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适宜外出运动。
因此现如今的泰山脚下,多出了一大群穿着窄袖短衣的男男女女。
当中那个穿着洁白箭袖猎装,头上金冠缀有火红绒球,整个人看起来很烧包的男人,正是刘盈。
在他身边,则是兴高采烈的刘邦,以及垂头丧气,一副下一秒钟就会昏过去模样的刘肥和刘如意……
于是刘盈迈步上前,大声宣布:“《礼记·月令》有云,是月也,天子乃教于田猎……故此今日登山,可以理解为一次秋狩,登上山顶者,无赏,有掉队者,必罚!”
看着刘盈不似作伪的神情,刘喜刘贾,以及他俩的那群儿子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得慎重起来。
毕竟对于他们这样的刘姓诸侯王来说,刘盈所谓的罚,必然是削减食邑封地……
刘邦只是咂咂嘴没有说话,刘乐却一脸谄媚的凑过来,轻声问道:“弟弟,你准备怎么罚呀……”
关你什么事……刘盈皱眉:“说了这是秋狩,女人和小孩若是走不动了,可以坐滑竿……那边就有,早就准备好了。”
毕竟封建王朝,虽然汉朝女性地位其实不低,但这种场合最多就是个背景板。
因此刘乐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美滋滋的走到之前还满面愁容的许负面前,小声嘀咕:“看吧,我就知道臭弟弟早有安排……”
许负轻轻点头,心中巨石放下。
虽说她身体素质很强,而且从小也练过一些阴阳家的秘术,能够一跃而上一丈多高的院墙,但毕竟这时候的泰山可不是什么旅游景区,没有石板路和索道,全是土路不说,而且坡度还很陡……
所以她此前一直很是担忧,尤其是刘盈说会有惩罚之后……
别的她不在乎,怕的就是罚钱……
嗯,刘盈虽然两天前就住进了泰山行宫,但之后要有祭祀活动,自然要沐浴斋戒,更是不能亲近女色……
但就在许负和刘乐准备携手去坐滑竿,让人抬着上山的时候,吕雉却伸手拦住了她们。
这一刻,吕雉那颗不愿雌伏的魂在熊熊燃烧……
嗯,主要是她半月前看了一出戏。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所以她大声说道:“不就是爬个泰山?女人怎么了,我们女人就一定比不过他们男人?除了刘启刘德那几个小孩,谁也不准坐滑竿!”
一瞬间,哀鸿遍野。
代王后应氏更是恨得牙痒痒……
但她的脸上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毕竟从前她和吕雉的关系不好,后来更是联合刘邦的大嫂闹腾分家,将刘邦、吕雉从家里赶了出去单过……
从前刘太公活着的时候,吕雉收拾起来她属于是投鼠忌器,但现如今皇帝是刘盈,更不会对她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二伯娘手下留情……
所以,登山开始之后,不仅男子组喘气连连,女子组这边也是喘息如牛……
刘盈开始后悔。
他也高估了自己的体能,这一刻他想起了后世的某个说法,说是其他地方的售票口都是在景区之外,惟有泰山的售票口是在半山腰,为的就是让你知难而退的时候毫无负担……
不过牛逼都已经吹出去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上了。
反正他这个年纪在这摆着,虽说当了皇帝之后日理万机,锻炼的少了,但咬咬牙也勉强能上去。
尤其是他看着从登山开始就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的刘邦,更是铆足了劲追了过去。
这老头其实是终结者吧……刘盈看着他和刘邦之间越拉越开的距离,挥汗如雨,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
“老三,你要是不行了,就去小孩那边……”刘肥汗流浃背,但攻击性拉满。
“呵呵。”刘盈冷笑,吭哧吭哧的继续向前。
……
圣皇顶。
当刘盈拖着酸胀的双腿终于爬上来的时候,刘邦光着膀子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面擦拭着身体,不时向后方回望,鄙视着每一个比他晚上来的男男女女。
很快,刘盈也加入其中,尤其是当刘肥被七八个亲卫推搡着爬上来的时候,他更是凑到刘邦身边大声说道:“爹,我想起一个外国的神话故事,你要不要听?”
