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柳梅今天冲动地做了件令自己后怕的事。上课前,班长匆匆从门口进来,走到讲台前宣布道:“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件不幸的消息:校方通知,这堂古文课临时取消,改由训导主任来上政治训导课。”同学们闻言都嚷嚷开了:“不上了!我们罢课!”

“训导个屁!该由我们来训导训导他这种假洋鬼子才对!”

班长顺从民意,说:“同学们,我有个建议:让他趾高气扬进门来,灰头土脸滚出去!”

座位上一片赞成声。班长安排一同学去走廊望风。一位擅长美术的同学拿起支粉笔,几笔便在黑板上勾勒出训导主任的漫画头像。

“我来配上副对联!”一同学走上台,用粉笔在黑板右边写出一竖行大字:

洋衣洋帽洋袜子,胡须亦沾洋气;

然后他走到黑板另一边,欲写又止,急得直挠头:“哎呀,看我这脑子!刚想好的下联就忘记了。哪位快来帮帮忙?”说着他不好意思地跑回了座位。

班长吩咐先把门关上,插上了插锁,着急地问:“谁想出下联了?快点啊!”

一直没吱声的龙柳梅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黑板前,抓起支粉笔就写:

卖国卖民卖祖宗,江山也快卖完。

正写的时候,训导主任已走到了门口,发现推不开门,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上课了还不开门?”

等柳梅写完回到座位上,班长才前去把门打开。众学生欣赏着黑板上的联配画,忍不住鼓起掌来。

穿着一身雪白的西装并蓄着东洋胡须的训导主任还以为是同学们在欢迎他,得意洋洋地脱帽向同学们致意,动作优雅。众学生更起劲地鼓掌和欢呼起来。训导主任被同学们的热情所感动,又对同学们接连几个九十度鞠躬。

同学们起哄地笑着。训导主任陪着大家笑了一阵,后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纳闷地转过身去,看见了黑板上的漫画和对联。原来如此!他气得手指直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两个调皮的男生用墨水把自己上唇仁中处涂黑了一团,其他男生便传染似地模仿开了。

一名同学小声用日语说了声再见:“沙哟娜拉!”旁座听见也照学了一声,于是又像传染似地传开了,最后变成了全班同学有节奏的声音:“沙、哟、娜拉!”“沙、哟、娜拉!”

训导主任气得直瞪眼睛,咬牙切齿一跺脚:“你们等着瞧!”他气势汹汹地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开怀的笑声、震耳的掌声、跺脚声、口哨声响成了一片。

下午放学前,柳梅来到学校操场,在旁边一处石凳上坐下了。手捧着一本教科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里老是浮现刚才课堂上热闹的一幕。想不到自己也会那么冲动,一下就接对出下联并把它写到了黑板上。大概是课前她读到的一份报纸起的作用。报纸上说日本在东三省扶持一些亲日派建立了满洲国,无数的老百姓流离失所,而后那些可恨的亲日派竟然还谄媚阿谀,说中国只有加入大东亚共荣圈才是唯一的出路。看完后她气得真想破口大骂,所以那一挥而就的下联也是她对那些卖国行为的不齿和愤恨。然而事后想起来她又有些害怕了。幸好那训导主任没有看到是自己写的。若是他看到是自己写的,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说不定会像前不久开除那个参加学潮的学生领袖那样开除她。以后千万不要再出头露面了。她告诫自己。

忽然她听到一声招呼。是高志翔找她来了。他兴奋地表扬她:“柳梅同学,你干得真好!那个叫人恶心的假洋鬼子就是应该好好地教训!”她怔了一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不安地问:“怎么,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高志翔点点头道:“当然啦。而且那副漫画和对联已被学生会特刊转载,一下就传遍了校园内外呢。”

柳梅惊讶不已:“真的啊?”“当然是真的。”柳梅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说实在的,我现在真还有点儿后怕呢!”高志翔问:“后怕什么?”柳梅道:“当时校方就派人来班上查问,扬言要开除几个。吓得我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幸好大家都众口一词说不知道。校方总不能把上百号人都开除吧?只好不了了之。若是有谁举报一下,我就完了。”

