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得知龙山海被抓,周梦诗吓坏了。她心急火燎地跑进了军座办公室。闵利名正坐在椅子上瞑目思考什么。一声报告之后,周梦诗开门见山地说:“军座,您知道海山被抓的事吗?他是冤枉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跟着您,您是了解他的呀!”

闵利名叹了一声:“人家收集了一大堆证据,现在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周梦诗道:“什么证据呀?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们哪个证据经得起核实嘛!”

闵利名摇摇头,无奈地说:“这回他们把事情捅上了天,我怕是爱莫能助了!”

周梦诗不仅没能想出救人的法子,没料到自己也很快就被下掉了手枪,戴上了手铐。不过他们对她还算客气,送进关押室后就取下了手铐。关押室条件不算太差,有一张矮床和一套桌凳,还有照明灯。随后来看她的杨竹影告诉她,是麦处长作了特别交代把她同那些人区别看待,生活上要照顾好,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毫毛。“那我应该谢谢你了。”周梦诗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这个曾经的好姐妹。

杨竹影道:“哎呀,这有什么好谢的,咱们不是好姐妹吗?在麦申面前我拼命替你作辩解,说你是稀里糊涂受蒙骗的,所以他说了,只要你跟那个姓龙的划清界线,彻底揭露那个共党奸细的真面目,你很快就可以重获自由,并且仍可去原部门工作。”说来说去,跟审问她的人还是一个口气。梦诗说:“我已经说过了,他真是冤枉的。他是地地道道的龙海山,根本不是什么共产党奸细!你们就是不信!”

杨竹影道:“那么多证据都在那儿嘛!你又何必死心眼地包庇他呢?”

周梦诗冷笑一声:“证据!什么证据?就是那本通书是不是?真够荒唐的!说起来你应该记得:那年他进山剿匪回来,我们不约而同去帮他洗衣服,看见他有一本小书东塞西藏的硬是不给我们看,对不对?”

经她提醒,杨竹影好像是有点印象。她忽然觉得有点愧疚,周梦诗随后的解释她也没怎么听清楚。当周梦诗反复追问那本通书是怎么跑到麦大处长手上去的,她只能心虚地避开周梦诗的目光说:“这……我怎么知道?”“你敢发誓真的与你无关吗?”

杨竹影掩饰地说:“当然敢,怎么不敢?如果真是冤枉了他,那在军事法庭上一定会弄清楚的。”周梦诗冷笑一声:“哼!军事法庭!在这个世界上,连好姐妹都相信不得,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杨竹影不无尴尬地说:“梦诗,你千万别误会我,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周梦诗道:“希望是误会吧。”她忽然想起了龙山海经常告诫她的:画虎画皮难画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不就在自己身边应验了吗?她侧身在**躺了下来,说要休息了。杨竹影只好讪讪地走了。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然开门的声音将她惊醒,以为是看守送饭来了。“久违了,周小姐。”好怪的声音!她扭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坐起退缩靠墙。她一手指着对方,一手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声音发颤地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来人竟是庞彪!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答道:“当然是人喽!老子怎么会是鬼呢?”

心惊胆战的周梦诗好生疑惑:“你不是早就给枪毙了吗?”

庞彪得意洋洋地说:“你不知道老子命大福大造化大嘛!老子有神仙保佑,枪子没打中要害,嘿嘿,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老话,现今老子是响当当的中统特派员了!”周梦诗愤然道:“原来阎王也是个瞎子!”

庞彪道:“嘿嘿,你说他瞎,老子就说他不瞎。不该勾的命他就不勾,该勾的命他就忘不了。姓龙的这回怕是难逃阎王这么一勾啦!”

周梦诗眼一瞪,厌恶地赶他出去。庞彪却用**邪的目光死盯着她:“嗨,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一见面就要赶老子走呢?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哪!老子在这里陪陪你还不好吗?”