刘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点点头:“说。”
刘盈看着满头大汗蹒跚而来的刘肥,笑着说道:“据说有个叫做西西弗斯的人,他得罪了天神,于是神就让他永无休止的推石上山,但石头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就会立刻滚落……”
“好在我大哥没有得罪神,不会从山顶滚落……”
“就这?”刘邦愣了一下。
“不然嘞?”刘盈摊开双手。
这小崽子不类己,攻击性太差了……刘邦一步三摇,满脸讥讽的迎向坐着滑竿上来的吕雉。
啊这?这老头又去作死去了……刘盈以手扶额,只是目光炯炯的看向正在和吕雉唇枪舌剑中的刘邦,直到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卡兹卡兹的声音。
“吃?”刘乐举起一只小胖手,上面赫然是一把炒熟了葵花子。
……
圣皇庙。
刘邦背着手左看右看,频频点头表示满意。
“嗯,现在只是初步改造……”刘盈站在一旁解释道:“这一串院子只是在从前封禅时住的那几间房子的基础上扩建而来,前殿只是临时摆放一下塑像,之后还会进行二期、三期扩建……”
嗯,他此刻的态度略显谦卑。
毕竟建造泰山上这座圣皇庙的费用,是由诸侯王们‘乐捐’而来……
其实就是酎金。
按照汉国的律令,诸侯王们每年需要向宗庙敬献黄金作为祭祀和维修房子的费用,标准则是千人四两。
也就是说,诸侯王每拥有一千户臣民,每年需要向宗庙进献四两黄金。
比如海昏侯墓里挖出来的那些造型精美的麟趾金、马蹄金,就是宗庙的酎金。
所以此刻站在刘盈面前的,不仅是他的本家亲戚,还是甲方爸爸……
刘交看了看刘盈摆出来的规划图,同样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富得流油,尤其是如今海运兴盛,作为靠近大海的一个诸侯国,虽然他在刘肥炫耀齐国是天下第一强藩时点头称是,但心里却很是嗤之以鼻。
在如今的大汉帝国,他楚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第一强藩!
所以,对于在泰山上给自己亲爹修庙祭祀这件事,刘交从来都是刘盈要多少他给多少的!
毕竟,他还有另外一个小心思。
那就是他的母亲李氏,其实是刘太公的续弦,在李氏之前,刘太公还有另一个妻子,也就是梦见神灵所以生下刘邦的昭灵皇后。
那么,此次建庙他出钱最多,是不是可以让他的母亲配享在刘太公的神位之侧?
但刘喜很明显对此很抗拒。
孝康皇后的名号已经给了李氏,难不成还要将配享的位置也让出去?
说破大天,李氏也只是个续弦。
而他的母亲,才是刘太公的正妻,也是刘邦的亲生母亲,刘盈嫡亲大母!
就在代、楚两方暗暗较劲的时候,刘盈笑眯眯的收起建筑蓝图,用力推开紧闭的殿门。
然后,所有人愣住不动。
无他,正殿之中的景象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毕竟这时候无论是官方祭祀,还是民间祭祀,都是在高台上摆个写着字的牌位,没有后世那种泥胎塑像。
因此,当刘邦刘喜等人看着那个栩栩如生,穿着皇帝的冕服笑呵呵看着他们的刘太公塑像时,眼眶顿时变得红润起来。
“灰尘好大,迷眼了……”刘邦仰起头。
“就是,也不知道找人打扫一下……”刘喜顺势以袖遮面。
“嗯,二哥三哥说的对,刘盈那臭小子就会死要钱……”刘交成功将锅甩到刘盈身上。
看见了吧,他们老刘家没好人……刘盈狂翻白眼心中吐槽。
不过很快,刘邦几个的注意力就放在了塑像之上,准确的说是刘太公身边的那两个塑像。
刘媪、李氏。
准确的说,是昭灵皇后和孝康皇后。
刘邦轻轻咦了一声:“二哥,你觉得像吗?”
刘喜端详了几眼,先是点点头,旋即摇头说道:“有几分像……但你也知道,咱娘走的时候我也还小,若是大哥在,必然能够分辨的清楚。”
刘邦长叹一声,心中满是遗憾。
毕竟那是他的生身母亲,虽然生恩不如养恩,但世上又有哪个儿子,不想亲眼看一看自己母亲的模样?
于是他一把抓住刘盈,很是严肃地问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这竖子又是如何得知?”