高志翔说:“这种事谁要是敢举报,谁就是青年的败类,民族的败类,必定会被谴责的唾沫所淹没。”

柳梅道:话是这么说。可谁举报还会公开呢?该谁倒霉还不是谁倒霉。所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别出那个风头了,还是:

两耳不闻窗外事。

高志翔接上道:“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不是?龙柳梅同学,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日本鬼子的目标不仅仅是东三省,他们对整个神州大地都虎视眈眈,妄图一口吞掉。民族存亡的危机已经严峻地摆在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面前。我们不闻不问不关心,当个书呆子,能行吗?”

“可是……”柳梅望望高志翔,又望望远处,凝神思考起来。高志翔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刊递给柳梅:“我给你推荐几本书刊,都是当代进步青年的必读书。希望你抓紧时间认真读一遍,好不好?”柳梅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几本资料,将它们塞进了书包。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正在读报的骆教授唤住了她:“阿梅,你来看看这个征联启示,挺有意思的。”柳梅接过骆教授手上的一份报纸,看到了那则征联启事,小声吟道:

“红藕生红莲,藕红导演红莲寺。”

骆教授解释说:“藕红是剧作家兼导演翁偶虹的笔名,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前几天还说要请我去看他新为戏校编排的京剧《火烧红莲寺》呢。”柳梅琢磨了一下,说:“这联是出得挺巧的,藕红倒过来就成了红藕,红莲又把红莲寺联在一块了。”

“是啊,这上联还真不好对,我想了一整天也没有想出个眉目来。你们年轻人脑子转得快,看能不能对出来。”

很晚了,柳梅的卧室还亮着灯。她一口气读完了高志翔给的几本书刊,其中一本是油印的《共产党宣言》。看到精彩段落,她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看到民族苦难的描述,她又忍不住流泪叹气。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幕中的团团树影、点点星光,思绪变得格外凝重。忽然觉得对阿山阿海多了一份理解。而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2)龙山海等被关进一间临时牢房,几天也无人理睬。看守一问三不知。送点饭菜进来份量太少,几个人围着饭盆,风卷残云一般眨眼间就精打光。

狗崽将饭盆抢过去,将尚剩有一点饭菜的盆子递给坐在墙根凝思的龙山海:“龙政委,这是你的。”看见大家饥饿的样子,龙山海压住自己的食欲,不愿接受。众人都劝他:“龙政委,你多少吃一点吧。昨天你也没吃什么。”龙山海又感动又难受:“唉,真对不起大家,是我连累了你们。”王木匠道:“龙政委莫说么事连累。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

狗崽:“就是嘛!说我们是什么对联党,简直就是阎王爷贴告示——打鬼话。明明我连一句对联都凑不全的。完全就是打击报复!”

龙山海安慰大家,也自我安慰:“大家莫悲观。相信组织上一定会把问题弄清楚的。”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穷打鼓。怎么把人一关就不管不问了呢?就是提审也好哇,总得给人说话解释一下的机会吧!头想痛了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支队接到交通员送来的紧急情报,说敌人开始大规模搜山。上级通知立即向深山转移。彭东山吩咐通讯员简单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出发。一大队长请示对那几个对联党怎么处理?彭东山把手一挥道:“毙掉算了,带着也是累赘。”

厉冰急忙拦阻:“不行!不能随便枪毙人。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以后审查发现搞错了呢?”彭东山瞥了她一眼:“不可能搞错的。”厉冰固执己见:“怎么不可能呢?自古到今,哪个朝代都有冤案。而且,连审都没审就……”

彭东山沉下脸说:“你!你思想上的弯子就是转不过来!难道中央的决定错了吗?你比中央还高明吗?”厉冰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想,白狗子很早就悬赏要龙山海的人头,我们现在把他们杀了,敌人不是求之不得嘛?”彭东山知道厉冰的个性,只好让步:“算了算了,暂时就不毙吧,把他们一块带走。不过,万一他们跟敌人里应外合怎么办?”厉冰也让了一步:“那就把他们的手捆上,嘴巴塞上,总可以了吧?”彭东山对一大队长命令道:“照厉队长说的做。抓紧行动!”

