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与江春明像两只老狗,东躲西藏,苟延残喘,无处藏身。他们半年搬一次家,江城就这么大,总会碰到熟悉的人,总会有人提及女儿,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是他们的痛,让人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生死离别的痛,不可触摸的痛。

江春明在丰镇医院当过医生,镇上有个古寺庙叫古圣寺,始建于南朝前梁时期,距今1500余年。古刹历经沧桑,屡有兴发,现在建成了一个安养院。

在古圣寺安养院,你看不到愁容满面、唉声叹气的老人,你看到的是一种安详,一种宁静;看到他们每天早晚在用功地念佛,偎依在佛的怀抱,求生西方极乐世界;你看到每间房间都收拾得十分干净,非常清洁整齐,没有半点杂乱,地面清清爽爽,没有一丝灰尘。在这里,你感觉不到老人的那种暮气,你会感觉到这里到处是生命的活力;闻到的是花芳香和燃香的清香。你会看到安养院放生池微波**漾,水中众生嬉戏相逐,池边柳叶轻摇,幽静和谐,充满安宁、祥和,身临其境,流连忘返。你可以从他们写满笑意脸庞上,感受到他们的自信和从容。

作为佛家弟子,他们来到安养院,精进修持,他(她)们的目标,不仅是求得精神上的寄托,心灵上的安慰,而更重要的是运用佛的智慧,走出对生、老、病、死的迷途,离苦得乐,了脱生死,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古圣寺安养院摒弃社会养老机构“钱多住标准房,吃小灶;钱少住统铺、吃大食堂”,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凡入住居士,一律同吃、同住、同修,享受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物资享受方面,由于实行素食,远不如在家那样丰盛,但在精神层面上,开示佛法的心要,远离颠倒妄想;万缘放下,一念不生;在安养院比原在家的生活,更加感到充实、快乐。

居士们平时依经教安排修学内容,以讲诵《佛说阿弥陀经》、念弥陀圣号为正修,听经闻法为助修,以集体念佛、绕佛、诵经为主,观看录像、个人讲经看书为辅。采用正助双修、福慧双运、共修自省、相彰相益、明理事修、解行并重的方法进行。安养院还定期邀请知名法师长老、高僧大德讲经说法,解难释疑,以提高正念。

修学以外的时间,大都由老人们自由支配。他们有的登录互联网,纵观天下风云;有的握笔抚琴,一展平身技艺;有的三五相聚,笑谈往昔峥嵘;有的养花种草,装点走廊过道;有的挥锄耘田,体验农耕乐趣;有的帮厨打杂,享受劳动快乐……

十多年过去,古圣寺安养院接纳的失独、孤寡老人越来越多。安养院中目前常住280余位老人,平均年龄84岁。在这里,老人的脸上没有愁容,没有叹息,只有安详和喜乐。每年都有新的老人慕名前来,也有老人寿终往生。往生的老人,德法法师都会将她们的骨灰带回庙中,并专门设立了一处殿堂供奉他们的牌位。

这里与世隔绝,是江春明向往的地方,他遁入空门,皈依佛祖,他将在这里了脱生死,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江春明曾给德法住持看过病,他们找到古圣寺,找到德法住持,表明了心境:“德法师傅,我想做一个居士,在古圣寺住下来,在这里做义医。”

德法住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慈眉善目,双手合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江春明将叶静带进了古圣寺,这里的确是一方净土,是他们安身的地方。

袅袅的燃香,轻轻的梵音,静静的佛堂,大殿前大香炉上的两行字——心地空明,无欲无求。赫然出现在她眼前,让她驻足良久。青灯古佛,双手合一,蒲团打坐的场景让灵魂安宁下来。

德法师傅了解他们的身世后,说:“人生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凡事不必太执着,太执着了,伤人伤己,徒增烦恼,一切随心,顺其自然。学会看开,更要学会放下。”

叶静尝试着学会看开,放下。过去做过的梦,唱过的歌,最爱做的事,最疼的人,留在漫漫岁月里不能再续,不再执着。隔离,屏蔽,删除那不堪回首日日夜夜。把婧灿烂的笑脸上,瞬间定格就成了永远。

