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了?不对呀,早上看的时候还是晴天……”

卫满抬头望天,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一轮红日,在他皱眉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一声很尖锐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是喀啦、喀啦的一连串脆响。

距离他三四十步的地方,一座之前还好生生的箭楼莫名其妙的木屑横飞,一根支柱从中折断,整座箭楼也在倾斜中渐渐倒下。

“谁啊?都这个关头还偷奸耍滑……别让我逮到!”

卫满怒气冲冲的按着佩剑,整个人看上去杀气腾腾。

他曾在前秦军队之中服役,经受的是正规军的训练,因此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很有章法,完美继承了前秦的很多制度。

比如物勒工名,比如什伍互保。

而这两种制度的结合之下,就导致卫满可以按图索骥,查到每一个箭楼,甚至于每一间临时厕所的建造者!

所以,在全军陷入危难之际,依旧偷懒不好好的家伙,必须抓住来砍掉脑袋,以儆效尤!

而在卫满忙着内查的时候,芒砀山号的甲板之上忙忙碌碌。

第一炮已经试射完毕,根据炮弹的落点可以判断,后续只需要稍微调整一下射击诸元,至于装药量神马的,大差不错就行了……

反正此刻的芒砀山号战列舰的甲板已经化身了炮兵阵地,不仅有自身携带的火炮,其他舰船的火炮也被临时调拨了过来。

而河对岸的城里全是敌人,所以只管火力覆盖,不用担心杀伤效果,也不用担心炮膛会因为过热而哑火……

当甲板上的火炮装填完毕之后,刘盈站在船舵位置,猛然晃动令旗。

顷刻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滚滚白烟在江风的吹拂下弥漫开来,让船上的汉军有一种如坠仙境的感觉。

只不过王险城上的士兵就是另外一个体验。

刘盈从望远镜里清楚看到,一轮炮击过后,王险城城墙的战棚顿时被轰的七零八落,破碎的木屑在空中激**,杀伤力丝毫不逊色强弩射出的弩矢!

刘邦也同样满是感慨:“呵呵,早知如此,乃公就丝毫不担心了……”

他指的是王险城的城墙。

在火炮的轰击下,糊在墙外的水泥层脱落,露出内里斑驳不堪的夯土墙面。

刘盈摊摊手:“早就说了不必担心,当初修王险城的时候箕准不愿意多出钱,因此没有拆掉旧墙,重新挖地基建墙,只是用砖头和水泥把原本的城墙包了一层……而且,他那边修墙用的是红砖,水泥的标号也不太行,防水防腐蚀没问题,但结实耐用程度就和用糯米汤加固的夯土城墙差不多了……”

“可我记得箕准当年给了不少钱啊?”刘邦皱眉。

“爹你真是没有基层施工经验。”刘盈职业道德满满地说道:“预算是预算,实际花费是实际花费……预算要是报的太高,不就把人吓着了?只有先把预算报低一点,先把单子签了,之后才能根据实际情况要求增加预算,否则就烂尾给他看……”

“比如当年给韩王在太原县修的王宫,最终的造价比报价高出了快十倍……当然,这固然有之前做预算时的不准确,但更多的是他自己要求的升级加装……”

在刘邦的满脸懵逼中,刘盈继续说道:“不过王险城这边的城墙修成这个样子,主要是我有意为之。”

“我之前找人考察过,这座城墙修建自商朝灭亡,箕子带领族人东渡时期。”

“也就是说,这是周朝早年就开始兴建的城墙,距今有好几百年的历史,若是保存下来,多少有一点研究价值……”

“所以他不愿意多花钱,那就正合我意……”

刘盈说完,看到第二轮装填结束,于是忙里偷闲的挥舞一下令旗,下达齐射命令。

在他旁边,刘邦脸上的懵逼渐渐变成了艳羡。

令旗招展,火炮轰鸣。

他也好想要品尝一下这种不一样的美好感觉。

只不过这里众目睽睽,他多少还要一丢丢脸,因此没有直接明强,而是咳嗽两声,压低声音说道:“你已经连续指挥两轮了,该让乃公也耍耍了吧?”