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天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山谷的泥泞小路上,一队人马一个接一个艰难行进。最难的是走在后面的几个待处理的反党分子,他们被反绑着手,走姿别扭,跌跌撞撞,摔倒了爬都难爬起来。天黑路滑,渐渐地他们同前面队伍的间距越拉越大了。尽管受到非人的待遇,可他们都没想过逃跑。落在最后的龙山海更是越走越艰难,发炎的伤口一阵一阵就像刀割针锥。每走一步都要咬紧牙关,付出巨大的努力。忽然他一脚没踩实,滑倒在地,滚了几滚,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走在前边不远的小队长乐传停下步子,厌耳听听,问前边的伍大毛:“喂,好像有什么声响。是不是后面的龙政委摔跤了?”伍大毛不以为然地说:“什么龙政委,早就撤了,是反党分子。”乐传走了几步又停下了,犹豫地说:“他伤还没好,等下能不能追上来呀?”

伍大毛扯扯乐传肩上的枪管:“走吧走吧,这年头谁管得了谁呀。追不上来就拉倒,死了也不是咱们的事。快走。”

龙山海硬撑着站起,顽强地向前走了几步,但由于双臂被限制,起不了平衡作用,加上体力不支,一个踉跄又摔倒了。他拼尽气力挣扎着翻过身体,让透气顺畅些。嘴巴里的布团塞得太满,外面还用布条勒住了,呼吸都难,更喊叫不出。好像额头已被石块割破了,一股**顺着脑门流下。他睁大眼睛望着锅底般的天空,黑乎乎的树,雨水打在脸颊上、眼睛里,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模糊。心中感到难言的痛苦和悲伤。莫非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就要背着黑锅去见马克思了吗?见了他该说什么呀!他并不怕死,可就这样死了他太不甘心啊!

就在他感到魂魄即将飘然而去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有人轻喊着他的名字。魂魄又落了回来。他晃晃脑袋,以为是在做梦。喊声越来越近了,他鼓起劲,想抬起身,却抬不起来。浑身骨头就像脱了臼,全都散掉了。

他听清了,听清了,好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头边。他拼尽最后气力抬起脚,又落下,抬起又落下。脚打在泥水里,发出了一点声响。这声音在沉寂的夜山林中听得很清楚。很快,厉冰和乐传寻声摸过来了。

两人来到他身边蹲了下来。厉冰看见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变成了这般模样,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哆嗦着手扯掉蒙住龙山海嘴巴的布条,揪出嘴里的布团,用袖子帮他擦擦额头上脸颊上的血水。又翻过他的身体,将绑住他手的绳索解开了。龙山海有气无力地喘着气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来救我。我以为我……今天就要,革命到底了。”

厉冰背过脸去擦了一下自己的泪眼,心情复杂地说:“别说了,还能走吗?”她刚才走着走着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便停下来等殿后的人,听乐传告诉说龙政委还没跟上,可能是摔倒了。她骂了乐传几句,就赶紧往回寻找。幸亏找得及时,没出人命。

龙山海咽了几口乐传喂喝的水,断断续续地说:“可以,休息一下就可以。手能动就好多了。先让我坐起来。”他试图用手撑起身体,没想到手因被绑时间太长已麻木了,没撑住,又倒了下去。乐传和厉冰连忙伸手扶住。乐传有意将功补过:“龙政委,我来背你走。”

龙山海感谢地摇摇头:“不用。我能走。歇一下就行。”厉冰憋不住心里的疑问,突然问道:“你……你到底是不是反党分子?”

龙山海望了她一眼,又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喃喃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你都不相信我了?那还有谁能相信我呀!”

