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墓碑与灿烂的笑容对立,当生与死产生天人永隔的距离,多么的令人恐惧!
歌德说过:恐惧与颤抖是人类的至善。叶静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和女儿一样的善良,她浑身颤抖,就像一只等待屠宰的猪。噢,记得婧,总是笑着说我是猪,笨得可以,那时候我乐得去做一头快乐的猪,在你面前所有的精明算计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我都忘记,在你面前我只是那只笨笨的不飞猪。在我的脑海里你依然是那么的活泼灵动,而不会是那冰冷的石碑上熟悉的灿烂的笑脸。
点火烧纸。火舌舔着黄纸,纸卷起了翘角,渐渐地变成黑灰,被风儿扬起,又飘落在草上地上,也有飘远了的。
这一幕太残忍了,残忍地扼杀了她的一切感官情绪,恍惚间觉得这似乎只是一个梦,一个残忍的杜撰的关于你的梦境,呆呆的,嘴角尝到苦涩。怎么?我哭了!仿佛听见你说,猪!你怎么哭了?你哭得好难看哦!难看吗?也许吧。我知道,我哭,会让你心痛!可是我不知道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
你在天堂,还好吗?在那里你快乐吗?那里有你喜欢的游戏吗?那里有喜欢你的朋友吗?婧走后,她的音容笑貌时刻在叶静的脑海中浮现,记忆老是不停地反复播映:
弯弯的月儿变圆的时候,想你了;
木犀花飘着浓香的时候,想你了;
大雁儿排着人字往南飞的时候,想你了;
滚滚长江水无情地东流的时候,想你了;
粉色的饰品在姑娘身上跳动的时候,想你了;
梁静茹的歌声委婉唱起来的时候,想你了;
电脑开机的音乐**漾满屋的时候,想你了;
“妈妈”的叫声刺穿耳膜的时候,想你了;
蓦然听到厦门这伤心地名的时候,想你了;
秋雨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的时候,想你了;
芦篙苔炒肉丝在厨房飘香的时候,想你了;
玉兰油的清香味弥漫浴室的时候,想你了;
肯德基的怪味冲进妈脑门的时候,想你了;
嗅着你衣服上淡淡的体味的时候,想你了;
闻着你冬靴里重重的樟脑味的时候,想你了;
夜夜吞咽着苦涩的安眠药的时候,想你了;
你爸没牙的嘴巴蠕动食物的时候,想你了;
我们手搀手蹒跚地在蠕行的时候,想你了;
深情厚意的朋友来看我们的时候,想你了;
一样的秋风萧萧一样的秋雨绵绵,一样的初冬阳光暖暖撒满了大地,怎么忽然就永远没有了你的婧影,只能苦苦想你!时时刻刻想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至少是在圆缺中循环,我们却沉浸在悲痛之中,这无法散去的悲痛,一日又一日地藏在心底,情何以堪!
我整理着婧的衣服,那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都是你更新下来的,你啊,就是喜欢更新,手机啊,电脑啊,衣服啊,雨伞啊,什么都忙不迭地更新。丫头,你真能,现在把我们家的节日也更新了啊。中元节,清明节更新替代了春节,中秋节,国庆节,劳动节……所有的节。留给我们的就这两个节了。
丫头,你还算孝顺,不用我们再替你更新东西了。丫头你还算孝顺,你把忌日放在了中元节,毕竟让我们的心少一次撕裂,少流一次血。丫头,你还算孝顺,你留下太多太多的灿烂,太多太多的笑声,掩盖了许多无法回忆的痛苦时光。丫头你够幸福,活着那么多人宠你,死了那么多人记着你。叔叔阿姨给你做了好多精美的图片。你的好多朋友今天都去看你了。吴量也去看你了,烧了好多钱给你呢。泉下有知吗?丫头。妈妈总是最想你的人。一直到永远。
从小到大,你都喜欢看童话故事,童心未泯,现在躺在那,就好像是一个沉睡着的“睡美人”等待着生命女神的亲吻,你只是被巫婆施了魔咒,不用害怕,所有童话故事都会有个好的结局,婧是吗?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叶静甚至珍藏着女儿的胎发和乳牙。女儿用过的桌椅、毛毯、衣服、书笔和玩具……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刻骨铭心的爱!她将女儿的新衣、鞋袜一字排开,放在女儿面前,把女儿喜欢吃的菜夹到女儿的碗里,一边夹,一边说:“女儿,妈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味道怎么样?多吃点儿,吃完了,妈再给你做。”
叶静不知道怎样活着,能做的也就是不停地写,写下心中的思念……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从冬到春,从尘世到天堂。从此岸到彼岸,成为永远的永远……
极度的忧郁,叶静查出患了乳腺癌。老公江春明又患有严重心脏病,又得了肺炎。两人都病了,没有精力出去周游世界了。
江春明呛咳起来,剧烈地咳嗽,苍黄的面孔胀成紫红色,额头上青筋暴突,胸膛里发出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响,尖锐而又细长。
“来喝一碗,会好一点。”叶静端正来了一碗清肺排毒汤。
江春明一口气喝了下去,他知道这是叶静用祖传秘方煎熬出来的。
“老公,你能不抽烟吗?”叶静责问道。
江春明像没听见,躺在**,喘着粗气继续抽烟。抽过,咳过,吐过痰,微微喘息,肺腔里发出丝丝拉拉的杂音。
“你再抽烟,喝药也没用的。”他还是拼命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再吸一口气……她手上的动作停住了,很认真地数着他的呼吸。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混浊的眸子里泪光闪闪。
叶静明白,抽烟对江春明是唯一的痛苦排泄的方法,抽吧,一直抽到生命终结。
江春明躲在**,叶静一个人拖着重病的身体,疲惫地在医院的几座大楼间穿梭。她几乎崩溃了。
无数个窗口排队,在数不完的科室里做各种术前检查。不停地听着护士,医生的埋怨:这么大岁数,这么大的事。怎么一个人来呢?怎么不让孩子陪着来?