叶静独自学念一卷心经,努力《照见五蕴皆空》。人生如絮,无根无凭,无依无托,任你如何挣扎,如何翻滚,总逃不过落地这一劫,最终都是一抔净土掩风流。

人生如萍,聚也匆匆,散也匆匆。霎时间没了原来的踪迹。人生如梦,不论你喜极而泣,还是乐极生悲最终发觉都是一枕黄粱南柯一梦。人生如旅,不管是坐飞机,乘火车还是两脚苦行。同样的目的地都是一个黄土堆。

叶静能够勉强读通的只有《心经》,可是却发觉经书里阐述了许多哲理。鲁迅先生说过:“释迦牟尼真是伟大的圣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于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伟大的圣哲。”

《心经》是万法的根源,每读一遍都能有更多一点的感受。《心经》里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怎么才能心无挂碍呢,《心经》也指明了道路,要止观双运,也就是观得起来,想得起来,止得住,定得住。

她时时刻刻训练自己的心,将空性引入自己的生活,也就是放下执着。吃饭时就是吃饭,睡觉时就是睡觉,行路时就是行路。随时随地感悟当下的真实。不去追忆,不去妄想。生活不等于生存,生活对我们而言几乎没有多少可感知的了,但生存着,就只能也必须学会不再执着。

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感受里生活,执着于自己心的感受,这些感受就是让我们痛苦的主要原因。总用“自我感受”来分别,判断所有的事物,就产生对与错,是与非,苦与乐……就此会产生出无穷无尽的烦恼,痛苦。心就是制造一切的根源,放下就会心安,心静,放不下就惶惶不可终日。其实放下并不是抛弃家庭,父母,孩子。放下也不是不去过问关心身边的所有的人和事,像木头人一样。放下就是放下执着,放下挂碍。心有执着就困在执着里。想到钱就困在钱里,想到情就困在情里。心里的每一个念动都会带给人们无尽的痛和烦恼。

冬日,阳光照射在佛堂的大门上,金黄的腊梅印满了古老的大红门,寺中青烟缭绕,木鱼声声、梵音阵阵。

叶静慢慢地在清霜刻画的早晨,时光扭曲的黄昏,诡异暗淡的夜晚,让耳边总响彻凋残的旋律。她会独自依靠着大殿旁的白玉栏杆上,静静地聆听大殿飞檐上的风铃在风中起舞时发出的亲切悦耳的响声。

婧,妈妈一生无所事事,现在更无他求。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是真诚地去为你做超度,愿你在那个世界里健康喜乐。是虔诚地祈祷你不在轮回的路上吃苦受罪。将用余生苦苦求佛,让我在踏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前,再看看你抱抱你,了却今生所有的痛和伤。

放下,放下!放下心的执着。

叶静不断地提醒自己放下内心的不平,妄想,在行,坐,卧,在举手投足之间。这就是修心了吧,对心性的修行是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在每一个念动时都要提醒自己。

叶静还不能理解佛教的真谛,难融佛门。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真是很难,介于疼痛与哀思之间,介于混乱与宁静之间,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她的脑海里总是像电影镜头一样闪回着婧的眼神,那眼神如空中悬浮的雾气,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就犹如一个小小气泡,在阳光普照的江面上,随波消失了。巨大的白色翅膀,笼罩了意识深层,不停地向下滑行。死亡的喘息,无时无刻不在摧毁心的碎片……

古圣寺坐落于古老的京杭大运河西岸,河水从2500年前潺潺流来,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寺旁堤岸,却冲不走寺庙里失独者沉默的背影。在这座寺庙中,除了一些僧侣,和前来上香祈福的游客外,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

叶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宏妈妈,就是那场车祸失去儿子,至今还保留着儿子去世那天吃剩下的半块馒头的宏妈妈。德法住持收留了她,她也成了一名居士,在寺庙里做一些杂活。

同一场车祸让她们失去了亲人,成了失独者。同命相见,抱头痛哭。心若一动,万箭穿身。

叶静抬手跪地问苍天,“老天爷,敢不敢来世你做人,我做天,让你尝尝夺走孩子的滋味!”

“师傅,我想不通,为什么灾难会降到我们的头上?”

德法住持,没有直接回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月光下,他们静静听德法住持讲那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