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真相,如果不是当事人自己说出,局外人永远也无法猜测。
“时小可,当初婧帮助过你,你现在反过来害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清楚。”宁玲将时小可连拖带拉地拉到病房门外僻静处,她要问个明白。
吴量第一次见到时小可,他的故事听婧说过。眼前的时小可,20多岁,个头不高,留着极度个性的“钉子头”。他陷入了深思,皮肤深层的纹理一动不动——那是后悔、自责、自卑雕刻出来的纹理,神情间现出一丝迷茫,像蓬在头上发丝交错出来的迷茫。
“我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见过父亲。那年知青返城时坐的水泥船,船舱进水了,爸爸为了救妈妈,自己被淹死了。那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我爸爸,叫时平凡,在知青点还是指导员呢……”
“过去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还是说说车祸的事情,你究竟干了些什么?怎么对不起婧的?”
“有些事情,只有从头说才能说清楚的。”
“宁玲,不要打断他,让他说下去。”吴量想听他的故事。
零零碎碎的思想,如同遍地的鸡毛,拾起一根,丢掉一根,都是无足轻重的过往。不可阻挡地启动了回忆的闸门,平时压在心底的痛苦和失望,此刻,都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每个细节都是时小可记忆里的刺痛,回忆就是自虐了,是拔出肉刺时带出的那一滴血。
爸爸没有遗体,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这,也是父亲时平凡留给我的唯一财产了……小时候都由妈妈带大,没有了父亲的爱护,我从小就受别人的欺负。我不服软,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家。我小时候惹祸,妈妈会痛哭,哭得不那么坚定,有恐吓和表演的成分。
妈妈心疼我,又怕我出事,总是对我说,吃亏长见识,装孙不蚀本,让人三分不为耻。我们惹不起,可躲得起,离他们远点。
做人为什么要装孙?我不想装孙子,我成不了英雄,也决不当狗熊。
随着年龄的长大,我的胆子大了,力气大,脾气也大,名气也大了。没有父亲,只能靠自己,你说呢?
十岁那年,屋子漏雨,妈妈爬上房顶去拾漏。上房揭瓦,这个事情我喜欢,这本来就是男人做的事情。妈妈说我不会,不要瞎胡闹。妈妈一不小心,从房子上摔了下来,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应该扶她的肩膀还是腰,一个趔趄,两个人跌在了一起。妈妈死人复活似的坐了起来,先是抓住我的胳膊,往她怀中拉,拉到半道,她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你说叫妈妈怎么活哪——”她这么脆弱、无助、痛哭。人没死,腿摔坏了,又没钱治,落下了终身残疾。
妈妈不能上班了,只能在家门口卖馄饨养家糊口。她扶着墙壁,战战兢兢往屋里走,抚摸着墙上爸爸的照片。照片上有爸爸的温度,这一点儿也不荒诞,它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他满脸英气,细长的眼睛看着远方,仿佛美好的未来正在向他招手……我会想如果爸爸活着该多好啊!
如果爸爸活着,我就不会被人欺负;如果爸爸活着,妈妈也不会受伤;如果爸爸活着,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叛逆……可是,没有如果。
粮店前妈妈企图扫一点地面上米粒,被狗日的阿四撵出来,推倒在地上,米粒就撒在台阶上,颗颗像是泪珠。
自己不要还不让别人拾?我的心就像是被人按在火上烤,冒着青烟,吱吱作响。我用大头向他的**冲去,哎哟,他大叫一声,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狗日的,小杂种!看我怎么收拾你。”阿四嘴里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双手捂着下身,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我低下大头,做好再次冲锋的准备。妈妈一把将我抱住,阿四的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妈妈的背上。我几乎被涌上心头的像毒气一样的仇恨窒息了,牙齿咬得直响。
我要去和他拼了!妈妈死死地抱着我,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痛苦地向下咧着,一滴一滴的热泪,洒在我的脸上。这刻骨铭心的画面,始终印在我的头脑中。
在猪肉铺门前的石台阶上,我磕破过头,怕是还有暗红的痕迹在吧。拐过胡同的农贸市场,我偷过阿四店里的枣和核桃,但那只不过是一次恶作剧而已。就在前面的第三个红绿灯下面,我制服过阿四手下一个持刀的歹徒。刀划破我的皮肉,至今留下一道伤疤,在胳膊上狰狞如蛇。
思绪依次从网吧、商厦、肉铺和农贸市场跌撞着掠过,揉着酸痛的腿站起来,憎恨地从街面上收回目光。脑海里错乱的刀痕,划伤了我的生命,却留下了永远不可能忘却的记忆。
逃学,打架,叛逆,在我13岁那年,模仿影视剧中的片段,蒙面抢劫。