刘盈很想假装没听见,但考虑到这老头如今精神矍铄,时不时抡着龙头铁拐在甲板上锻炼身体,于是他立刻怂了。

“嗯,可说好了,一人一轮哈……”

“放心,乃公最讲信用了!”

刘盈:……

卢绾:……

张不疑:……

……

王险城中,到处都是如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的人群。

但更多的,还是蹲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的守军士兵。

太可怕了!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敌人从哪里发动的进攻,用什么样的方式发动的进攻,只听见尖锐的破空声不绝于耳,然后就是墙倒屋塌,身边站着的袍泽顷刻间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肉!

不过这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在近乎莽荒的辽南半岛的人来说,死人并不可怕。

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见惯了死亡,甚至于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自己身边袍泽家人陷入永眠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此刻让他们感到畏惧的,其实是未知。

他们已经搞清楚了,汉军在用一种铁疙瘩杀伤他们,但问题的关键是,这么沉的东西,如何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扔过来,而且力量还这么大,一连撞碎好几面墙才停了下来?

所以,汉人其实都是神鬼吧!

只有传说中的神鬼,才能有如此膂力,将那么大的铁疙瘩扔出那么远的距离,造成那么大的杀伤!

难怪汉人的皇帝在檄文上说发兵百万……

毕竟神鬼是人看不到的。

所以在那些营垒之外,肯定还有密密麻麻,人类完全无法用肉眼看到的神鬼吧!

于是他们开始祈祷。

祈祷先祖保佑,可以让他们免受汉人的神鬼侵害……

……

芒砀山号。

炮击仍在继续。

如刘盈所担忧的那样,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汉高祖果然赤子之心,就如同婴幼儿那般浑然不将承诺放在心中。

指挥全军的令旗如同生根发芽在了他手中那般,无论刘盈如何指责,那老头只当没听见……

“太不讲理了!”

“不错,待老夫替陛下讨回公道!”

刘盈用充满鄙夷的目光看了看做出一副忠臣模样的卢绾,转过头一言不发。

于是,张不疑亚历山大。

“你看我干啥?我能做什么?”张不疑摊开双手,满脸无奈。

“君忧臣辱你懂不懂?”刘盈试图赶鸭子上架,但他其实很清楚,这没有结果,于是他哼了一声,眼不见心不烦的走到另一边。

在那里,楼船士中的炮手有条不紊,清理炮膛、装填弹药、摆正炮位,然后等待令旗挥动,点燃火捻子。

轰!

一声巨响,白烟飘**。

在刘邦和卢绾争夺令旗的时候,炮手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

按照战前的计划,什么时候火炮将王险城的城防彻底摧毁,什么时候攻城战正式开始。

所以,在芒砀山号的另一边,陆军的炮手乘坐着小船登上甲板。

他们来轮换开炮,积攒经验。

毕竟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如今虽然有了初步工业化,但火药的价格依旧居高不下,炮兵们日常训练主要靠想象。

嗯,就是装模作样的调整炮位,模拟装填、开炮,清洁炮膛,然后按照命令前进或后退。

因此,很多炮兵一个服役周期过去了,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开过一炮……

但可惜的是,他们终究来晚了一步。

远处的王险城头,很是突兀的竖起了一面白色的旗帜。

嗯,其实就是一匹没有染色的白绫。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表示投降,表示向汉军投降!

一时之间,船上岸上欢声雷动,就连好不容易从刘邦手中抢到令旗的卢绾,也手舞足蹈起来。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虽然,火炮隆隆作响了快一个时辰……

但这些和前期修建营垒,调兵遣将一样,都属于是必要的举措,只要己方没有死人,都会视之为大捷!

于是刘盈哒哒哒哒的跑入船舱,直奔一间标注着电报室的船舱。

“电台会用了吗?”

“会用了。”

“那好,向长安城发报,六个字,大捷,不日返程。”

刘盈说完,发报员开始滴滴滴滴的操作起来。

他此次携带的是长波电台,电波在空中衍射,理论上讲足够将信号传到地球的另一端。

所以,只要长安城方向的电台开机,就一定能够收到他这边传递过去的信息!