厉冰好想解开心里的疙瘩:“你跟土匪头子对对子、结拜把兄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龙山海苦笑道:“那是奉命打通部队前进道路,避免伤亡,走了一下过场而已。”“他们还说……你是军阀部队派出来的奸细。”

龙山海不知该如何解释:奸细?莫名其妙!厉冰同志,有副对联说得好:

根深不怕风摇动;

干正何惧月影斜。

我发誓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的事情!你若是还不相信,就不要管我了。就让我冤死在这里吧。

听了这番表白,厉冰心里踏实了,点点头,抓住龙山海的手坚定地表示:“山海同志,我相信你!完全相信你!你决不是坏人!”

龙山海感动得呜咽起来。他恨不得一跃而起,搂紧她死命地亲上几口。他想着,以后要是娶老婆,就一定是她了,她是他最亲的人。厉冰也再次觉得鼻子发酸。她先抹抹自己的眼睛,又用布条替他拭了拭泪水和血水,抬起头道:“乐传,我们一人挽一边,扶政委赶上队伍去。”两人将龙山海扶起身,摸索着艰难前行。

3)支队来到了山林深处的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山村。龙山海等则被安置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躺在用茅草铺成的地铺上。由于缺乏照料和营养卫生,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反而越烂越大。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他默默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直到那天有人闻到一股奇怪的臭腥味,寻找臭味来源时才发现他的伤口已烂成了不小的洞,抹去乌黑的脓血,骨头都可以见到了。

厉冰知悉后赶了过来,一边责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一边又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找不到郎中,她决定自己动手,采取非常措施。她以前在红军医院帮过忙,学了一些护理知识,知道先得把脓血刮干净,然后消毒,然后再敷药。卫生员的破药箱里早就没有消炎药了。盐水可以消毒,却也没地方弄盐。厉冰急中生智,叫人捡了一泡牛粪来。

听说要拿牛粪往伤口上弄,众人都惊愕不已。厉冰道:“你们没听说过呀?牛吃百草嘛,有时候牛粪并不比草药差呐。”厉冰拿出一把匕首,一边用衣襟擦拭干净,一边说:“没别的办法了。不刮干净会越烂越大的。阿海,你要忍住!要是疼得厉害,你就叫喊几声吧。”龙山海道:“你大胆刮吧!我能忍住!我堂堂一个共产党员,难道还比不上古人关云长吗?”

厉冰狠狠心,开始用刀刮伤口。在旁边协助的人都别过脸去不敢看。

龙山海牙关紧咬,拳头紧攥,眼睛紧闭,硬是一声不吭。刮净了脓血,厉冰将牛粪小心地敷到伤口上。弄完了,厉冰擦擦额头的汗,又给山海擦,赞赏道:“阿海,你算条硬汉子!”

疲惫不堪的龙山海微微摇摇头,嘴角动了动,闭上眼睛睡了。这一觉睡得真香。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厉冰。这回她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一只小搪瓷缸。有队员抓到了一条大蛇,到山民家熬了蛇汤让大家分享。厉冰瞒着彭东山,给山海也弄了一碗,见他胳膊不方便就喂给他喝。虽然汤是寡淡的,也没有油水,但他仍觉得格外的鲜美。“谢谢你!”他深情地望着她。她被望得不好意思:“谢什么谢!应该的!”

他感叹道:疾风知劲草;

烈火辨真金!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啊,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

“谁要你报答!”并非本意的话刚说出口,她又柔声地补充了一句:“拿你的心。”龙山海轻轻握住了厉冰的手,一股暖流几乎同时在两人心中流过。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山洞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走到近前重重地跺了一脚,吓了两人一跳,转头一看,是彭东山。“原来你真在这里。出来一下!”彭东山把厉冰叫到外面,不认识似地看了她好一阵,而后严肃地问:“他现在的身份,你难道忘了吗?”

厉冰低垂下眼帘说:“没忘。”彭东山又问:“那你自己的身份,忘了没忘?”“也没忘。”

“很好,都没忘,那我要问你,你的党性原则到哪里去了?”

厉冰平静地说:“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倒是先要讲讲人性。你没见到他那个惨样子。对俘虏,红军不也有优待政策吗?何况他是战友,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是支队副政委,他……”

彭东山生气地打断她的话:“他现在已被停了职!是地地道道利用对联反党的改组派、AB团,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奸细!”