周梦诗厉声斥道:“谁要你陪,快走快走!不走我就大声叫人了。”

庞彪不在乎地说:“哈哈!老子还怕你叫?这儿的看守都是老子的老部下。”他脱掉上衣,狞笑着冲到周梦诗跟前,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将臭哄哄的嘴巴去拱她的脸颊和脖颈。

周梦诗叫喊着极力反抗,趁对方不注意,猛一抬膝盖,正好顶中庞彪的下部,痛得庞彪怪叫着连退几步,蹲在地上呻吟。

周梦诗喘着气愤怒地指责道:“告诉你,你别打错了算盘!老娘并不是好惹的!”瞥见了桌上的钢笔,突然冲过去把它抓到手上,又退回原处拔掉笔套,笔尖朝前,权当匕首,准备对付他的再次侵犯。然而她毕竟不是膀大腰圆的庞彪的对手,几个回合过后,她就被庞彪制服了,劈头盖脑挨了几皮带,被打得晕了过去。庞彪俯身将周梦诗抱起,放平在**,一边开始扒她的衣服。

正在这时,门外的看守跑来紧急通报说军座来了!庞彪一怔,跳起来骂道:“他妈的早不来晚不来!坏掉老子的好事!”他不敢耽搁,慌乱地套上衣服,拾起皮带和手抢,从后门狼狈逃窜。

当闵利名吃惊地走进房间的时候,周梦诗已经醒来了,她下意识地拉上被扯开的衣服,挣扎着坐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军座,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闵利名气愤地:“是谁?刚才是谁来过?”梦诗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人!是鬼!是阎王放回来的恶鬼庞彪!”

闵利名恼怒不已:“哦!难怪有人告诉我说看见了他,我还不信呢!看来麦申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我真是瞎了眼了!”

周梦诗低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双膝跪在了闵利名面前,哀求道:“军座!您救救我!救救我吧!只有您能救我了!”

2)日本鬼子滚蛋了,他有脸见玉兰了,全家人也该团圆了。龙海山请了一周假,买了些吃的穿的礼物专程去江西山区接玉兰母子,当然还有岳丈也要一起接来。这些年他们过得怎样?哎,不用问,一定是苦不堪言的!真没想到,这仗一打就是八年!儿子(他相信玉兰生下的一定是儿子!)也该有七岁多了吧?儿子看见陌生的爸爸,会喊他亲他吗?一路上他设想着种种不同的见面的情景,可就是没想到眼下这最可怕最悲惨的情景!当他雇了辆车开到山下,然后风尘仆仆赶到了响泉岭村时,看到的竟是一片荒凉。几年前被毁的村庄已经被深深的茅草掩埋。怎么会这样啊!他心如刀割,发狂般地冲进茅草丛中,乱拔乱踢,脸部和身上给茅草划上了道道血痕。他歇斯底里般地狂喊着:“玉兰!玉兰!玉——兰——!”嘶哑的呼喊声在山岭间久久回旋。喊哑了,哭累了,他茫然失措地走到了响水泉边。泉水仍像过去一样清澈、透亮,无忧无虑地流淌去远方。他跪在地上,掬起一捧泉水缓缓送到自己嘴边。一捧又一捧泉水从指缝里漏下,打湿了他的前襟,打湿了他的裤腿。他好懊悔啊!为什么不早点来接她!

回到上海,他胡子拉茬、疲惫不堪、神色沮丧的样子把沈月云吓得够呛。他哑巴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去浴室冲了个澡就闷头上床睡觉,连饭也不吃。沈月云也不敢多问,只悄悄地把为嫂子准备好的一大堆衣服收了回去。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他起床,沈月云坐不住了。她让张妈煮了一碗他喜欢吃的上海大馄饨,自己亲自端进了他的卧室。

他醒着,睁着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可她左呼右唤了好一阵他都不理不睬。沈月云不高兴了,放下面碗,走到他床边将被子一掀,抓起他的手腕拉他起身。可他就像个木偶似的任她摆布,给他披上了衣服他连手也懒得抬。沈月云好不失望。她脚一跺,恨铁不成钢地大声训斥起来:“龙声!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你面对危险奋不顾身的勇敢哪里去了!你面对死亡冲锋陷阵的雄风哪里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天没塌,地没陷,你就要勇敢地去面对,你就要好好地生活下去!你这个样子决不是你的亲人所希望看到的!”

