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半岛北部。

樊哙站在茫茫丛林之外,莫名想起刘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如今在辽南,这句让他最初有些懵懂的话,如今得到了验证。

在他身后,不仅有征调而来燕代军队,还有从东胡肃慎招募而来的部族勇士。

只是相较于汉人而言,那些部族勇士对这里的环境更加适应。

他们不仅从不迷路,重要的是还能够在茂密的森林之中纵马驰骋,丝毫不担心会被树枝挂住,从马背上摔落……

或者说,其实是他们并不怎么惜命。

尤其是在樊哙开出‘巨额’悬赏令的情况下。

此次讨伐箕国叛乱的战争,北路军的使命并不是攻城拔寨,和刘盈会师王险城下,他们的主要任务其实就是掳掠人口,毕竟在如今这个年月,土地并不稀罕,劳动力才是最为稀缺的存在。

但让樊哙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卫满的坚壁清野之下,穷苦潦倒的百姓纷纷逃离家园,或向北走、或向南行,背井离乡艰难跋涉,只为了讨一个活路。

所以,本来以为自己要扮演恶人的樊哙和北路军,瞬间成了解民倒悬的王师……

因此,为了尽可能多的搜集逃难的人口,熟稔森林的部族勇士就派上了用场,按照樊哙给他们开出的赏格,每户难民价值食盐半斤,亦或是相应价码的烈酒、布匹。

尤其是棉布,更是敞开量兑换。

但一切的前提是,战后结算。

这并非是樊哙小气,主要是东北的部族勇士们没有什么敬业精神,你若是每单都给他们现结了,他们赚够一匹驮马的物资之后,拍拍屁股就回家享受去了……

所以,先干活,后结账……

当然了,为了安抚人心,主要是给别人一点盼头,对于那些想要兑换烈酒的部族勇士,樊哙并不刁难。

毕竟对于酒鬼而言,没有一滴酒可以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于是军中粮米布匹堆积成山,但烈酒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箱箱的飞速减少……

也就是此刻大军距离海岸线不远,可以通过货船进行补给,否则不仅没有足够的烈酒用来支付赏金,就连轮换的汉军,以及随行的民户也早就断了顿……

嗯,樊哙停留在燕国的那几天不仅又在加紧训练军队,更重要的等待卢绾承诺给刘盈的二十万户燕国移民,以及给代国强行摊派的五万户移民。

不过考虑到补给问题,以及前期的基建速度,跟随大军出行的只有代国的五万户移民,以及燕国的第一批两万户移民,至于后续的十八万户移民,要在未来三年时间慢慢迁徙。

而这种分批次迁徙的政策,也同样适用于从楚、燕、赵、中山等国迁徙的民户。

但尽管如此,足足七万户的移民,再加上好几万的军队,也组成了十几条首尾不相见的庞大队伍。

辽南半岛的道路虽然烂,但迁徙的百姓大多都有一辆或是多辆四轮马车,虽然拉车的牲口大部分是牛、驴、骡这样的经济实用型牲畜,但总归比单纯依靠两条腿要快得多。

此刻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人声鼎沸,牛吼驴叫,热闹极了……

如果卫满见了这一幕,也许就不会对于刘盈所说的百万大军心有疑虑了……

而同样信心倍增,对于天朝上国的实力再无怀疑的,还有被东胡、肃慎的部族勇士绑在马背上抓回来的箕国百姓。

最初的时候,他们以为小命休矣。

但部族勇士的不打不骂,还是让他们心中升起一抹安全感。

为奴为婢,总要好过曝尸荒野。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令将他们抓走的,居然是汉人!

原来,这世上真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原来,被他们奉为人间美味的野菜窝窝头,在汉人那里只是用来喂猪的饲料……

原来,就算是连他们的头领村长也舍不得多穿的棉布,在很多汉人家庭里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抹布……

原来,人,还有另一种活法!

这一刻,他们对于军中的汉官让他们签署的放弃家乡田宅的文书再无抗拒!

反正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打算再要了,而只要签署这份协议,他们就能签署另外一份协议!

长佃协议!

这份协议是他们和汉人移民所签,规定汉人移民抵达定居点后,将划定给自己的土地交他们耕作,他们出劳动力,汉人出农机,最后五五分成!

重要的这份协议可以继承!

也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孙子,也将会在汉人的土地上劳作,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有了保障!

