草丛,风柔韧,辛辣的冷。
被车灯剖开的锥形的光亮里,一只野兔惊慌地横窜而过,眼睛闪着荧光。你兴奋到跳下车来,追到草丛里,追到路崖边。野兔当然消失了,你只看见夜色下的无极山,风眠湖躺在它脚下,平静得仿佛要睡着了。有那么一瞬,恍觉霜月冬花,在山巅的山巅,世外的世外。
今天是个飞滑翔伞的好天气,如果你没有回来,他大概会去飞一趟伞。沙夏心想着,不急,有的是时间,既然你回来了,有的是时间。他下车去了,站在路边上,望向群山暗影。
你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飘出一片雾似的声音,想起本子上他随手写的诗:
是心底的青苔
在溪里梦游
冬夜的柿子树
矮人
从空****的葡萄藤下走过
麋鹿抬头
火在笑
院子里所有的烛
影子在镜中
歌声
起雾
亮灯
时间吃光了羽毛
继续饿着
一万只鸟因此走向鲸海
秋天跌进酒杯
迷路了
螺旋形的脚印
长凳望着雪
起身的女孩没有回来
她抵达头一句
十二夜后的
你
清亮的
谁心底的青苔
一闭上眼,这个世界就清晰了:雾是湿的、凉的,有十万种绿。
鹰的翅膀擦拭云端,翅膀留下的影子,音乐在流动,你突然说:“言加寺。”
“嗯?”
“诗歌真是言语的寺庙。”你说。
沙夏听见了,回头朝你一笑,就为这样的瞬间,这样的句子,你们知道你们永远会是同类。你们会停车,等着歌儿自己停止,而不是切掉它。
25
山下突然亮起许多车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车灯,齐齐扫射上来。每过一个弯道就暗下去,绕过来,又亮了。
沙夏问你:“还有别人来吗?”
你说:“不知道,我们先进去吧!”
老杨的宅子没什么变化,但你注意到细微的不同:门牌上写着Acadia,倒模做成黄铜字形,谦虚地镶在黑胡桃木牌上,无名堂总算有了个名字了。你被Acadia这几个字镇住,记忆海啸而来。那么多美好时刻,你们有过的,真真切切有过的。
颜斯林和沙夏把那桶啤酒搬下车来,往屋里抬进去。
门外响起一阵碎石路面摩擦轮胎的声音。车灯射过来,又熄灭了。车门打开,沙夏一回头,看见高大仙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发型变了,人也显得年轻了。
“您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嘿,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欢迎客人?”
沙夏还在蒙圈,你走过来了,乐呵呵拉着高大仙进屋,把他拉到老杨那边介绍起来了。树树来回穿梭,照顾客人:乡亲们坐满了一楼的客厅,村小的校长来了,刘姐来了……远远地看去,人影映烛摇,低吟的、温暖的喧哗。爆炸头和小草在弹尤克里里,声音隐隐约约,调子终于找到了,像迷路的兔子找到了窝,在尤克里里的声音里,不想跳舞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在,今晚是节日,没有性别,没有身份,没有未来,没有过往,人们将喝得肝胆相照,抵足而眠。
沙夏拧开单向阀,安上酒头。他准备打出第一口啤酒。
这是一个被莫名其妙的犹豫打断,因此变得郑重的瞬间。他想起法国细微派大师菲利普·德莱姆,他笔下的巴黎,一直下雨的星期天,剥豌豆的细锐触觉……大师还写过《第一口啤酒》,是几百字的极短篇文章,结尾说:“……这是一种苦涩的幸福,喝,就是为了忘记那第一口。”
几乎是千里送鹅毛的质感了,这么多时间,荒废在这一桶酒里,结束在一场火里。前人果然高明啊,那是个古老的闭环,或说循环:眼看着起高楼,宴宾客……眼看着楼塌了,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但总有什么是留下的。比如红楼已不再,但梦永存了下来。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小小的一刻,沙夏脑海里一片万花筒稀里哗啦地摇着,万念闪曳,滋味丛生,每一种味道,都像第一口啤酒。
“我来说祝酒词。”你用勺子轻轻敲了敲酒杯壁,叮叮叮,三角铁一样细脆的声响……成功地被所有人忽略了,湮没在一片嗑着瓜子儿的乡音里。尤克里里助纣为虐,就连小草也玩得忘我,没有分出一点儿注意力给你。颜斯林见你那囧样,笑崩了,他从茶席上跳下来,跳上厨房中央的岛台,站得高高的,抄起锅铲就敲了铁蒸笼,当!当!当!
