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从重从快”打击严重刑事犯罪的办案原则,很快,法院判决书下来了,刑事判决书上黑纸白字写着:

被告人时小可,男,23岁,犯强奸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高军,17岁,犯强奸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程承,16岁,犯强奸罪,判处无期徒刑;

被告人刘流,15岁,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是什么促使他们这么早就堕入了犯罪的深渊?

铁窗中,他们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良心的自责、绝望和恐惧压迫着他们那负罪的心灵。家庭、父母还有那熟悉的环境将离他们而去。

高墙外,含辛茹苦把他们培养大的父母更是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呼天喊地。

警笛长鸣,检察官作为死刑执行监斩官,苏检察官多次踏上这条路,多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走向终结。

她低头看着手表,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分钟的路程,时小可的生命已进入了以分为单位的倒计时。

刑场设在市西郊的一片荒地,对面是同样荒芜的山冈。那儿没有树木,只有野生的蒿草,长得很茂盛,风吹过时,就有那种轻微的呼哨的声音。

刑场上戒备森严,只有持特别通行证的人员和车辆才能进入。

宣读了死刑执行命令,验明正身后,法官对每个死囚都要问上一句:“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在那黑森森的瞳仁之中。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这是给他们提供最后的机会。有的案件,也有在这个时候发现新线索的。但有的死囚就是信口开河地胡说,目的是想多活几天吧,当然这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死是痛苦的,然而还有比死更为痛苦的东西,那就是等死。

时小可坐在木椅里,他整个身体紧绷着,同样紧绷的脸上带着一种渴望的表情。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手关节因为握紧了拳头而发白,看得出一种恐惧感在他心中慢慢升起,逐渐渗进骨髓。

“时小可,抓紧时间,有什么就说。”法官催促道。

“我想和苏检察官说。”时小可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苏检察官。

“你说吧。”她向他点点头。

“我对不起婧,是我害了她,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将自己遗体的所有能用的器官全部捐献出去,给需要用的人,最好能给婧用上。我想救她的命。”

“关于将遗体的所有器官全部捐献的事情,你在法庭上已经陈述了,手术已经完备。”

婧已经走了!时小可不知道。苏检察官没有说出来,给他留点希望。

“苏检察官,我写了一封信,就算是遗书吧,在我离开这人世后,想请您亲手交给我母亲,我对不起她,希望您能劝劝她,好好地活下去!”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完全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孩子般的嘱托,他在超度和超脱之间踯躅,他在生与死的极短暂而又极漫长的瞬间长大了。

“您多保重,我要走了。”

作为一名检察官,一名担任刑场死刑执行的监斩官,当在侦破一个案件的时候,当罪犯被绳之以法的时候,她曾为这份职业感到欣慰和自豪。但是在刑场上,她却感到不安,并没有一种严惩罪犯后的快乐感,这一瞬间,仿佛心中没有了阳光,没有了蓝天,也没有春天特有的芳馨,生命无常的黑洞洞的感觉第一次匍匐在她的心里。

时间凝固,地狱的阴森与天堂的温暖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层次,只留下一个寂寞而无情的空白……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一成不变,四步之外死刑正在执行。

随着一声枪响,时小可像一片落叶一样地飘然倒下,就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结束了!

罪犯也是人啊,他们自然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但他们被剥夺的同样也是生命,我们是人间正道的捍卫者,同时又是剥夺他人生命的直接责任人。这种角色在特定的场合,对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苏检察官喉咙里一阵咸咸的血腥味,泪水往心里流,不,是血往心里流。

阵阵冷风抽杀着街道两旁柳桃的蓓蕾,抽杀着行路人的心。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心情。

苏检察官怀揣着时小可的遗书,就像怀揣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时小可的母亲来了,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我再也没有儿子了,我再也没有儿子了……”她独自一个人嘴里念叨着。

“你是时小可的母亲吧,这是时小可临行前交托的一封信,现在我交给你。”苏检察官拿出信交给她。

“检察官,自从小可出事后,我不知流了多少泪,眼睛现在也看不清字了,小可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就请你读给我听吧。”时小可的母亲请求道。

苏检察官没有理由拒绝,她开始一字一句地读着时小可给妈妈的遗书:

“亲爱的妈妈:

您的儿子明天就要奔赴刑场了,再也不能吃您亲手包的馄饨了。

昨天夜里在梦里我又看到您了,您再瘦下去就快成骨头的身体,让我差一点认不出来。我叫了您无数次……妈妈,我在风中哭喊着您,我追着您,我多么希望能在您的身边多待几日,我想活下去,想要这样愉快地生活着,但命运不给我机会。

我没有见过父亲,我是一个遗腹子,也许就是这一点,您格外地爱我,宠我。

3岁那年,我跑得太快被石头摔倒。您赶忙把我扶起来,一边安慰一边往石头上踢了两脚,“宝宝不哭。臭石头!看把我们宝宝磕的。”听了这话,本来想忍着眼泪的我在您怀里委屈地哭了半个多小时。是您让我知道原来我摔倒错在石头,可我不知道您只是为了哄我不再哭。