嗯,这个世界上没有傻子。

箕国的百姓在签署协议之前,早就对一切有所了解,比如靠牲畜驱动的播种机、收割机,只用手摇就能轻松实现脱粒、去壳的联合脱粒机。

这些机器都将决定了,在可见的未来,种地将不复从前的辛劳!

所以,这种让子孙后代都受益的天赐良机,怎么可能放过?

因此,他们自发的组团在难民队伍里劝说新来的同胞签署协议,和他们一起抓住这个给汉人世世代代做佃农的机会。

毕竟,做汉人的狗,是天下一等一的幸运啊!

……

王险城。

刘盈正在替箕国王太后举办丧礼。

毕竟汉国是宗主国,而箕国也算是华夏一支,如今绝嗣,善后事宜理当由汉国负责。

重要的是人家的国土尽数为你所有,举办一场丧礼也是应有之义。

只不过刘盈脸上的哀伤,并不是为了箕国王太后,而是不舍。

浓浓的不舍。

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很多封建国家的富裕程度,不能用其疆域辽阔与否,人民多寡与否来衡量。

如果说在别的地方,财富以二八定律汇聚,那么在箕国,就是只有数量微乎其微的几个上等人,掌握着近乎全国的财富!

比如箕国王室。

那些被他从叛军手里获得的金玉饰物,其精美豪奢的程度,完全不亚于他在长安城东西二市里看到的!

不过金玉不算什么,重要的青铜礼器。

卫满带领的军队九成以上的人大字不识一箩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美的欣赏。

那些被他们特意留下来,没有被融化成铜锭的青铜礼器,样样精品,无论从器型的大小还是制作的用心,都毫不逊色于刘盈从殷墟中获得的珍品!

总之,就是不舍……刘盈吸了吸鼻子,哗的一下扔出一把纸钱:“魂归来兮,尚飨……”

随着他这一句念诵,丧礼顿时进入尾声。

摆放着棺椁和随葬品的木车,顺着铺设在墓道的滑轨直入墓室之中。

轰!

石门落下,隔绝了生与死,以及所有的贪婪、荣耀和耻辱。

“班师回朝?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张不疑慢吞吞凑过来问道。

“当然回去啊!”刘盈摇了摇头,旋即兴高采烈:“我还准备去封禅泰山呢!”

一旁的刘邦走过来点点头说道:“奉行正道,拓土开疆……勉强算是配得上泰山!”

刘盈毫不畏死的皱皱鼻子:“哼!勉强?爹,我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孩子大了,大庭广众之下揍他有些不合时宜了……刘邦暗暗点头,笑着说道:“好吧,配得上泰山!这样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刘盈双手叉腰,脑袋扬起:“我不仅是打算封禅泰山,还准备在那里给大父建个庙,顺便再看个日出!”

“建庙?”刘邦愣住,问道:“在那建庙干嘛?”

“当然是为了每年去旅游……呸,是祭祀。”刘盈忙不迭改口,接着说道:“泰山为五岳之尊,意义非凡、我准备把咱们之前祭祀的那个平台改叫圣皇顶,建圣皇庙,同时再给大父上几个尊号……这样,咱们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代天牧民了。”

嗯,其实就是和尚们的到来,让他心中产生了几分危机感。

论传教,以及编造神话故事的能力,道教属于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别说是战斗力爆表的沙漠教派了,就算是有了中央政府下场拉偏架,道家也没有干过外来的佛教……

甚至于拉胯到连他们的道教群仙,也大多都是换皮的佛教神仙……

所以他就只能亲自下场了……

但这种话很明显不能给刘邦说,因此他就只能编纂诸如代天牧民之类的说辞。

听完刘盈的话,刘邦稍稍愣神一下,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脸上的神情却无疑在表示赞同。

毕竟他早年间为了造声势,也斩白蛇,号称赤帝子,后来吕雉和他又打了一波配合,也就是刘邦藏在芒砀山里的时候,吕雉总能找到他,当别人好奇问起来的时候,吕雉说刘邦头上有云气。

就这样,忽悠了许多沛县子弟跑到山里和刘邦一起喝风……

重要的是,这时候的人本就相信怪力乱神之说。

比如撞鬼了,就用狗屎洗澡……

“呵呵,建庙祭祀?那老头要是泉下有知,非得被你气活过来……”刘邦笑呵呵的摇着头向远处走去。

“为甚?”张不疑悄悄凑近刘盈,压低声音。

“怎么?你不知道我大父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农家学子?”刘邦脸上露出几分缅怀:“农家素来讲究君民并耕,勤俭节约……如今我大兴土木为他建庙,可不得把他气活过来?”

