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姑姑邀请的客人陆续到来。听到敲门声，陈晚秋跳起来去开门。姑姑也从厨房里出来迎接，站在门口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陈晚秋有印象，是姑父的弟弟弟媳，与姑姑家关系一向密切。陈晚秋热情相迎：“是李叔叔和邱阿姨吧，我是晚秋，快请进！”宋南声闻声，起身迎客。姑姑在一旁热情介绍：“这是晚秋的男朋友，海军的！”
“噢！晚秋——，记起来了，转眼变成大美女了！”看一眼宋南声，又添一句赞美：“嚯，和晚秋真是天生一对，恭喜恭喜！”
刚进门的中年夫妇随后又到厨房里参观，接着又是一阵夸奖：“做这么多好菜，侄女儿来了就是不一样啊，顶级接待规格。”然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给陈晚秋和宋南声听：“晚秋，你姑姑连最贵的龙虾鲍鱼都敢买，你们俩真有面子啊！”
陈晚秋称呼的李叔叔叫李进军，邱阿姨叫邱芸，是陈晚秋姑父的弟弟弟媳。李进军从军区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做到区民政局副局长，邱芸在丈夫属下的街道办工作。一听说宋南声是海军的，又多了几分亲切，李进军在军区部队官至正团，曾经带队同舰队部队一起搞过演习。讲起那一段，李进军至今还津津乐道：“在海军干好哇！有前途，不像陆军，几千人才有那么一个团长政委，海军待遇也好，当年我们同海军部队搞联合演习的时候，我们吃大灶，海军吃海灶，那差别可是大了去了。”
宋南声满脸赔笑，或多或少有恭维的意思，说：“李叔叔都干到团长了，陆军的团长那可是有模有样的官，有警卫有司机有公务员，海军部队的团长，有的手下只有几十号人，比您那样的团长可是差得远呢！”
“这倒也是，不过，在咱们军区干到正团再往上上就有点难度了。”
“所以李叔叔选择了急流勇退。”
“哈哈！我想不激流勇进也不行啊，你邱阿姨非让我转业，好端端把我的将军梦给掐断了。”
“是吗？还有这事，邱阿姨那是爱您没商量啊！”
邱芸“嘁”一声，马上来了个一招制敌：“别听他说，国家裁减军队员额把他的团裁没了，上级把他调到防空旅里当副旅长他不干，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这会儿往我身上赖！还好意思说呀李进军同志。”
听邱芸数落丈夫李进军，陈晚秋宋南声还有从厨房出来的姑姑，都哄堂大笑。笑声停歇，又有人敲门。陈晚秋跑过去打开门时，真没想到门外的客人是她小时候在姑姑家的玩伴秦二江。怪不得姑姑要卖关子呢。
秦二江是陈晚秋姑姑年轻时住大排房的邻居。陈晚秋从记事的时候起，连续多年的暑假都是在姑姑家度过，那个时候，这里是一大片平房住宅区，这些年，逐渐改建成了公寓楼，秦二江的家搬到别处去了，陈晚秋便再没有见过他。
眼前的秦二江，一看行头就知道是发了小财的暴发户。在陈晚秋印象里，当年的秦二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美少年，天庭饱满、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现在依然帅气，但英俊的五官已经有些拥挤了，脖子上戴着接近小拇指粗细的金项链，左手腕子上套一块大号男士潜水表，身着竖纹花格衬衫，配深蓝色牛仔裤，脚上皮鞋闪闪发亮，手里还拎着一个大礼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派头，显然是有备而来。
门开处，秦二江陈晚秋都齐刷刷地愣住，两人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片刻之后，秦二江夸张地大叫：“陈晚秋——，大美女呀！差点认不出来啦！”