8岁那年,我想试着洗袜子,您怕我洗不干净;我想学着刷碗,您怕我把碗碰碎了;我想自己盛饭,您怕我烫着了。是您让我知道原来生活里有这么多我不能面对的困难和危险,可我不知道您只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把我干的事再返工一遍。

我从小就受别人的欺负。我不服软,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家。我小时候惹祸,妈妈会痛哭。

13岁那年,我模仿影视剧中的片段,去抢婧的钱,婧将这280元买布偶天使的钱给了我,我保证将钱用到正道上,不再与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在一起。可是……逃学,打架,叛逆,都是我的错,一错再错。您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我。

妈妈,对不起,孩儿不孝,我要先走了。您知道的,我从小就想做一个英雄,一个在敌人面前不怕牺牲,视死如归的英雄。如果现在是战争年代,我一定是一个战斗英雄,别人不信,妈妈一定会信的。说真的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这样死,做一个坏人,我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英雄而不是狗熊。

妈妈,您看,餐桌上又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也少了好多话题。我知道您很伤心,您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您是在希望中生活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又少了一个人,餐桌上只有一只碗,一双筷子。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很不孝,我让您失望了,让您伤心了,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再孝顺您!

今后的日子您要坚持下去,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的身体是被动的,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自由的灵魂会在您的身边保佑您的。(妈妈)要好好地生活,不要因为我而让自己痛苦,那样我会下地狱的!永别了,我亲爱的妈妈!”

信是在哭泣声中读完的,读完信,苏检察官也快成了泪人了。没想到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时小可却有这样的文采。她看到了善良,像一根无形纽带,牢牢地拴住,一头系着爱一头系着良心。

“小可啊,你就这么走了,我再也没有儿子了,我再也没有儿子了。”孙兰兰嘶哑地哭喊着。

“小可,我的儿啊,我来了!”孙兰兰快疯了,脑子里一片原子弹爆炸似的白热光。她悲痛欲绝,猝不及防,一头向墙上撞去。苏检察官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惯力将她们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苏检察官紧紧地抱着她,扶她起来,母亲为儿肝肠寸断,同为人母,心是相通的,她亦无法言喻地悲戚。

“不要太难过,听小可的话,好好活下去。”在这种场景,平时善于言表的她也显得那么笨拙。

“好好活?怎么好的起来啊!”

“检察官啊,我儿子原来不是这样的,过去我儿一直是个好孩子。你们就知道杀,杀,杀,那些开黑店,放黄片,害孩子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去管管?不去杀呀?”她的言语中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那苦涩的愤怒。

听了她的话,一阵冷气从苏检察官的头后涌了起来,像海潮一样波及全身。黄片、强奸、冷漠、车祸、当年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声,时小可母亲的绝望的哭声,它们纠缠在一起,万花筒般地在她眼前摇晃,眼花缭乱。

天空很蓝,可眼前一片灰暗……

对孩子爱护有加,对长辈尊重有余。因为我们都不愿意,在晚辈面前,在墓碑中,拍打良心。

孙兰兰运用那不大灵活的腿,一滑一滑地吃力地走着,张开两只胳膊,像要飞起来似的,那样子,完全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鬓发花白,眼角和嘴边有深深的细纹,目光抬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自嘲。她流着鼻涕,流着泪,迎着腊月里凛冽的风。

如果是为国捐躯,儿子是英雄,死得值得,而现在儿子是罪犯,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孙兰兰仿佛做了一次长途旅行后回来,看见这里还是冬天,**裸的田野由于那些割剩的残梗而显得分外凄凉,她更觉得寒冷极了。她看见丈夫时平凡冷漠而熟悉的面孔,像一幅寒冬景象,由于伤痛而显得越发萧瑟。

丈夫一定在责怪她,时小可,小时候那么天真,那么有正义感,那么善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是妈妈不会教育,妈妈有罪!

孙兰兰很悲哀。人间三悲,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全遇到了。回想自己半生,几乎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一转眼却到了落叶飘零的晚秋。

母子相依为命的日月即将结束,从此将是她一个人的苦捱。她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了,无颜面对世人。

雨下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大雨如注,天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气通过雨的方式倾泻到大地上,才肯罢休。

悲哀是一张网,牢牢地罩住了孙兰兰,无法挣脱不动,无法将悲怆和忧伤从心底拔出,心如死灰。悲愤,孤独,恐惧,更有那绵绵不尽的离情,她的灵魂也在一刀一刀地被切割了,她能避开这恐怖的地界!

人生的船历经了太多的风霜,船底也已开裂,失去方向,再也没有目的地。在下沉;下沉……沉下无底的深渊,下沉的过程中不时地冒着一个个回忆的水泡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水面,泛出一圈圈涟漪。孙兰兰看到时平凡,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里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