连珠炮似的话语震醒了噩梦中的他。他转头看看她,长叹了一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谢谢你!我没事了。”说着他果真穿好衣服下了床,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馄饨来。沈月云没想到自己一顿牢骚立马就产生了效果,感动得泪花闪闪,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地亲上他几口。可她不敢,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龙海山就像是大病了一场,痊愈了,振作了,又开始紧张忙碌了,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一天晚上,沈月云手拿一张大红的请柬笑吟吟地走进龙海山房间,“大助理快帮我想一下,送样什么礼物好呢?”

“给谁送礼呀?”沈月云将请柬递到他眼前:“我表姐下个礼拜六举行婚礼。来了请柬请我们参加,嘿嘿,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我表姐呗。她在复旦留校当老师,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年纪整整比她大一倍的新郎,而且这位新郎不仅是她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记得他那时给我们上古文课,长胡须飘到了胸前,想不到现在成了我的表姐夫了,你说逗不逗?”

龙海山仔细看了看请柬,惊讶地说:“啊!是熊希龄哪!”沈月云问:“怎么?你也认识他?”

龙海山摇摇头:“认识倒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当年应征联婿的故事,是我爸爸津津乐道的。”

沈月云来兴趣了:“真的啊?快说给我听听。”她到桌边坐了下来。

龙海山放下了手中的书,绘声绘色地说道:话说熊希龄年轻时参加了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考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不久,他老家一名姓朱的太守公开以联招婿,说是谁对得好就选谁。他女儿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女兼才女,因此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前去应试。朱太守的上联是:

使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

沈月云品味地重复道:“朝白,午红,暮紫?”

龙海山点点头:“对。使君子是一种中草药,夏天开花,花瓣儿起初是白的,慢慢地就又变了颜色了。”

沈月云道:“哦,早晨是白的,中午变红了,晚上又成紫色了。这条联可不好对呀!”

“是啊,几乎难倒了所有的人,只有熊希龄对出来了。”“哇!太厉害了!他是怎么对的?”

龙海山道:“他对的下联是: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

沈月云点点手指:“哦,我知道虞美人草,也叫丽春花,前几年我家花园也种过,很好看的。”“是啊,花漂亮,对得更漂亮,结果熊希龄就荣升新郎倌了。”

沈月云笑了:“嘻!真有意思!哎,那女的后来是不是……”

龙海山道:“是啊,俗话说红颜薄命,据说那位朱庭琪小姐就像林黛玉一样的身体,年纪轻轻的就夭折了。”

“咳!真可惜!”“熊希龄失去了爱妻和知音,悲痛万分,坚决不再续娶,蓄长须,拄手杖,以示洁身自爱。”沈月云黛眉微蹙道:“哦,难怪!我们那时还以为他腿脚不健呢。”

婚宴借场在复且校园礼堂举行。礼堂已被装饰一新,一个大大的双喜剪纸贴在正门之上,里面排开了不少圆桌。宾客们都已陆续入席就坐。表姐给新郎和月云一家相互做了介绍。沈月云打趣地做着手势问:“表姐夫,熊教授,您的美髯和手杖呢?”

熊希龄笑着做了个远丢的动作。沈月云笑道:“您这一丢,起码丢掉了二十岁哟。”

婚礼开始,循例按程序进行。一时间杯盏叮当,划拳猜令,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主婚人道:“请大家静一静,刚才新郎新娘喝了交杯酒,也给来宾们敬了酒,下面应该由来宾来表示表示了,对不对?”

有来宾嚷道:“对!大家轮流给新郎新娘敬酒!”新娘毛彦文闻言好紧张:“哎呀,这怎么吃得消?”幸而马上就有人替他们解围了。只见沈鸿走到台上大声道:诸位,我有个提议,咱们的新郎官是有名的对联大师,而来宾中亦有不少对联高手,值此新婚燕尔喜庆之际,岂可无联呢?因此我提议:

以联代酒,新事更添新意。

来宾鼓掌表示赞同。毛彦文站起身大声表示支持:“对赠联者,我们将回赠珍贵礼品一份。”

主婚人赞赏道:“好!这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方式可以灵活些,既可合作,又可单干。沈先生打头炮如何?”