“什么意思？以前我就是丑小鸭啊？！”
秦二江进门，久久握住陈晚秋的手不放，边握边感叹：“哪里，以前是小靓女，现在是大美人，以前就是我们那帮哥们心中的偶像，大家都说以后谁要是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媳妇，那可是福气，怎么样，嫁人没有？”说话间，人就进了客厅。
“准备嫁人了，这是我男朋友。”陈晚秋顺势把宋南声介绍给了秦二江，听起来多少都有些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接着又把秦二江介绍给宋南声，说：“这是我姑姑的老邻居了，叫秦二江。”宋南声会意，一脸稳重含蓄的笑。
秦二江事先知道有李进军夫妇在，也知道是因为陈晚秋来了，让他作陪。秦二江和李进军夫妇是老熟人，在生意上和民政局这一块有瓜葛，但秦二江不知道陈晚秋带着男朋友来，也不认识宋南声。陈晚秋这么一说，秦二江还就有些尴尬，觉得陈晚秋姑姑有意打了埋伏，因为有陈晚秋男朋友在和没有男朋友在，那情形是不一样的，何况秦二江不知道陈晚秋已经有了男朋友。不过，秦二江毕竟是老江湖，转眼就恢复了正常，然后故作轻松地把礼包往桌上一放，说：“拿两瓶洋酒，前一阵到香港，顺便买了几瓶真家伙，孝敬各位领导朋友。”在来之前，想着这两瓶洋酒主要是孝敬李进军夫妇的，因为生意上的事还得经常找李进军帮忙。
客人到齐，姑姑便请大家上桌。虽然陈晚秋和宋南声是主宾，但李进军夫妇是长者，自然会被大家一致推举坐在主位。长者落座之后，其他人也会客套礼让一番，客套来客套去，最后秦二江还是坐在了陈晚秋的旁边。宋南声心里就有些异样，别人看不出来，陈晚秋能看出来，想着宋南声之前还拿捏的那股劲儿，这回该让他吃醋返酸才解恨。
陈晚秋抢着给秦二江倒酒时，说：“几年不见，现在大发了，看样子是当大老板了！”
“混口饭吃，前几年从体制内出来下海了，现在开一家电器城，两个小餐馆，一家劳保用品商店，没赚到什么钱，算自食其力吧！”秦二江如数家珍，说这话的时候，拿眼瞟了宋南声一眼，宋南声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李进军半开玩笑说：“阿江有生意头脑，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秦二江大笑：“哪来的盆满钵满，赚点小钱也是托您的福啊！”秦二江的劳保用品商店属于民政局旗下的国有资产，在李进军的促成下，秦二江与民政局签下租赁承包合同，进货渠道由秦二江把控，实际上是给民政部门提供货源，赚异地商品的差价。
谈笑间的一举一动，宋南声能感觉出秦二江有显摆的意思。根据年龄推算，秦二江肯定是中学毕业甚至是肄业就接班或是什么渠道进了国营单位，后来下海经商，这一点，秦二江没法跟宋南声抗衡。可一看秦二江那财大气粗的派头，宋南声心里还真有点酸溜溜的，要是叫宋南声拿两瓶洋酒来请客，砸锅卖铁宋南声也办不到。
秦二江在酒桌上很活跃，等姑姑把一桌好菜上齐之后，秦二江不由分说就把洋酒开了一瓶，洋酒当时在国内确实是稀罕物，秦二江豪情万丈地对大家说：“贵客来了，咱们今天要一醉方休才对，是不是李叔叔？我和陈晚秋好多年没见了，宋哥你别介意啊，每年暑假陈晚秋就到陈姨这里来，我们相处得跟亲兄妹一样，她是我们公认的小公主，可以对我们每个人发号施令，我们都是她的保护伞，没人敢欺负她，后来，每年我们都盼着暑假快快到。”