厉冰问:“你到底还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改组派、AB团?”“仅凭那些反党对联就足以证明!什么瞎指挥呀!什么……”

厉冰不以为然:“难道凭几副对子就可以判一个人死刑吗?你不是说过,对对子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吗?怎么又成了反革命罪证了呢?”

彭东山越说越气:“那些对子是他反革命本性的大暴露!怎么不能作罪证?”

厉冰道:“我倒想看看,他哪些对子是反革命本性的大暴露。你把那些证据再给我看看行吗?”彭东山:“那本东西,转移的时候我忘了带。过些天回去再拿给你看。”

厉冰淡然一笑,不无奚落地说:“那么重要的证据你怎么会忘记带出来?万一丢了你凭什么给人家定罪呢?”

彭东山被噎得翻了好一阵白眼:“你!他!他还不止那些证据!更严重的是他的历史问题!我说厉冰,你现在连组织、连领导,连一切人都不相信了,就只相信他!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厉冰依然平静地说:“他讲了事实,我现在只能相信事实。”“事实!事实!难道他讲的就是事实,我讲的就不是事实?”

厉冰:“事实只有一个。我的良知告诉我,他讲的才是事实。他是被冤枉的,无辜的!”

彭东山气呼呼地:“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过几天上级会送来更多的证据材料和处理决定。到时候会让你哑口无言的。”“但愿如此。”她转身欲进山洞。彭东山伸手拦住她:“你不能再进那个山洞了。”厉冰道:“那不行。他现在还需要照顾。两个大伤口都烂出骨头了。”

彭东山压下火气,委婉地:“厉冰同志,我是为你好哇!你想想,你这样不顾身份,和反党分子混在一起,还那么亲热,别人会怎么想呢?我又怎么跟厉书记交待呀!”

厉冰并不领情:“你就说我也成了反党分子、改组派嘛!”她闪过他的手仍朝山洞走去。

彭东山怔了一下,连忙上前扯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回原地,恳切地说:“小冰,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我没生气。”“那你……你说实话,是不是喜欢上他了?”“你别往那方面想,都是革命同志。”厉冰见他抓她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便伸手扳开。彭东山却趁机抓紧了她的手,声音急促地:“小冰,有句话我实在憋不住了,我非说不可了。我,我太喜欢你了。我希望……”

厉冰再次挣脱他的手,退了一步,认真地说:“彭书记,现在连生存都成问题,想那些事不是太多余了吗?”

厉冰转身走了。彭东山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后。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懊悔不已地自言自语:“咳!她竟然喜欢上他了!那天真不该心慈手软,留下了这个祸害!嗯,对!还来得及!就说中央下来了处理决定,是口头传达的。让小伍去执行!”

他冷眼朝山洞口瞥了一眼,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4)参加围剿行动回来,龙海山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心神不宁的样子,进了宿舍就不愿出来。别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立功受勋的事不开心,其实他是被一本旧通书搅得五心烦躁,六神无主。在这次大规模围剿行动中,他是所在军左路行动部队的副总指挥。和右路部队的赫赫战果比起来,左路部队就要大为逊色。麦申所指挥的右路部队在搜索中发现了一大山洞,里面是一座共军的临时医院,躲着好几十号共军伤兵,在劝降无效并遭到反抗后,麦申下令集中火力对洞里轰,结果把那山都炸塌了半边,成了一座超级大坟墓。龙海山觉得此举过于残忍,不愿去干同样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收到小不点连夜送给他的这本旧通书之后,更是无所适从,无心恋战,巴不得早早班师回营。小不点所在的前线连接连捣毁了几个共军游击队的临时营地,缴获了一些他们来不及销毁的报刊资料。小不点在翻阅检查的时候发现了这本通书有蹊跷。小不点识字不多,可他对龙海山这几个字是再熟悉不过的。虽然通书上海山两个字常常是倒过来写的,但他感觉到或许和龙处长有关。于是他就擅自将书藏了起来,找时间亲手交给了龙海山。通书给龙海山带来的震动非同小可,他是又惊又喜又怕。喜的是通书上写满了阿海的笔迹,说明他还活在人世,白发仙翁也保佑了他。惊的是他竟然参加了共产党,而且就在被围剿的共军游击队之中。他又忍不住为他担忧了,怕他永远消失在那个炸塌的山洞里。