“都他妈安静一会儿啊,有人要说话了啊!”颜斯林高喊起来。关键时刻他总是撑你的,就像过去一样。于是你在大伙儿的注视下,打开了白墙上的投影。大家的目光投向白墙上的画面。
“什么鬼啊这……”颜斯林嘀咕,“团建吗你搞……”
“谢谢大家啊……这款酒呢,叫……噢对,还没有名字,”你吐吐舌头,重头来过,“这款酒呢,酿造的地方就在我奶奶的祖宅,因为一场意外,正好可以浴火重生。这要谢谢高大仙,”你伸伸手,把高大仙拽过来了,“国内做精酿的朋友,都被他给‘忽悠’成了,”底下绽了几朵友善的笑声,你接着说,“高大仙自己除了捐款,还发起圈儿内做精酿的朋友来加入众筹,一起帮沙夏把作坊重建起来——”
有人吹了口哨,颜斯林玩儿命敲蒸笼,气氛一下子就热了。
高大仙接过话来:“得了得了,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不是传销会哈哈,我插一句啊,小沙啊你说你,闷头酿酒,也不理大伙儿,你家左姑娘,忙前跑后的,在北京找了我起码三四次,帮你江湖救急,看样子你是啥也不知道吧?”
沙夏蒙着,像是在梦中。
高大仙说:“众筹呢,现在已经上轨,我觉着吧,只要左姑娘在,这作坊,就算是浴火重生了。名字的事儿,慢慢想,大家都有份儿。今儿是开罐之夜,大家喝好,玩好……我看沙夏这一小桶吧,肯定是不够的。我呢,是有备而来,带了十箱我复原的古酒,就这儿十里之外出土的古酒,角鲨头不是弄了个贾湖酒嘛,胡扯!咱们,把这口气争回来了!”
颜斯林耍起人来疯,继续猛敲锅:“这酒,朕宣布朕代言了啊,推销的事儿包在朕身上,喝喝喝!”
四周喧哗像海浪掩盖而来,更多的酒被分给了更多的人,气氛热闹,泡沫似的悬浮了厚厚一层。沙夏看着你,深深地,看着你。
就像是第一次见你那样。
你也看着他。
酒头里压出了第一杯。颜斯林从台上跳下来,第一个扑过去要尝。蜂蜜色的**,慢慢地,缓缓地……倾斜,举起,凝视着,仿佛酒体中有早春最深情的土壤,阳光一缕就照出绿苗。
他仔细闻了,仔细地品完,正想说:“这味道吧跟‘子曰’——”
但一回头,沙夏不见人影儿了。你也不见了。颜斯林大概能猜到你们跑哪儿去了,在心里骂了一句,两个重色轻友的东西,靠!
他突然有了细小的发现——“两个”。他好像头一次,这么自然而然的,把你们看作是“两个”。
两个都是朋友。
于是他也追上去,纯粹欢喜着,头一次,追上你们。
颜斯林站在你们两个中间,看见你拿出两根香烟似的小纸卷,说:“喏,来一根吗?”
沙夏没动。
颜斯林替他接过来,展开:是藏在小镇砖缝里的那两张电影票。背面的字,迟迟没有被翻过来。
[1]调皮。
[2]去。
[3]方言:老爸。
[4]唐,顾况《梦后吟》。
[5] Ukulele在大陆一般习惯称为尤克里里,在港台等地一般译作乌克丽丽,是一种夏威夷的四弦拨弦乐器,归属在吉他乐器一族。
[6]亚历山大·麦昆(Alexander McQueen,1969年3月17日-2010年2月11日),出生于伦敦,英国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有坏孩子之称,被认为是英国的时尚教父。
[7]你个白痴!
[8] 1817年,法国大作家司汤达来到意大利,在佛罗伦萨终日沉醉于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大师杰作。一天,他到圣十字教堂参观米开朗基罗、伽利略和马基雅维利的陵墓,刚走出教堂大门,突然感到头脑纷乱,心脏剧烈颤动,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医生诊断这是由于频繁欣赏艺术珍品使心里过于激动所致,这种因强烈的美感而引发的罕见病症从此被称为“司汤达综合症”。直到今天,佛罗伦萨的医生仍会不时碰到“司汤达综合症”患者,病情严重的甚至要住几天医院。他们多半是狂爱艺术且极具鉴赏力的游客,野心勃勃,要在几天之内扫遍这座文艺复兴中心城市的艺术宝藏,结果却在接踵而来的视觉冲击中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