看到了吧大父,晚上记得托梦揍他……刘盈将视线从刘太公的塑像移开,沉默了一下说道:“自然是大父告诉我的,那时候我恰好招募了不少的名画师,给大父画像的时候,顺便让他们按照大父的描述,把昭灵皇后的画像也画了出来……”
“只不过大父不想让你们知道,所以一直将画藏着,直到……直到……”
刘盈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刘邦松开他,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但最终还是放下,很是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很好……很好。”
在他们身后,不光刘肥,就连刘如意也是满脸艳羡。
毕竟儿子,总是想要获得父亲的认可。
而现如今的这种画面,就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恨不能以身相待的那种……
哼,老三……刘肥咬了咬嘴唇,将视线移开。
哼,老二……刘如意攥紧拳头。
刘交左看右看,笑眯眯的走到龇牙咧嘴的刘盈身边:“三哥,松松手吧,别把咱家皇帝拍死了……”
这老头劲也太大了……刘盈揉了揉肩膀,满脸戒备的远离刘邦。
看清楚了,我打你孙子了,今晚给我托梦……刘邦尬笑两声,视线从刘太公的塑像上移开,旋即再度满是惊奇的咦了一声:“你那俩大母都很喜欢孩子不假,但为何塑像上还要有这么多的小孩子在她们身上爬来爬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刘盈笑着解释道:“这叫做送子娘娘……我觉得大母她们是有几分运气在的,尤其是有关人丁兴旺的那种。”
“比如刘肥,昨天爬泰山的时候,虽然只来了十三个儿子,但还有二十多个是因为年龄太小,所以来不了……再比如我大哥刘信,他那一百多个呢……”
“所以加封个送子娘娘,也算是名副其实……”
嗯,这其实和钞能力神马的关联并不大。
比如某些号称富得流油的皇朝,就出现过各种生不出儿子,最终靠过继完成皇位传承,再比如某些穷逼王朝,甚至连太宗都被改成了成祖……
听到刘盈的解释,刘邦等人先是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最终用力点头。
这种事情其实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重要的是刘盈说的很有道理,这二十多年来人丁兴旺的不仅是刘邦这一系,刘喜和刘交的那一支也是如此。
尤其是刘伯那一支,刘信以一己之力,生生将只有他一个人的血系,扩大到如今的上百人,而这,其实只是宗室玉碟上有名有姓的,若是加上那些因为皮肤颜色而被禁止写入玉碟的小孩,只怕人数更是惊人!
在周围一群人的满脸称赞中,刘盈微不可见的笑了笑。
这世上并没有千年王朝,要想让一个泥胎木塑享受千年香火,必然要赋予其不一样的意义。
尤其是大部分的中国人对待信仰的神灵,都属于是‘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的状态,因此才会有驾考之神、奥特曼之神诸如此类的奇葩……
所以,安一个‘送子’的旗号,至少在丁克主义大流行之前,可以保证这里的香火不断……
刘邦回头问道:“你之前说过,想给你大父上尊号,说来听听,准备上个什么样的尊号?如果听起来不错的话,乃公给你提几个字,保证蓬荜生辉……”
刘盈想了想:“我大父那边,圣祖的名号不动,这是咱们定下的庙号,至于尊号,则称太上无极九天司命天尊大帝……”
“好长的名字……”刘邦重复了一遍,和刘交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点头:“可以,听起来很厉害……那你大母那边呢?”
刘盈挠了挠头,边想边说:“左边的叫做清灵元君昭灵圣母,右边的则叫做太真无极玄天圣后……怎么样,听起来还行吧。”
“不懂什么意思,但乃公很喜欢。”刘邦笑着点点头。
刘喜等人也是如此,尤其是刘交,对于刘盈没有厚此薄彼的行为更是满意。
“拿纸笔来……”刘邦回头招呼了一声,旋即看着刘如意说道:“等到给你大父重新做套匾额,就给你举办冠礼……嗯,回去给你母亲说说,要是她没有中意的儿媳妇,乃公就给你指婚了……”
……
长安城。
如今是改元正朔的第一年,但接近十月之后,市面上还是多出了许多摆摊售卖年货的商贩。
毕竟惯性的力量,不是一时半刻所能消解。
因此当窦广国带领巽伽王朝的使节团抵达关中的时候,一路上各种发出惊叹的阿三们,更是被眼前的场景惊掉了下巴。
尤其是笃信佛教的阿耆尼密多罗·巽伽,更是目不暇接,口中呢喃。
“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极乐世界?”
“不对,不对……极乐世界的道路是七宝铺就,而这里只是水泥,虽然水泥的价格不比黄金低多少……”
“汉国,居然奢靡到了如此境界?”