那本农历通书他翻来翻去不知看了几遍。他试图在阿海亲笔写下的一副副对联中找到他这些年来的生活轨迹。看这副以魁斗格嵌了自己名字的环句对,肯定是他在想念自己的时候写下的:

海宇宽怀怀海宇;

云山大度度云山。

好些联里都嵌有“先乐”二字。他常提到的这个赫先乐,莫非就是以前那个北伐军连长?世事难料啊……读着这些对子,仿佛就是在和阿海对话聊天。他忽然想到,自己平时在各种场合也作了不少对子,也应该将它们收集整理起来才是,不然时间一长就再也捞不起来了。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告声,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周梦诗和杨竹影来了。他急忙将拿通书藏到枕头下。

这是部队回城后她们第二次来看他。寒暄了几句,就去争抢他的床单脏衣服洗。龙海山觉得好笑,说:“你们都别争了,把衣服放下,我长了手呢,自己会洗。”

抽床单的时候她们将枕头下的通书抽了出来,他连忙冲过去抓到手里。“什么宝贝书啊?”她们奇怪地问。他掩饰地说:“没什么,一本农历通书。”他将通书在她们眼前晃了晃。

她俩高兴地哼着歌洗衣服去了。望着她俩的背影,他心有所动。对她们的心思他是明白的,觉得这两个女孩子都挺可爱。从相貌上讲都差不多,从性格上看呢,一个活泼机灵妩媚,一个文静朴实好学。哪个更适合自己,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同事都开玩笑说他走桃花运,还催他赶快敲定一个,好让一个机会出来给别人。他也想快点定,可是定谁呢?

没想到他难以取舍的事情,在几天后的庆功晚会上,麦申一下就替他决定了。

军部礼堂布置得颇有节日气氛。阵容整齐的乐队,五彩缤纷的灯光,花枝招展的女人,五颜六色的鸡尾酒。

先是由军座宣布蒋总裁签发的授勋及授衔命令。麦申晋升为少将,获颁一级勋章一枚;龙海山则被授予上校军衔,获颁发二级勋章一枚。在欢快的音乐和热烈的掌声中,闵利名等军部领导给受勋者配戴勋章。镁光灯频频闪亮。“为我军的胜利,党国的胜利,干杯!”

台下一片呼喊和碰杯声,人们互相祝贺、互相恭维。庞彪挤到麦申跟前,举起酒杯:“祝贺参座荣升少将!”麦申举杯跟他碰了一下:“彼此彼此!你的少校军衔和金星勋章不也在胸前闪亮吗?哈哈哈哈!”两人大笑起来。庞彪指指靠墙边的龙海山道:“表哥,你看那姓龙的,还一脸的不高兴呢!他这次能升为上校,混个二级勋章,全都是沾了你的光。要是凭他的战绩,哼!勋章毛都甭想。哎,你看,他不声不响地就开溜了。”果真,龙海山已放下酒杯,跟周围的人打着招呼就走出门去了。麦申笑道:“好!我正等着他滚蛋呢!”

大灯灭了,彩灯转了,悠扬缠绵的音乐响起来了。军座邀请担任礼仪小姐的周梦诗跳舞。麦申则抓紧时机走到另一个礼仪小姐杨竹影跟前,做了个优雅的邀请姿式:“小姐,肯赏脸吗?”杨竹影莞尔一笑,伸出手臂轻搭在麦申肩头,两人相拥着步入了舞池。

麦申的嘴巴够甜:“杨小姐今天真漂亮!好似天仙下凡哪!”“谢谢!参座英俊非凡,今晚风头出尽!”麦申将她的腰搂紧了些:“哈哈,彼此彼此!难得听到你一句贴心的话,等会儿我要送个神秘礼物给你这位天仙!”