秦二江绘声绘色的表白，令陈晚秋心情特爽，让宋南声领略少年时代的陈晚秋在同伴们心目中的地位，挫挫他的锐气，何尝不是一件好事。秦二江是个热心肠，故意说给宋南声听，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其实有夸大其词的成分，秦二江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用心，表明他有情有义，不忘过去的朋友，不动声色中淡化了他的商人角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都是贴心的客人，大家喝酒就没有了顾虑。秦二江频频敬酒，李进军来者不拒，陈晚秋不甘人后，宋南声自然也会审时度势，把握好分寸，姑姑酒量有限，但姑姑是东道主，适时劝酒助兴，大家喝得很是开心。秦二江喝下几杯酒之后，话就多了起来，总是重复回忆和陈晚秋认识之后，在姑姑家两小无猜的一些美好片段，然后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敬陈晚秋的酒。陈晚秋心怀坦**也不推辞，每次还把李进军搭上陪一杯酒，洋酒后劲足，喝得陈晚秋满脸姹紫嫣红，更加美丽动人。喝得宋南声心底咝咝直冒醋意，宋南声当然不愿被人看出他已经吃醋了，可秦二江举杯敬宋南声的时候，宋南声还是按捺不住回敬了秦二江一大杯酒，潜意识里想让这一大杯酒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把秦二江放倒。这之前，李进军夫妇同秦二江也喝了不少，尽管秦二江进入兴奋状态很早，却能始终保持着商人的精明和清醒。
李进军凭宋南声在席间过于稳重的表现，揣摩着宋南声和陈晚秋的关系，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虽然嫂子并不是请他们夫妇俩来当说客，但李进军觉得趁此机会给这对年轻人加加温也是件积德添寿的好事儿。
李进军端着酒杯，对宋南声现身说法：“婚姻靠缘分，古人说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们两口子的缘分是在火车上，我当兵之前，我妈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主要是怕我日后找不着老婆，本来是让我一退伍就回家结婚的，结果我没退伍，后来提了干，没想到，第一次探家在火车上就碰到了邱芸小姐，这就是缘分！”
姑姑在一旁也大发感叹：“是啊，你们两个人的婚姻又浪漫又稳定，到现在还这么恩恩爱爱的。”
“主要是我这人有主见，当机立断，敢爱敢恨！”
“李叔叔，此话怎讲？”秦二江截住话头。
“回到老家，我妈见我带回了一个城里媳妇，差点当场晕倒，在家说好的那门亲还没退呢，人家要死要活的劲啊，差点把邱芸吓跑了。”
“嚯，还这么惊险？！”陈晚秋忍不住插了一句。
大家都好奇地等待下文，李进军更来了情绪。
“我坚决要退亲，两人又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一天，更没有睡在一起，我怕什么，这是父母包办的婚姻，组织也拿我没招，我不是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我是追求自由幸福的李进军啊！”
“呵呵！李叔叔邱阿姨的爱情这么精彩！”
“别听他瞎叨叨。”邱芸终于发声了，对着丈夫李进军：“你也真狠得下心，你那门亲可是你妈给你招的童养媳，在你们家当牛做马都干多少年了，还嘚啵嘚以为自己是英雄豪杰。”
“你这是替谁说话呀！我要是狠不下心来，能有你我今天的幸福生活。”
“你不就是看我当时年轻漂亮，你想你当年在火车上的那个殷勤劲，哪个女孩子抵挡得住啊！”
“什么呀，我那叫一见钟情，一锤定音。我要是见异思迁，隔天就换一个，那你乐意吗？我不是说了嘛，当兵的人，就这点好：敢爱敢恨！小宋对不？”
宋南声由衷地说：“李叔叔说得太好了，敢爱敢恨！向您学习致敬，真心的！”
大家哈哈大笑，然后纷纷碰杯。宋南声没想到陈晚秋姑姑的客人，居然还有如此传奇的爱情故事。
22宋南声和陈晚秋的结婚证书是在姑姑所在街道办办理的，李