“好了没?”张不疑探过脑袋:“你是皇帝,还等着你来举行受降仪式呢……”

“着什么急!”刘盈头也不回,只是盯着电报员。

少顷,只见电报员激动了起来。

他手掌微微打颤的拿起毛笔,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纸上奋笔疾书。

此刻,他听到的是长安的声音。

空间的距离,从此不再是人类交流的障碍!

“回了什么?”

张不疑凑了过来,脑袋贴到了呼吸急促的刘盈身边,小声嘀咕:“收到,祝贺……什么嘛,怎么这么短?才四个字……”

刘盈懒得理会,只是兴高采烈的举着手中那张字迹略显潦草的白纸,冲到甲板之上,跑到刘邦面前。

“爹,长安的声音……这是我们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刘邦虽然不知道刘盈为何如此高兴,但笑容会传染,于是刘邦凭栏而立,眺望着眼前的无尽山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

这一刻,战鼓轰鸣,三军开颜,齐声呐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不过正如周老夫子说的那样,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此刻瘫在担架上的卫满,就觉得汉军的呐喊格外刺耳,烦躁。

他倒是没有被火炮击中,而是在躲避炮击的时候,房屋倒塌,一根梁柱从他身后砸了下来,刚刚好他砸倒在了地上,就此昏了过去……

然后,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说是他死了……

再然后,等到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城头的守军已经开城投降,并且将他放在了一块门板做成的担架上,抬到了城门口……

“混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们不得好死……”

“八嘎!”

那几个抬担架的倭人奴隶大声呵斥,仿佛自己从来就是个和平主义者。

城门外,银盔银甲,骑乘着一匹乌云踏雪的刘盈轻轻皱眉,看着迈着小短腿走来的倭人微微愣神。

“去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同伴……”

“遵命!”

中行説领着十几个甲士快步走了过去,嘀咕了两句之后,旋即看向刘盈轻轻摇头。

这意思很明白了。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倭人奴隶被汉人如拎小鸡般提起,扔在路边,随即手起刀落。

“嗯,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顺心意。”刘盈长出一口气,一副爽到了的样子。

张不疑微笑摇头,只是他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汉军之中,响起一声闻之动容,听之落泪的哭喊。

那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晦涩难懂,但很多时候,人类之间的交流并不需要文字和语言,意义难明的嚎叫也足以让人明白对方此刻的心情。

一瞬间,汉军甲士的军阵中,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那般出现了一条通道。

通道的一头,是瘫在地上的卫满,另一头,则是一个披麻戴孝,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守护了一辈子的儿子就这么死在了她的前面,惨死在了她一直很信任的那个男人手中!

平心而论,她几乎已经将所有能给对方的东西都给了出去。

可,对方为何要如此待她?

上天,为何要让她遇到这样的男人?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箕国王太后步履蹒跚,一点一点的向着卫满挪了过去。

短短的数百米路,却如同一生那般漫长。

卫满的眼睛越睁越大,有些难以相信眼前这个满头白发,口中发出野兽般哭嚎的疯婆子,是他印象中那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原来,一夜白头的故事并非传说……卫满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这一刻,看着蹒跚而来的箕国王太后,卫满的内心突然**了一下,升起了几分愧疚之感。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之间,又何止是一日夫妻……

“对、对不起……”

听着卫满有些虚弱的声音,箕国王太后愣了一下,一滴眼泪从她那苍白如纸、满是皱纹的脸上向下滑落。

她微微愣住,干枯的手指触碰着眼泪,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些天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没想到如今还能有泪珠流出。

只不过这眼泪的颜色一片赤红,如同此刻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汉军旗帜。

这,是血泪。

这泪,不仅是她个人而流,而是箕子朝鲜历代先王借助着她的身体而流。

商灭之后,箕国的祖辈不愿意臣服周人,于是举族搬迁到了这穷乡僻壤之地,筚路褴褛方才有了这尺寸之地!