一曲终了,麦申果真把一个小盒子悄悄塞到了她手里,并贴近她耳旁悄声叮嘱:“别告诉周梦诗。”

杨竹影忍不住好奇,将小礼盒藏进口袋,溜进了厕所,见无人,便在洗手台边背对着门打开紫红丝绒小礼盒来看,啊!她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礼盒里装的竟是一只漂亮的镶钻白金戒指!她左看右看,忍不住将戒指拿出,套上自己的无名指,哎呀!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端详着自己金光闪闪的手,她仿佛觉得自己突然间跨入贵妇人的行列。这个参座多大方啊!他是不是看上自己了?第一次就这样豪爽,那以后呢?龙海山可从没有送过什么礼物给她,更不用说如此贵重的钻戒了!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拜拜吧!可敬不可亲的龙处长!

杨竹影返回舞厅,朝等候在外面的麦申嫣然一笑,两人相拥着滑入了舞池,也从此滑入了他的怀抱。

庞彪瞅见周梦诗离开了军座,也赶紧满脸堆笑地去邀请她跳舞,却被周梦诗借口身体不适婉拒了。庞彪收起了笑脸,斜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心绪烦乱的龙海山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回到寝室,意外地看见周梦诗正在他门口徘徊。“你不去跳舞,来这儿干啥?”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我,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早早地就走了,担心你身体不舒服,所以……”

他看看她,心里一阵感动。他取出钥匙打开房门,也决定向她敞开自己的心扉。

5)敌人的围剿行动结束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打从那天和厉冰争吵之后,彭东山就想伪造中央的指令将龙山海干掉。可是怎样才能不引起别人尤其是厉冰的怀疑,他绞尽脑汁设计了几套方案。然而还没来得及实施,形势就发生了逆转。这天,他的顶头上司厉大骏陪同省委赫书记来到了山村,宣布所谓“改组派、AB团”是一场冤案,对龙山海的审查也是一场误会。赫先乐急于见到龙山海,按厉冰的指引,匆匆走进了山海所住的山洞,俯身紧握住他的双手,深情地说:“山海同志,你受苦了!”

龙山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缓过神来后百感交集,眼泪竟忍不住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咽道:“赫书记,你,你也受苦了!”

厉冰也热泪盈眶地问:“赫书记,你们都没事了吧?”赫先乐道:“没事了。历史给我们开了一个小玩笑,却也让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山海呀,别难过了。比起那些冤枉倒在自己人枪口下的党内外同志来,我们算是幸运多了。就连毛泽东同志也被赶下了台呀。”

厉冰叹道:“难怪我们的仗越打越糟,根据地越打越小!”赫先乐扭头看看大家,声音低沉地说:“我代表省委正式通知你们,我们的中央根据地丢了,中央红军开始了战略大转移。中央命令我们留下来坚持斗争。今后的日子,恐怕更艰难了。”

众人都唉声叹气。厉大骏由衷感叹地说:“这次肃反扩大化的教训太深刻了!”彭东山也不无尴尬地应和:“是啊,教训太深刻了!”

赫先乐对龙山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吧!个人受的委屈,比起党的事业受到的挫折来,算不了什么。同志们,”他提高了些声音:“在新的斗争形势下,最重要的是加强革命队伍内部的团结。上下拧成一股绳,克服悲观情绪,依靠人民群众,坚持地下斗争,保存有生力量,迎接新的革命**的到来!这是省委今后工作的基本方针。”

众人纷纷表态让赫书记放心。该去下一站了,赫先乐伸出手来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龙山海有一肚子话要说,握住赫先乐的手舍不得放开。赫先乐忽然笑了:呵呵,握住对子大王的手,我就记起前不久霜降那天有感而发的一条上联:

“天气大寒,霜降屋檐成小雪。”

厉大骏道:“上联连着写了几个节气,写的又是当前形势,很贴切呢!”

龙山海凝思了一阵,对出下联:日光端午,清明水底见重阳。

赫先乐赞赏地拍拍巴掌:“好哇!同样嵌进了几个节气名,且意境更高,黑暗中见光明,给人以信心!对得好!我很喜欢!同志们,让我们为作者鼓鼓掌!”众人热烈鼓掌。赫先乐又道:“这副联,我走到哪儿就要说到哪!”