阿耆尼密多罗慢慢向前走着,直到看到了远处屹立在龙首塬上的长乐、未央两宫。
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的顶礼膜拜起来。
这里,即便是神话传说中的大雄宝殿也不过如此!
嗯,作为统治者的一员,他虽然笃信佛教,但对于和尚们吹逼的事情却并不怎么相信,或者说是有选择性的相信,对于动辄就恒河沙、无量之类的形容词更是完全免疫……
所以,如此天上宫阙,绝对值得他下跪叩首!
窦广国撇了撇嘴,把乡巴佬这三个字憋了回去。
作为土生土长的关中人,虽然从他记事起,雄伟壮丽的咸阳宫就已经成了断壁残垣,但他或多或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昔日咸阳宫的富丽堂皇,胜长乐宫十倍不止!
毕竟长乐宫是在旧有的兴乐宫的基础上改建而来,而兴乐宫在昔日秦国的诸多宫室之中,其实是排不上什么名号的!
但‘烂怂长乐宫’的说辞,只能由他们这些本地人来说,外来的番邦使臣跪地膜拜,还是让他们感到很是骄傲。
尤其是道路两边行走的汉人,更是对这几个看起来像是杂耍艺人的阿三很是友善。
于是他们纷纷驻足,准备等到阿三们站起来之后,有钱的捧个钱场……
一瞬间,窦广国被这帮家伙气笑了。
他扬起手,大声呼喊:“展旃……”
与此同时,他从怀中摸出了用牦牛尾装饰的使节,安装在了插在马鞍上的一根木头棒子上。
马戏团,瞬间变成了使节团!
“嘁……早说啊!”
“浪费时间,走了走了……”
没有热闹可看的吃瓜群众连声指责,掉头就走。
如今的大汉万国来朝,胡人使者大家见多了,况且这群人中也没有衣衫褴褛的美貌胡姬,他们自然毫不停留……
在阿耆尼密多罗满脸懵逼中,窦广国见怪不怪的策马缓行。
城门口,接到报告的典客府官员等在门口,他看到来的是窦广国,先是迟疑了一下,旋即主动迎了过去。
“哈哈哈,没想到来的是你!”窦广国从马背上跳下,拱手行礼:“见过绛候嗣子……”
周胜之用了捶他一拳,笑着说道:“什么嗣子不嗣子,同窗三年,如今好不容易再度见面,你倒是给乃公装起来了?”
“粗鄙……”窦广国摇摇头,脸上满是笑容:“呐,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至于后续该怎么安排?安排到哪?就看你们典客府的了。”
周胜之上前半步,拉着窦广国问道:“若是无事,你我同去新丰城买醉如何?”
窦广国沉默了好久,才叹气说道:“还是你们典客府的官吏过得爽啊……我当初怎么就听了陛下的话,准备扬威海外,没有留在典客府呢?”
周胜之笑着说道:“现在也来得及啊,只要你有这个想法,其他的交给我!”
“周兄美意,小弟心领了。”窦广国轻笑摇头:“天色不早了,你我就此别过吧,等到后日休沐,你我再一醉方休……”
周胜之皱眉问道:“刚过午时初刻,哪来的天色不早?”
窦广国笑着说道:“我从外面回来,还想着入宫去见见阿姊,还有我那个年岁虽小,但聪明伶俐的外甥……宫门申时落锁,禁绝外臣入内,如今已过午时初刻,天色自然不早……”
周胜之摇摇头说道:“莫非你还不知?”
“知道什么?”窦广国满脸疑惑。
“陛下东征大捷,此时已然返回,意欲封禅泰山……”周胜之喜气洋洋的说了一句,旋即摇摇头:“陛下不在宫中,你个外臣如何能够进入内宫?”
“哦?陛下又大捷了?”窦广国一脸惊喜。
“是啊,又……”周胜之轻叹一声:“我家二弟又立新功,如今受封南部校尉,官职做的比我这个大哥都高……”
嗯,这就是他虽然是绛候嗣子,且职位比窦广国高,但还是选择主动迎上来的原因。
毕竟窦广国的姐姐是窦漪房,而窦漪房不仅曾经是吕雉的贴身女官,还是龙凤呈祥的缔造者,平日里更是受到刘盈恩宠。
所以,交好窦广国,就意味着交好窦漪房,也就意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击败周亚夫,顺利继承周勃的绛候之位的把握更大了!
“不说这个了。”周胜之笑了起来:“所以,你还是来我家住吧,我家足够大,且老头子不在,家里的舞姬歌姬就随我差遣了……你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