如今,在她的引狼入室之下,全毁了!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声声字正腔圆的商音响起,而后变得沙哑,声嘶力竭,最终低不可闻,正如同商朝兴起,商朝覆灭。

这一刻,整个王险城下寂静无声,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个有些佝偻,满头白发的身影。

下一秒钟,那个身影动了起来。

缓慢,而又坚决。

只见她慢悠悠的走到一柄不知道谁人丢在地上的战斧边上,很是艰难的弯下腰,又极为艰难的拖着战斧走到卫满旁边。

斧起,斧落,痛楚而又充满恐惧的求饶之声响起。

但那个身材瘦小的白发身影丝毫没有怜悯,只是如同劈柴那般,斧起,斧落,缓慢而又坚决。

顷刻间,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汉军之中响起阵阵喝彩之声。

这时候的汉人讲究恩仇必报,正如孔老夫子说的那样,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片刻之后,在万众瞩目之中,箕国王太后气喘吁吁的丢掉早已卷刃的战斧,毫不在意的坐在地上,坐在满是卫满鲜血、肢体残片的地上。

她的身前,脸颊之上也满是鲜血,但神情却比较之前变得开朗许多。

血债,终究血偿!

她也勉强算对得起历代先祖,对得起她死去的儿子、孙子……

“剩下的,见面再还……”

箕国王太后嘴角**两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慢慢站起,蹒跚着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刘盈走来。

“臣……谢陛下,愿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她说完,不等刘盈回答,自顾自转过头去,双膝跪倒在地。

那里,是箕国历代先王埋骨之地。

只可惜如今已经被乱军糟蹋的不成样子,陪葬的青铜礼器、金玉饰物也大多被挖了出来,成为了不知道谁人的珍藏。

在刘盈的无声注视中,面朝王陵五体投地的箕国王太后慢慢不动,在她的身下,地面殷红一片,鲜血顺着地面的沟壑缓缓流淌。

刘盈长叹一声,看向站在他身边的中行説说道:“等下去城中询问一下该把她和谁合葬在一起……至于那些收缴的战利品,也多加分辨一下,如果是随葬之物,就重新掩埋回去……该谁的就是谁的,咱们不贪这点东西。”

中行説躬身行礼应命而去。

张不疑慢慢凑了过来:“你不搞皇家博物馆啦?那些可都是商朝的宝贝啊……”

刘盈横了他一眼:“弄那么多也保存不过来,何必呢?还是先在地下埋着,等哪天需要了再挖……而且,蕞尔小国,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毕竟,刘盈把殷墟给提前挖出来了……

“行吧……”张不疑撇撇嘴:“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些人?”

刘盈向远处的水面上指了指:“你上过那些船吗?”

张不疑摇了摇头:“没有,我那些天一直都在芒砀山号……怎么啦?”

刘盈神秘兮兮一笑,只是挑了挑眉没有解释。

这次他调拨的船里,战船其实不多,最多的还是商船,因此甲板之下除了炮位之外,就是改造过的货仓。

所以,刘盈的打算自然是北人南调。

也就是把这里的战俘,装船运到东南亚群岛上的种植园。

一则改良那里的人种,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不怕他们会趁乱逃跑……

毕竟人生地不熟且交通主要靠船,再给他们剃个光头,保证他们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

至于重建王险城,以及在周边河谷武装垦殖、开矿所缺少的劳动力,就看从北向南横扫的樊哙能够收获多少了……

“取舆图来!”

“你要干嘛?”

刘邦凑过来,满脸好奇的看着在马鞍上打开舆图的刘盈。

“当然是地图开疆啊……”刘盈边说,边很随意的将这个突出大陆的半岛涂成红色。

“爽了!”

刘盈放下笔,一本满足。

“什么怪毛病……”刘邦嗤笑摇头,不过看着看着,也觉得心情舒爽了起来。

“那么接下来,就是设郡设县了……”刘盈横着毛笔,犹豫着该从哪里开始进行切割。

这一刻,他莫名想起了曹贼的名言。

既得陇复望蜀……

所以,刘盈在心中鄙视了一下那个懦夫,直接将半岛一切为三,北方自然是玄菟郡和乐浪郡,至于半岛南部尚未被攻克的地方,则被他命名为了真番郡。

和北方的箕子朝鲜不同,半岛南方的土著才是地地道道的蛮夷。

刘盈回头,看向勒马站在另一边的周勃说道:“此战未竟全功,诸将尚需努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