龙山海调皮地挤挤眼睛:赫书记,我也有一副上联,出给你到路上慢慢想:

“明白人明白,糊涂人当家败家当。”

联一出,大家点头称是,感慨不已。只有彭东山不愿加入众人的节目,独自靠在一棵大树旁,抽着土烟卷,冥思苦想着什么。

精神的解放,加上生存条件的相对好转,龙山海的伤口奇迹般的愈合了。通过谈心会等方式,他和彭东山也基本摒弃了前嫌,把工作重新作了分工,以新的姿态投入到新局面的艰难开拓中。

这天,王木匠在山背面遇到了不期然与敌巡逻部队遭遇而身受重伤的特委交通员老刘,将他背到了支队驻地。经过一阵抢救,刘交通醒了过来,大家连忙问他情况。他曾随同厉大骏来过支队,认识支队领导,看清了眼前的人后,嘴角浮上了一丝宽慰的微笑。他喘着气从腰带里取出一卷纸,断断续续地说:“幸好遇到你们了。请你们帮忙把这份密信,明天送到西山老君庙前,交给省委派来的交通员,暗号是一副对联,上联是:无意寻芳,且喜枝头花放;下联是:有心拜佛,果然天上仙来。我们报上联,接头人报下联。”

刚交代完,刘交通便一阵抽搐,停止了呼吸。龙山海决定亲自出马。他领着狗崽按约定时间到了接头地点,先躲到一棵大树后观察动静,看见老君庙前真有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在焦急地来回踱步。他真的就是省委交通员吗?他想起以前自己的经验教训,便多了个心眼,有意将暗号联改动了几个字,测试一下。他走到庙前,若无其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自我欣赏地吟诵道:

“特意寻春,喜见枝荣花艳。”

商人听到上联高兴地接上吟诵道:“有心拜佛,果然天上仙来。”

念完他激动地向龙山海伸出手来:“同志,可等到你啦!”

龙山海先是一怔。暗号联不对他也认?执行第二套方案。他也高兴地握住对方的手说:“同志,让你久等了!”商人:“同志,时间紧迫,我还得立即赶回去,快把文件拿给我。”“好,你跟我来。”“怎么,文件没在你身上?”

龙山海:“没有。为保险起见,我把它放在那棵树洞里了。”他指指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商人赞成地:“对对对,还是你老兄想得周到。应该提高警惕。现在坏人很多哇。”

龙山海边走边朝藏在那大树后的狗崽示意,突然转身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喝令道:“不许动!”狗崽也同时扑出,用枪顶住了商人的腰,又利索地将他腰间的手枪下了,用软树藤捆住了商人的手腕。

商人有些惊慌:“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自己人嘛!千万别误会!”“老实交待,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真是省委的交通员哪!是专程来接文件的,你们千万别误会!”

龙山海冷笑一声:“别误会?那我问你,省委书记叫什么?”“姓赫,叫赫先乐。对不对?”

龙山海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心里打起了小鼓:会不会像自己那次擅改烧饼联那样真的是场误会?商人趁机反守为攻:“我没说错吧?随便怀疑人可不行!你们这样搞,耽误了工作,能担得起责任嘛?赶快放开我,把文件给我!”

龙山海放缓了些语气说:“你说你是省委交通员,为什么明知暗号不对,你还要上前接头呢?”商人一愣,反问道:“暗号不对?暗号怎么不对?”忽然狗崽碰了下龙山海,指指老君庙:“看,那里又来了一个人。”

只见又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气喘嘘嘘地走到了庙前,边擦汗边四周张望。龙山海眨眨眼睛,点了点头道:“嗯,大概那个才是真的。”

商人的眼里透出一丝慌乱:“那个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你们千万别上当。”龙山海笑了:“看样子今天要上演一场真假美猴王了!”

这正是:义胆柔肠患难识知己,

灯红酒绿钻石验真情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一相情愿梦倾苦茅岭;二子登科婚订福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