沈鸿显然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地说:“行!我打头炮:熊先生,雄心不老。”主婚人带头鼓掌:“好,上联用了谐音的成语。”

沈月云看看表姐快乐的样子,灵机一动,联上心来,大声说:我来对:

毛小姐,茅塞顿开。

主婚人笑道:“好!这对父女配合默契。下面谁接上?”沈月云轻轻捅了下身边的龙海山,龙海山会意地笑了笑:“我来,我来对刚才沈先生的那条上联。”沈月云提醒道:“哎,刚才我已经对过了。”

龙海山站起来说:不,不是你对的那条,还有被大家忽略的:

以联代酒,新事更添新意,是不是一条好上联?我的下联是:

指天为誓,爱人先要爱心。

主婚人:“好!这位先生出口不凡。”众人也点头称是。宾客中有位和龙海山相识的柴先生站了起来:“我也有一条新字对,想请龙声先生续对。”主婚人善于调动气氛:“好啊,点将叫阵。”龙海山笑着和他点点头:“请说。”

柴先生指指新郎新娘道:“新人新面貌。”

主婚人评述道:“不错,熊先生当了新人的确面貌焕然一新,看下联如何显爱心。”众人用关注的目光投向龙海山。

主婚人怕龙海山卡壳,便道:“大家也一块动动脑筋吧。”龙海山微微一笑说:不用大家帮忙了!我已有下联了:

才俊才相亲。

大家齐声叫好,柴先生特地过来给龙海山敬了一杯酒,以示敬意。

一女宾高声嚷道:我来凑个热闹吧。我是新娘毛彦文的老同学,刚才见面,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因此得了一联,请大家指教:

旧同学成新师母;

老年伯做大姐夫。

新郎新娘和众宾客都乐不可支。熊希龄高兴地说:诸位嘉宾妙联迭出,令本新郎也心痒如蚁,不吐不快,现出一上联,对对出最佳下联者加赠唐寅墨迹一副。上联日:

以近古稀之年,奏凤求凰之曲,九九丹成恰好三三行满。

众人都紧张地思索开了。

龙海山想到熊希龄前后两位新娘的名字,灵感忽至:哈!听我的!

登朱庭琪之庭,睹毛彦文之彦,双双如愿谁云六六无能!

众人的叫好声响成一片。沈月云忍不住侧身亲了龙海山脸颊一下,以示赞赏。沈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

龙海山和沈月云心照不宣地越走越近,两人经常到外滩来赏景聊天。“本来我爸爸也想送我去国外读书的,可他实在舍不得我离开,就让我进了复旦,现在想来,不去还好,要是去了,哪能遇上你呢?”“小傻瓜,遇不上我有什么关系?世界这么大,好男人多的是。我算啥呀?”

沈月云把脑袋靠上他的肩膀:“你知道吗?你很像我少女时代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吗?你心中的白马王子是啥样的?”

沈月云含羞地说:“他呀,文武双全,相貌英俊,心地善良,温柔体贴,穷苦出身……”

巧得很,毛彦文同熊希龄这时也手挽手到外滩散步来了。毛彦文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招呼道:“月云!”

沈月云回头一看,高兴地迎了过去:“表姐!表姐夫!”龙海山也过去和熊希龄握手,羡慕地说:“新郎新娘携手相依,散步外滩,好不浪漫!”毛彦文笑道:“还新郎新娘呀?已经旧啦!”熊希龄附和道:“我们早该让贤啦!你什么时候把这顶官帽接过去呀?”

见沈月云龙海山有些不自在,熊希龄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圆月说:“嗯,今晚的景色不错,不知你们有无兴趣对上一对?”

龙海山道:“正是请教的好时机,岂能放弃?”熊希龄摇摇手说:“不是请教,是交流。你的本名叫海山是不是?嗯,这就富有诗意了。”他指了指眼前美景,吟道:

“海上生明月。”

龙海山脱口而出道:“山中绕彩云。”沈月云手指天边,开心地说:“你们看,那云还真象连绵的群山呢!”

毛彦文指指表妹,对熊希龄开玩笑道:“你的上联虽然嵌了他们两个的名,但把他们隔得太远了,不好,不好。”

熊希龄点点头道:“嗯,有道理。那我再来一对,把他们挨近点:月月看海月;注意:前后月字不同含意的哦!”