进军特别关照过，邱芸亲自督办，加之陈晚秋宋南声双方证明材料齐全，结婚证很快就办下来了。
陈晚秋宋南声两人拿到大红结婚证书的时候已是下午，冬日的阳光依然暖融融的。古老的榕树手牵手一样搭起的林荫大道，呵护一对对情侣在她的怀抱中徜徉。脚下的江水卷起一个又一个欢乐的水花，江中大小船只竞相穿行，沿江两岸的商铺前人来人往。陈晚秋和宋南声手挽手走在沿江大道的树荫里，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了。宋南声怎么也想不到这么突然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像一颗石子，被爱情大潮裹携着前行，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主张。他体味到爱情的甜蜜，又有丝丝缕缕的不安。潜意识里既庆幸陈晚秋将成为他的人生伴侣，又承受着失去小珍和晴儿的巨大失落。
陈晚秋则像一只江面上盘桓翱翔的快乐小鸟，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和热望。童年时代，多年的暑假都是在姑姑家度过，她喜欢沿江大道上遮天蔽日的林木，耳边絮语一般的江潮，特别痴迷江边老字号饭店的风味小吃，南北交汇兼收并蓄的口味让陈晚秋印象深刻。姑姑在这里安居乐业，姑姑与父亲感情深厚，对她也视同己出，在姑姑家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姑姑的家也成了她的人生驿站，而这座常年芳草萋萋，鸟语花香的南国都市，也为陈晚秋的婚姻之旅增添了刻骨铭心的浪漫色彩。
宋南声要带陈晚秋到友谊商店去选购结婚礼物，陈晚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的错愕：“我没听错吧？你要带我去友谊商店给我买礼物，实习军官转正才几天，就敢说要为老婆买礼物，不是开玩笑吧老公？”
“我不开玩笑，既然想娶老婆，就应该为老婆买得起结婚礼物！”
“什么时候发的横财，变得财大气粗了？！”
“秦二江那样的人可以发横财，咱们当兵的肯定发不了横财。”
“你说你这人吧，高大帅气，没想到心眼会这么小，提秦二江干吗？酒桌上那不都是捧场做戏吗！”
“捧场倒也应该，做戏是给谁看啊？夫人——”
“当然是给你看呀，给李叔邱姨看个什么劲啊！”
“戏演得还真不错，青梅竹马一往情深，秦二江当年也没及时向你示爱求婚什么的？”
“你吃醋了吗？老公！”
“你说我会吗？就这点小伎俩。”
“你当然不会，换我我就会。咱们还是言归正传，你才拿了几个月工资？哪来的钱为我买结婚礼物？还敢上友谊商店？！”
宋南声微笑着说：“我把这些年的津贴和学校给我的奖学金都攒下了，穷人自有穷人的路数，咱俩结婚你又出人又出钱，我凭什么光出人不出钱！”
陈晚秋疯笑，在宋南声的身上狠狠地掐一把，咬牙切齿地说：“光出人还不够，还要让你出力流汗！”
宋南声轻车熟路把陈晚秋带到友谊商城，为陈晚秋精挑细选了一身当时刚刚流行的花色连衣裙，陈晚秋试穿在身上，鲜艳夺目，更加衬托出陈晚秋姣好婀娜的身材。在那个以“绿蓝黑灰”为主色调的年代，即使陈晚秋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很难得有一套夺人眼球的靓丽时装，陈晚秋高兴得爱不释手，不仅如此，宋南声还为妻子选购了一副金灿灿的结婚戒指和一对耳环。这一下，陈晚秋不得不对宋南声刮目相看了。第一次来省城的宋南声怎么会知道在哪个商店购物合适呢？其实陈晚秋真是小瞧农民子弟宋南声了，他早就找战友咨询过这些事，会议结束之后他还特意到友谊大厦踩过点，一看大厦里的热闹景象，再看看柜台里摆放的商品，正应了战友的介绍：只要你能弄到票，到那里就能买到价廉物美货真价实的商品。那个时期，全国的友谊商店里凭票都可以买到别的商店买不到的东西，宋南声是个有心人，不知什么时候找了一个家里有华侨关系的师弟弄了几张购物票，在结婚的这个关键时刻给他长了大脸，搞得陈晚秋惊喜不断。