就在那天,我认识了婧和宁玲,她们到了我家还将节省了两年买布偶天使的280元钱,给了我。还让我保证将钱用到正道上,不再与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在一起。可是……我还没回到家,钱就被阿四一伙流氓给抢走了,阿四把我抛得太高,把我升起又落下,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下。
我的心揪紧了,一丝说不清的懊恼袭上心来,可我就像一条搞砸了有可能饱餐一顿宴席的狗,因为不甘心失败,而穷追不舍。我用水果刀捅了阿四一刀……
那年,我13岁因为打架斗殴被送进了少年管教所,劳动教养一年。妈妈伤心落泪,搬家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进牢**情。
妈妈总希望我能成才,出人头地。妈妈的样子让我痛心,她不知道,其实,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能点化成金的;不是所有的种子都会发芽;不是所有的开花都能结果……以此类推。
残缺,也许是上帝揭示世界最残酷的真相,就像我永远残缺的人生。我不再上学,帮助身体虚弱多病的妈妈经营小本生意,维持着生活。
路其实是短的,却仿佛漫长如没有尽头的生活,每一块路砖都是绊着脚的绳索,是挣脱不了的羁绊。我要报仇,单枪匹马,肯定是不行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强者为王的社会。
我打听到了阿四在江城有个对头,就是大呆,遇到大呆如同找到一座靠山,莫名其妙会感到温暖。我没有钱,也没有本领。我坐过牢,是从山上下来的,这就有资本。
大呆有个“富二代”的朋友,叫高军是一位花花公子,一副富家公子模样。他有着一张帅气逼人的俊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高军说他不缺钱,而且从小没有缺过钱,他说他老爸银行账户里有的是钱。活在富有的家庭里,根本不知道贫穷是什么概念,根本不理解生活的沉重,仗着他老爸有钱,整天花天酒地,喜好玩弄女性。上回阿四一伙在歌舞厅与“三色头”发生争执,也是他出的钱,起的哄。后来出事了,双方开战了,他逃之夭夭了。
他从不参与打架斗殴之类的事,在他看来,那不是有钱人干的事,在他心目中,只要能拿钱买通的事,就用钱,又省力又省时。用他父亲说的话,“有钱能买鬼推磨”。所以,在他眼里,推磨的事都是鬼做的,他是人,是享受型的。
从小上学都是家里用“宝马”车接送的,他养尊处优,不求进取,上学对于高军只是做样子,他不需要上什么大学,上大学,不就是为了以后找个好工作吗?找个好工作不就是为多挣两个钱吗?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为了钱吗?高军不缺钱花,所以也不需要好好上学。平日里,经常和社会上的狐朋狗友们混在一起打发时间。
酒吧、录像厅、舞厅、网吧,常常见到他的身影。我的心里严重失衡了,人与人之间差距太大了。为什么别人可以活得像人一样,我却要活得像狗一样的?在高军面前,我没有什么好炫耀的,自己的资本只有勇气和胆量,所有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都由我打冲锋。
高军有一辆黑色的摩托车,称它为“黑色的绅士”。他喜欢飙车,我也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低沉、阳刚、超震撼的轰鸣声,很是男人!
有时夜里回来,在进入小区经过一条两边停满车的小道时,所到之处的车辆警报器都同时响了起来!高速飞驰时显得沉稳有加,几乎和轿车差不多的排气量在公路上让你感觉什么叫离弦的箭!“黑色的绅士”摩托车做了改装后,它能发出八种不同的声音。可以有音乐,有不同的效果声,还能插麦克风,变成喇叭讲话。朋友们都羡慕死了,觉得这简直太酷了!
高军想来个更刺激的,我想了一招。我坐在他的车后面,开始了飞车抢夺,身后的惊呼,女人尖叫,无法追上的快感,特别刺激。
在最初的瞬间我的心中有悄悄丝丝的惊慌不安,涌起一股罪恶感,很快周身的血液加速流动,毛细血管因承受不了突然的加速而隐隐发胀,千万根毛发在体内撩拨、刺激,兴奋遮蔽了的犯罪感。
高军并不缺钱,就是自己抢夺之后,受害者追不上他时,觉得非常刺激。他的头脑糊涂起来,就为了寻求这种刺激,在犯罪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那天,我还飞车抢了婧母亲的项链和包……
“什么那天我们准备去北京,婧要为吴量捐干细胞,是你,我看见就是你,婧非说不是,真的是你?”
“我不知道是婧的妈妈,看到了你,我就松手了。警察没有抓住我们,那里没有监控。”
“时小可,序幕也拉得太长了,进入正题吧。”宁玲有点迫不及待想知道车祸的真相。
“那天,我真的没有看见婧在车上,车上有不少人在睡觉,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车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断定,发生的车祸,女驾驶员是自杀,带着一车人。”
你也在车上?什么意思?有几个意思?
“我犯罪了,我要去公安局投案自首,我会讲清事情发生的一切。在你们面前,我说不出口,我对不起婧,我该死!”
“你这个混蛋!”宁玲狠狠地扇了时小可一记耳光。
女驾驶员是自杀!不是天灾?是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