龙海山指指月云,又指指天边,对道:“云云赞山云。几个云字含意也不同的呐!”

毛彦文鸡蛋里挑骨头,又摇头说出联不好,说是有三个月字,一个海字,过分抬举云云了。

熊希龄略一沉吟,说:那好,我再出一条你无法挑剔的:

海上明月明上海;这下月在海心中了,怎么样?

毛彦文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条上联不错,有意境,又是回文联。我的确无法挑剔了,看看下联能否挑出点毛病。”

龙海山谦虚地说:这回自然分出上下来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山中彩云彩中山。

熊希龄赞赏不已,连呼后生可畏。毛彦文夸赞道:“很好嘛!怎么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搂住沈月云的肩膀道:“他们真是联逢对手,将遇良才呀!”

几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3)龙海山的日子是越过越开心,可是同在一个城市的玉兰的日子就没那么开心和顺心了。

蒋正文家住在棚户区,条件不是太好,只有两间平房,玉兰母子来了以后,他请人用铁皮临时加盖了一间偏屋给他们居住。想不到临时也临了好几年。他在邮政局做个科长,收入也不是太高,因而玉兰不肯多收他的工钱,宁愿自己再辛苦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为各家各户倒马桶涮便盆,以此积攒点将来去找龙海山的路费。不过蒋正文对她们母子也的确不差,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更不用说打骂了。刚来的时候,弄堂的小孩子常常欺负响泉,不让他跟他们一起玩,还编出顺口溜来骂他:野小囡,小赤佬,唔没阿爸的乡下人。蒋正文晓得后就买点棒棒糖之类的小东西去笼络那些孩子,叫他们不要再欺负响泉。这一招果然有效。那些孩子很快就接纳了响泉。然而这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每天响泉回来都是浑身脏兮兮的,经常还拿点来历不明的东西回来,比如上次就遮遮掩掩地拿了一个一个精致的内壁画有两幅仕女图的小鼻烟壶回家,玉兰瞧见了,问他是哪儿来的,他说垃圾堆里拣来的。玉兰不信,打了他一巴掌,可儿子没哭,她自己倒心疼得哭了起来,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教训他一定要记住:“做人要有骨气,饿死不能做贼。不然的话,以后你有什么脸去见你父亲?”

不知不觉响泉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玉兰正发愁呢,善解人意的蒋正文就已经替他交上了学费报了名,把玉兰感动得可以。但她不想给他增添负担,决心自己来解决儿子的学费。除了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好长期瘫痪在床的蒋母和让蒋正文下班回家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之外,她又挤时间接了些给邻居洗衣服洗被子、送煤饼煤球上门之类的重活,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蒋正文劝她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她就说自己身体结实,吃得消。

然而倒霉的事就像怎么也挥赶不去的苍蝇。一天半夜,玉兰忽然感觉儿子全身发烫,过了一会儿,竟然牙关紧咬,浑身抽搐。玉兰慌了神,绝望地哭叫起来。

幸亏蒋正文闻声赶来相助,踩着单车急急忙忙将响泉送到了医院。急诊医生诊断孩子患的是急性脑膜炎,及时采取了抢救措施。响泉转危为安了。然而玉兰发现,儿子的智力和记忆力明显比生病前差了一截。原来会背很多的对联和蒋叔叔教的诗词,病愈后大部分都忘记了。难受之余,玉兰就重新教她,可是很多她自己也记不起来了。没办法,只能是能记多少算多少。不过,那副响水泉联她要儿子和妈妈一样,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因为这是他们的根!

儿子好了,可蒋母又不行了,喂什么也吃不下,躺在**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的病况,坚决不肯去医院。蒋正文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着母亲。这天蒋母回光返照,有了些精神,招呼玉兰坐到床边和她说话:“响泉妈妈,你坐近些,让我摸摸你。”她抬起颤巍巍的手摸摸玉兰的手,又摸摸玉兰的脸,感慨地说:“这几年真多亏了你呀,一把屎一把尿侍候我,比亲闺女还要亲。我是前世积多了德,今世才有这个福哇。”玉兰觉得鼻子发酸:“伯母,你也从来没把我们母子当外人看待。不是你们家收留我们母子,我们也许都……”