听陈晚秋说要与宋南声旅行结婚，姑姑要为他们俩收拾出一个房间来做新房，陈晚秋婉言谢绝了。她有她地想法，结婚这件大事，连父母都没有告诉，却在姑姑这里大操大办，显然是大不孝。陈晚秋一意孤行，姑姑也奈何不了她。
陈晚秋瞒着姑姑在白云宾馆里预定了一个套间，陈晚秋要在这个华丽套间里完成少女的成功转型。套间优惠价也要花去陈晚秋几个月的工资，宋南声一开始想节省这笔开支，可陈晚秋说这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她不想留下遗憾。直到跟着陈晚秋走进豪华套间，宋南声才真正理解了陈晚秋“不想留下遗憾”的意思。那个年代，旅行结婚刚刚兴起，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在家里摆酒迎客，想着把摆酒的钱省下来，享受现代酒店业的高端服务和温馨的二人世界，认为花几个月工资，享受一回贵宾的服务，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门从身后砰然关上的时候，像一记人生的钟点，温情地敲打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上，他们把大红结婚证书恭恭敬敬粘在客厅的墙布上，然后，陈晚秋挽着宋南声查看房间的每个角落。宾馆套间里的陈设高贵简约、造型独特，处处显示出不动声色的奢华，穿衣镜梳妆台，高几矮凳各得其所，有些家具宋南声根本就没有见识过，射灯筒灯吊灯壁灯各有特色，宽大的沙发雍容华贵，洗手间里的小装饰小摆设随意中透出一种暧昧，润肤霜沐浴液面膜膏……宋南声只有眼花缭乱的份。两人相依来到凉台上，此刻，晚风乍起，夕阳西下，宋南声凭栏远望，近处的树木，远处的山脉，尽在眼前，像一幅层次感极强的水墨画，他拉住陈晚秋的手，把刚刚买来的18K金戒为陈晚秋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仰望苍天，口中念念有词：“苍天大地作证，宋南声今天与陈晚秋正式结为夫妻！”
陈晚秋虔诚的目光对着宋南声：“你愿意娶陈晚秋为妻吗？你会敬重她忠于她，不管贫穷富足还是健康疾病你都不离不弃吗？”
宋南声兴奋得面红耳赤：“愿意！我愿意！！你愿意嫁给宋南声为妻吗？你会敬重他忠于他，不管贫穷富足还是健康疾病你都会不离不弃吗？”陈晚秋热泪盈眶：“我愿意——，一辈子不离不弃！”
宋南声抱起陈晚秋，回到房间，放到弹性十足的席梦思**。柔情似水的灯光下，夫妻二人如饥似渴如狼似虎如醉如痴。
23陈晚秋和宋南声以姑姑所在省城为起点，开启了他们的新婚
之旅，目标是把省城周边的主要风景名胜都游一遍。夫妻俩白天兴致勃勃地跋山涉水，饱览湖光山色，晚上回到宾馆房间，则尽情享受新婚燕尔的甜蜜和幸福。
沉迷于新婚蜜月的陈晚秋，像个酣睡的婴儿被突然惊醒。她意识到必须尽快把自己结婚的事报告给父母。按照旅行结婚计划，夫妻俩该向新的目的地进发了，可陈晚秋决定改变行程，她要先回家向父母报告结婚这件大事。本来她先斩后奏的做法就已经很让父母伤心了，如果还继续一声不吭，把父母撇在一边不闻不问，那和私奔真的没有什么两样。宋南声对陈晚秋的决定装出一副小有遗憾的模样，心里却暗暗高兴，他也急着想尽早回老家把自己结婚的喜讯告诉期待已久的父亲。
陈晚秋的心情紧张而懊悔：自己结婚这件大事，把父母完全蒙在鼓里，实在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转弯转得这么快，突然能够设身处地为父母着想了。好不容易她才想明白了，当初她潜意识里是怕父亲干涉她的婚姻，加之宋南声下岛时间非常宝贵，她就当机立断来了这么一出，现在背着父母把婚结了，还继续隐瞒不报，那就是错上加错。无论如何，陈晚秋必须马上回到父亲身边，做一段时间的乖女儿，让父亲逐步接受女儿嫁人的现实。其实这么大的事哪能瞒得住父亲呢，姑姑那里早就走漏了她结婚的消息。