叶静常常忍受着别人的白眼,办理住院手续时,病历被甩在了窗外:没有直系亲属签字不能住院,手术也是如此,出院也是如此。
叶静不说,不动,身子戳在椅子上,像一尊没有活力的木头人。叶静的心像被装在一个五味俱全的布袋里,悲愤,恐惧,更有那绵绵不尽的离情,过度的抖战,手里那个病历几乎滑落下来。
思念如同潮水般,婧,如果女儿在,一定会陪我到医院,挂号、问诊、拿药还有手术前的签字。
婧,妈妈爸爸都已年过花甲,今后谁来给我们一片药?谁会递一杯水?谁送我们去医院?谁会叫我一声妈?谁会在母亲节送我花?
婧,其实这些如果你都做不到,只要过几天听你个电话,我们就心满意足,就快乐无比了,因为你就是我们的一切。
在这个无助时刻,更想你,婧,我的女儿。原本以为眼泪早就哭干了,可今天眼泪又像决堤的水哗哗地一路从医院哭到了家,哭婧命短,哭自己的命苦啊!
婧,你是不幸的,但又是幸的。幸的是,我们亲手安葬了你。而我们,我们呢?我们死了,谁来安葬?
有人年过半百,再想方设法的去再生一个孩子。我们都年过花甲,两个人都是丢了魂的人,哪里还有那可能!笼罩着这两口之家的,只有两个字:悲伤。
江春明大病后去浴室洗澡,服务员看到他憔悴消瘦的模样大声呵斥:让你家儿子,女婿陪你来,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江春明瞬间愣住,太阳穴上有一根青筋噗噗地跳起来。他一激动,气就憋住了,脸发紫,呼吸声扯成一片一片的,破碎而艰涩。
女儿、女婿、儿子、媳妇都没有!你们不知道,我们没有后代的人,是失独者!是绝户啊!
叶静到这个地步,才明白赡养人的权利和义务,最重要的不是经济,不是精神,而是担当和责任。
失去了唯一的赡养人,在每一个大事小事的关头谁为他们承担责任?余生怎么去度过?除了死,还有活路吗?就是死了也还得有人来签字火化啊!
谁来为他们养老送终?叶静彻底绝望了!
生命的绿叶渐渐变黄,在风中枯萎凋零,在雨中破碎飞扬。美丽的回忆如果失去了生命的核心,就如一只空布袋子一样干瘪,活的空虚与沉重不堪重负。
女儿走了,母亲走了,哥哥走了,妹妹走了,连狗都走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叶静得了癌症后,觉得自己也到该走的时候了。她不想开刀,不想治疗,就想这样死去,了此一生,在九泉之下与亲人们见面,一了百了。
在这个世界里,我太孤独了。我怕冷,更害怕寂寞。
但是我累了,需要休息了……
单纯,天真的双眸。单薄的身量,弱不禁风的姿态却蛊惑了多少人的心。是否,你也曾带走过我的心。而现在所有人的心脏彻底随你而去。天使闭上双眼的时候,或许也不会比你现在美上几分。在**静静躺着的你,似乎随时会蜕化成一片羽毛,飞向天堂。
或许,我们该微笑,天堂是你最好的归宿。
至少,你不必再去担忧即将逝去的年华。
至少,你不必再像我们,在这世界苦苦挣扎。
我亲爱的天使,如果你在云端偷偷地看着我们,请你要幸福,请你要微笑。因为,你是我们心里最爱的宝。
婧,我来陪你了!
医生瞪了叶静一眼说:“你一下子死不掉,你如果不治疗,癌细胞扩散后,肿瘤的膨胀性生长或破溃,全身都烂了,难以忍受疼痛,人到最后才会在慢慢的痛苦中死去。”
叶静听医生讲得这么恐怖,她不想这样死去,希望有尊严的死去。
她无数次地设想婧去了哪里,无数次地傻想过上天入地去找婧。无数次心底崩溃,无序的生活中无数次地挣扎爬出绝望的深渊。原来,一了百了是那么那么的难。
死亡是一连串摧毁的过程,它摧毁当事人的人性和尊严,更瓦解人的勇气与信心。
她同意医生的意见做手术,不想让别人知道,也不想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吴量的帮助和关心,亲朋好友全部断绝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