蒋母道:“是呀,我觉得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响泉妈妈,我求你件事,阿文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人。你们还算班配,你就嫁给他吧。”

玉兰闻言颇感意外,慌乱地瞥了蒋正文一眼,为难地说:“伯母,这……恐怕……我……”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蒋母叫儿子到她枕头下拿出那个银项圈给她,而后费力地举起欲给玉兰:“这是阿文小时候戴的,响泉妈妈,你拿着,以后为蒋家传个种接个代吧。”

见玉兰为难,蒋正文在她耳边悄声说:“响泉妈妈,你就让我娘临终前高兴一下,先应承她吧。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并不是真的。”

玉兰叹了一声,轻轻接过了那只银项圈。她忽然想起山村相似的一幕,心底的回忆冷不防被触动了,脸上不知不觉地淌下了泪水。

蒋母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宽慰地喃喃道:“这下我就可以放心走了。”第二天,她的遗像就用黑纱框边挂在了墙上。

玉兰为了让蒋母宽心而去的假应允不久就变成了真的了。那天晚上下大雨,超期服役的铁棚子漏得一塌糊涂,根本无法住人了。玉兰只好同意搬进房间去住。可当时蒋母原住的那间房尚未装修,玉兰不太敢去住。蒋正文就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和响泉住,自己去住母亲那间。等他请工人将那间房间整饰好以后,他又让她来挑一间住。她觉得蒋正文的确是个好人,而自己和龙海山的团聚几乎就是个难圆的梦。假如哪一天他要娶老婆了,那她和儿子又去哪里找立足之地呢?思来想去,她终于认命了,去和蒋正文办了结婚手续。

一天早晨,玉兰提着马桶去厕所倒粪便,看见厕所前有几个人在争执什么,走到近前,方知是几名税务官在拉着几名进城挑大粪和拉粪车的农民交税。税务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政府规定的,你们不交不能走。”

农民把粪桶一放,气愤地说:“那我们就不要了,任你们城里臭气熏天去!”

税务官嘿嘿一笑道:“不要也不行!糟踏市容卫生罚款更重!”另一农民服软了:“罢了,罢了,我们交吧!”他取出一叠钞票交给税务官,几个农民方得以挑担上肩,推车上路。

农民们边走边愤愤不平地骂道:咳,这真是:自古未闻粪有税;

如今只剩屁无捐。

玉兰回家后笑着学给蒋正文听。蒋正文叹了一声,说:“假如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这个政府也就该寿终正寝啦!”

4)虽然赫书记早就告诉过厉冰,龙山海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和他弟弟原来的未婚妻结了婚,让她不要再等了,有合适的就抓紧成个家,可她心里一直还是放不下。再说也没遇上合适的令她心仪的对象,加上在部队仗打得频繁,东跑西颠的,个人问题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同事们都为她着急,一有机会就为她穿针引线。最近就有个青年地方干部贾凤岭经常来师部看她,有次听说她生病了,还特意熬了一锅鸡汤来慰问,深得其他师领导的好评。看见厉冰对人家仍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同事们都坐不住了,轮流做她的思想工作,说是小贾出身贫农家庭,入党也好几年了,政治上是可靠的。相貌、人品都不错。最难得的是他对她的一片痴情,年纪比她小几岁可以在生活上多照顾她,有利于她集中精力搞好工作,等等。想想自己的年纪也确实不小了,闲下来的时候还真会感到有些孤独。因此那天当小贾送来水果走后他们又开始老调重弹的时候,她就松了口了。不过她答应求婚的方式有些特别。她想考考小贾的文化水平,因而就将以前在那次婚礼上龙山海没来得及对的那条上联写在了一张纸上,让同事转交给小贾,“这条上联他如果能对上来,就说明我跟他有缘分。”她并不是相信什么迷信,而是觉得那条上联如果不对出来,她的婚礼是无法进行下去的。即使勉强结了婚,她也会感到非常别扭和遗憾。

小贾的两年大学还真不是白念的,很快就将下联对了出来。厉冰读过之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的感情,迅速完成了一场姐弟婚。

那天在师部会议室举行的是一场集体婚礼。墙上贴了个格外醒目的大红喜字。长条桌上摆了些花生、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