张不疑忍俊不禁,很有义气地说道:“放心,到时候大父打起人来,算我一个!”

“我呸!”刘盈啐了他一脸:“从小到大,那老头啥时候打过你?尤其是你和我阿姊订婚之后,老头就惦记着抱漂亮重孙了,更不舍得揍你了!”

“你自己长得丑,怨我咯?”张不疑抹把脸,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吐槽咽了回去。

刘盈等了一会,见没有把张不疑坑到,轻轻摇头说道:“话说,我阿姊也该生了吧……也不知道是个男球还是个女球……”

“什么球不球的,女孩子胖点好看!”张不疑皱皱眉头,回想了一下说道:“算算日子早该生了,但咱们那段时间不是漂在海上吗?所以收不到消息也属正常……”

“胡扯!咱们不还有电报吗?”刘盈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要我看,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我老师有了孙子,忘了还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张不疑悚然一惊,很想反驳,但考虑到自家老爹一贯的尿性,以及陆续又给他生了两个弟弟的事情,最终一言不发,一副金毛败犬的模样耷拉着脑袋离开……

刘盈笑了两声,转身叫过周亚夫:“朕不日即将西归,向南征讨不臣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所以,趁着朕还在,有什么困难赶快说。”

周亚夫稍稍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两万汉军,再加上皇家海军助阵,臣有十足把握!”

刘盈笑着轻轻颔首:“很好,朕就是喜欢你这种劲头!等到你彻底**平辽南三郡之后,朕加封你为南部校尉,从属樊哙的护东胡中郎将,统辖辽南三郡!”

一瞬间,周亚夫大喜过望。

毕竟他的上司是樊哙,属于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不会给他小鞋穿,也不会抹杀他的功绩。

于是周亚夫抱拳行礼:“臣定当殚精竭虑,不负陛下重托!”

……

未央宫,椒房殿。

吕雉手中拿着多日前受到的电报单,越想越气。

看吧,她就说能够千里传音,但她家那臭小子居然敢说实现不了,所以只能够书信往来,不能用电报交流!

简直鬼扯,怎么报捷的时候就可以了呢?

而且,还只有区区六个字!

怎么,多写几个字会判死刑吗?

还有对面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大怨种女儿,她明明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几百字,结果被她删的只剩下了四个字!

怎么,以为给自己生了个漂亮的外孙子,她就不会动手打人了?

刘乐卡兹卡兹的嗑着瓜子,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榻上,对于吕雉杀人一样的眼神视若无睹。

一回生二回熟。

她已经从张澹那里积累了很充足的带娃经验,因此直接将一切甩给了早就准备好的奶娘和老妈子,自己安安心心的在山庄里坐月子,完事再到处跑着玩……

反正,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无论是张家还是她的公主府,都已经算是后继有人。

往后余生,她就只剩下玩一个选项了。

所以吕雉暴走不暴走的也不重要了,所谓小仗受、大仗走,不能还手还不能跑的远远的吗?

比如去西域耍耍……

张不疑多次给她讲过西域的美景,大漠孤烟、瀚海阑干,终年不化的雪山,悠扬清脆的驼铃……

这些,都是她从未见过,但一直有在梦到的场景。

所以,为了能让自己玩的更开心,在吕雉的碎碎念中,刘乐蹭的站起,敦敦敦敦的扭头就走!

她,决定对长(长安)罗(罗马)铁路追加投资!

……

琅琊郡,青县,码头。

秋九月,大地褪去了夏日的高温,暴躁的海也平静了下来。

清晨,太阳从海面升起,刹那间金光浸满了天地,光芒万丈,摄人心魄。

但这种美景,让早已见怪不怪的刘交、刘肥等人丝毫提不起兴趣。

他们心中的焦灼,在于盼望海船准时进港。

昨天他们已经在港口等了一天,从清晨到黑夜,却始终没有等到想要见到的人。

嗯,其实就是刘盈班师回朝,他们来此迎接。

毕竟刘盈准备封禅泰山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在改封禅岭为圣皇岭,并且在泰山上为刘太公修庙祭祀的事情。

所以,刘氏诸侯王齐聚港口,准备伴驾同上泰山。

等到刘肥饥肠辘辘,准备抽空把上午茶吃了的时候,远处的瞭望塔上,顿时响起一声悠扬的号角。

嘟!