厉冰和贾凤岭胸佩红花站在几对新郎新娘中间。谢师长以主婚人身份讲话:“我们今天这里既是一场集体婚礼,又是一个集体加油站,是为我军在党中央领导下即将开始的全面战略反攻加油的。”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谢师长建议让新郎新娘谈谈各自的恋爱经过,提供成功的经验给未婚的同志们参考。

贾凤岭打了头炮:“我先说吧。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参加组织支前工作时认识了她,也喜欢上了她,就想方设法找机会同她接触,并争取到了师领导们的支持,她出了一副上联考我,我琢磨了几个晚上,对出来了,她就……同我一起走到这里来了,完了。”

参谋长打趣地说:“怎么就完了呢?你那个当了敲门砖的对联,是不是还要保密呀?”

贾凤岭不无得意地说:嘿嘿,当然不保密,她出的上联是:

历数三江有龙名,黑龙江,白龙江,黄龙江,壮丽如龙,气壮中华龙世界;

我对的下联是:原来群岭名凤字,南凤岭,北凤岭,西凤岭,娇娆似凤,誉娇豫地凤家乡。

上联嵌了她的姓,下联嵌了我的名,还有我的老家河南。

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贾凤岭好不光彩。观众中,一军官对身旁自己的妻子道:“你看,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不简单咯!”

军官妻吃着瓜子笑道:“可不是嘛,换了你,憋死也憋不出来。”军官不服气地说:“胡说!你有本事出上联,我就有水平对下联。”真的吗?“假不了!”军官妻果真一步将死了老公:那好,你听着:有缘干里来相会!你对!傻眼了吧?

5)没有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龙山海就被丢进了监狱。没有直接被拉去枪毙,算是命大。提了几回堂,上了几回刑,还陪绑去了一回刑场,然而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龙海山,那通书是剿匪时捡到的。监狱当局没有更多的证据也就无法定他的罪。案子一拖就是三年。他进去不久,监狱地下党组织就和他接上了头,让他等待救援的时机。那年春节,监狱长说要缓和一下监狱里的紧张气氛,增加一点喜庆色彩,特地找龙山海去写几副春联,准备贴在囚犯进出的几个门上。监狱长承诺如对得让他满意就给龙山海特殊优待。

令监狱长得意的上联是他们常用的教化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龙山海很快就对出了下联:苍天有眼,弃恶成佛。可监狱长踌躇再三,还是没敢贴出去。

随着全国战场局势的变化,龙山海终于等来了开始越狱行动的命令。他们利用一条两年前就挖好了的地道,里应外合,顺利完成了越狱行动。辽沈战役结束不久,淮海和平津战役又相继打响。根据组织的安排,龙山海负责策反国军第二防区副总指挥闵利名,鼓动他率部起义。龙山海到达指挥部后先找到了给闵利名担任秘书的周梦诗,得知闵利名因身体不适正在找医生看病,便化装成一个眼戴墨镜、头戴礼帽的山羊胡大夫,由周梦诗领着走进了闵利名办公室。

闵利名倚靠在藤椅上正闭目养神,听见报告便示意大夫在旁边坐下,一边自诉病情道:“头痛,胸闷。”他用手指了指头部和胸口,又将手伸过去让大夫把脉。龙山海把了一阵脉搏,不慌不忙地诊断道:头痛由起焦虑,胸闷实为气虚,处方:

计利当计天下利;

求名应求万世名。

闵利名听言一愣,猛地抽回手,睁眼望着他,疑惑地问:“你是……”龙山海微笑着取下礼帽和墨镜及山羊胡,“军座!久违了!”

“啊?是你?”闵利名大吃一惊,撑着扶手要站起身。龙山海把闵利名按回座位,平静地说:“军座,请勿紧张,我开门见山,我是作为中共代表来和你见面的。国民党大势已去,希望你顺应历史潮流,弃暗投明,率部起义,回到人民这一边,而不作蒋家王朝的殉葬品。”

闵利名叹了一声说:“我现在已不带兵了,没有实权了。”龙山海道:“不!你的威望还在!只要你下命令,你的老部下都会听你的。”“好!我听你的!”龙山海的到来促使闵利名下了决心。两人正谈着起义的具体细节,门突然被踢开,麦申领着庞彪等几个人闯了进来。麦申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哼!龙山海!果然是你!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竟跑到这里来策反!”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了龙山海。

闵利名也拔出手枪喝止道:“麦申,把枪放下!这里是防区指挥部,别乱来!”