一瞬间,无数的号声、鼓声,黄钟大吕之声次第响起。

这表示着皇帝的御船即将进港!

刘肥等人忙不迭地整理衣冠,尤其是刘贾、刘喜两人,更是反复让侍从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

刘太公已经不在人世,刘喜这个纯粹依靠血脉封王的刘氏子自然要格外注意,毕竟刘邦会念在兄弟之情给他留几分面子,但刘盈不会,稍有差错,必然会遭到刘盈下旨申斥!

刘贾虽有战功,但却是刘氏旁支,他的父亲是刘太公的堂兄弟,因此和刘盈隔着一层,同样担忧授人以柄。

片刻之后,刘盈从芒砀山号走下,身穿绣有十二章纹的黼黻,头顶金冠闪耀,按剑而行,龙骧虎步,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一时间,就连素来很是不服的刘肥和刘如意也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心中满是畏惧。

刘盈,已经不再是他们家的老三,而是他们的皇帝,生杀予夺的皇帝!

人群中,依旧保持直视的唯有吕泽。

毕竟亲舅舅。

此刻吕泽的眼中满是欣慰,欣慰当初的稚子,终究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只可惜他家就全是孽障……

吕泽无声叹息,和身边诸侯王一起三拜九叩。

“臣等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凯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盈很是骄傲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自己人,就免了吧……”

一瞬间,刘如意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眉头紧皱。

免了?

怎么不早说?

大家磕头如捣蒜的时候你是没反应过来吗?

他和一旁的刘肥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相同的念头。

老三就是虚伪!

刘盈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向大家宣布了自己要和他们一起爬泰山看日出的决定。

于是,刘肥的脸色越发黑了起来。

让一个三百斤的胖子,连夜爬山看日出?

想让他死就直说!

但很明显,他拒绝不了。

刘盈只是在陈述自己的命令,而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一如之前要求从齐国迁徙人口那样。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没有人可以拒绝。

尤其是刘邦也是满脸向往。

上次沛县兄弟会游泰山的时候,恰好赶上社日,泰山脚下人山人海,天南海北的商贾齐聚一地,因此他们只是玩了个痛快,并没有真的爬到山上去看日出。

所以,这次正好补上!

在一片哀鸿遍野之中,刘邦拉着凑到他身边的刘如意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刘如意皱眉说道:“三哥让我来的,说是要封禅泰山,然后顺便在大父的庙里给我举办冠礼……”

“嗯?哦,对对对,虚岁二十二了……也到了加冠的年纪了。”刘邦恍然,无视了刘如意一脸受伤的表情,笑眯眯地问道:“你母亲呢,她也来了?”

刘如意扁扁嘴:“没来。我母亲住在泰山行宫,和太上皇后在一起。”

刘邦的脸上,顿时浮现起满是失落的神情。

如今已经无力争夺皇位的戚姬也大鹏展翅了起来,但偏偏这样,越发戳中了刘邦的癖好……

所以,人以群分……刘盈耳朵抖了抖,视线不经意从刘邦身上掠过,旋即看向和虞姬站在一起的卢绾,轻声长叹,但嘴角向上翘起。

……

泰山行宫。

刘乐挥舞着手中的电报单,蹦蹦跳跳,哼着荒腔走板的歌曲。

“我有一只小毛驴,被我做成驴肉火烧……”

在她身后,小步快跑跟着的张澹愣了一下,于是有样学样,蹦蹦跳跳,唱着同样荒腔走板的歌曲。

吕雉看着眼前一大一小闯了进来、同样没规矩的身影,银牙暗咬,准备发火。

不过下一秒钟,多云转晴。

“你弟弟说已经到了青县,过几天就来泰山……还说要和大家一起去泰山看日出……”

吕雉喜滋滋的说完,同时脸上开始犯难。

毕竟她养尊处优这一二十年,当初那个白天在地里干一天农活,晚上还能织布到凌晨的体格早就废了,真让她猛然间也去爬那么高的山,说不担忧是假的。

于是吕雉猛然站起,一把攥着刘乐向外走去。

“走,从现在开始陪娘锻炼身体……”

“可是、可是弟弟没说让我也去爬山呀……放开我,九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