麦申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乱来?什么叫乱来?你想跟他走吗?”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庞彪说了声“我出去看看!”便跑出门去。麦申回头看了一眼,抬手便朝龙山海抠动了扳机。周梦诗抢在枪响之前猛地扑在了坐在沙发上的龙山海身上,用身体挡住了罪恶的子弹。闵利名骂着举枪朝麦申射击,可惜没击中要害。麦申仓遑跑出门去,命令守在门口的几个宪兵道:“开枪!快开枪!把他们全部干掉!”在这危急关头,接到周梦诗紧急通知的小不点领着警卫连赶到了,一阵激烈的交火,干掉了欲逞凶的宪兵。

麦申见势不妙,慌忙朝等候在附近的吉普车跑去,然而腿快不如子弹快,小不点端起冲锋枪一阵猛射,击毙了麦申。已在驾驶位上的庞彪见状逃命要紧,猛一踩油门,一溜烟地把车开走了。

室内,龙山海紧紧搂住周梦诗发软的身体,心如刀割地呼唤:“梦诗!梦诗!”

闵利名也颤抖着声音呼唤:“小周!小周!”周梦诗朝他们微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6)就在龙海山和沈月云选定了吉日,买好了船票,准备去美国旅行结婚的时候,沈家遭受了灭顶之灾!

那天深夜,狂风骤起。呼啸的旋风仿佛要把大地的一切都卷挟而去。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沈月云惊醒。“什么?工厂失火了?”惊慌失措的她连忙叫醒了龙海山。两人慌忙穿上衣服,到车库开出了摩托车直奔现场。然而到了现场他们也只能是干着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无牙老虎逞狂肆虐,厂区淹没在熊熊火海之中。

出来时他们怕父亲着急,没有惊动他。然而来自工厂的一个又一个的告急电话还是把沈鸿吵醒了,情急之下他亲自驾车去工厂。寂静的马路上,沈鸿紧驶的小车箭一般地向前飞驰。远处消防车的警笛声使人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把油门一踩到底。突然胸口一阵刺痛,手脚不听使唤了。轿车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冲上了人行道,接着又轰然一声撞到了一根水泥电线杆上,燃起了一片火光。

第二天,全市各大报纸都在头版报道了这一惨剧的详情和图片,通栏标题是:

百万产业顿成灰,火魔逞恶;

一代商星悄陨落,斯民同悲。

办完了丧事,去掉了半条命的沈月云整天以泪洗面,再也无法在上海生活下去。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登上了开往太平洋彼岸的远洋客轮,把原来的蜜月之旅变成了继承遗产之旅。

可是他们的厄运还远远没有到头。

远洋客轮在看不到边际的海洋上犁浪前行。启航后的头两天天气尚好,到第三天就风云突变。惊慌的海鸥在甲板上急速掠过,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远处乌云翻滚而来,海天渐成墨黑一片。

船长拉响了台风警报,在广播里反复告请乘客们立即回到各自的房间,穿上救生衣,不要慌张,不要乱跑。

正在餐厅吃饭的龙海山连忙拉起沈月云的手,冲出门去,歪歪斜斜地跑回了船舱。刚在床铺下面扯出黄色救生衣,还没来得及穿好,海轮便一阵摇晃,两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月云的肠胃像海水一样翻腾起来,她喘息着连连呕吐。

龙海山趁着风浪的间隙慌忙将她抱到床铺上躺好,帮她穿好救生衣。

稍稍安静了片刻,还没等人们缓过神来,大海又莫名其妙地发怒了,山一般的巨浪砸向轮船,轮船“咣咣咣咣”响了几下,醉汉似的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有人落水了。客舱里发出绝望的哭叫声。

这正是:碧血飞溅染红凯旋曲;

悲笛呜咽卷走游子心。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生死由命浪卷无人岛;

富贵在天梦失路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