蜜月期的女人果然敏感多疑善变。宋南声完全理解妻子近乎乖张的做法，于是两人就此依依惜别，陈晚秋回家向父母禀报实情，求父母谅解。宋南声回老家看望父亲，顺便处理拴柱的婚姻纠纷。陈晚秋为了讨父亲高兴，他们夫妻俩在省城精挑细选了几件礼物。第一件礼物是给教授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西装，买衣服是女人的天赋，父亲的身高体型腰围，陈晚秋早就谙熟于心，至于面料质地做工，都逃不过女人的火眼金睛，这套西装后来成了教授参加会议和重要活动的品牌穿着。第二件礼物是专门买了一套陶瓷功夫茶具，喝茶是教授的爱好之一，恰恰他没有一套中意的茶具，陈晚秋深知雪中送炭的功效。第三件礼物是当时的进口名牌老人头皮鞋，还加上一些小零碎。趁着父亲脸色转暖，陈晚秋继续推进胜利战果，她说这些礼物是她和宋南声一起挑选的，最后还是女婿掏的钱。陈晚秋之所以这么说，是她懂得冷战的根源还是在毛脚女婿宋南声那里，女人即使是跟人私奔了，也是男人惹的祸啊！陈晚秋的话虚虚实实，父亲被搞得稀里糊涂。宋南声确有孝敬老丈人的心意，只是买完结婚礼物，囊中已见羞涩，陈晚秋让他象征性掏了一点零钱，就把这件事记在宋南声的功劳簿上了。这一招“瞒天过海”看似不留痕迹，实则是立竿见影，教授对宋南声的好感指数一下子蹿升了好几个点，尽管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但和解的希望近在眼前。没有像陈晚秋估计的那样，一听到女儿私下结婚的消息父亲就暴跳如雷。陈晚秋的努力成效显著，现实情况是，教授听到女儿嫁人的消息，仅仅是片刻的失落，随后就大彻大悟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谁也拦不住的事。教授心情郁闷却颇具讽刺意味地对陈晚秋来了这么一句：“你们这是不是就是现在时兴的‘闪婚’啊？跟父母不沾边了。还是古人说得对，真是‘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陈晚秋急得满脸通红：“什么呀爸爸，女儿真的错了，给您和妈妈赔罪了！”认错捎带着撒娇，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也许陈晚秋一开始就误解了父亲的心思，教授从来没有反对过女儿嫁给宋南声，最早还托人做过媒。教授全程主持了研究生的面试答辩之后，从心里赏识宋南声的才干，却担心女儿将来驾驭不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农家子弟）。教授或许是想顺其自然，没想到，眨眼的工夫，女儿就顺其自然地把自己嫁了，嫁得神不知鬼不觉，只不过比私奔多了一纸证书。女儿长大了，在婚姻问题上不仅不给父母建议权，连知情权也剥夺了。教授的心拔凉拔凉，干脆不闻不问不理不搭，看看女儿到底如何收场。陈晚秋料定，姑姑会把她与宋南声结婚的事跟哥哥也就是陈晚秋的教授父亲详细汇报，可教授却一直按兵不动，陈晚秋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她琢磨光是送礼还难以息事宁人，父亲不是光靠物质刺激就能够搞定的，她必须胸怀做“三八”道德模范的雄心壮志，并付之以无微不至的实际行动，意在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那段时间，母亲还在国外讲学，她在家悉心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把好饭好菜准时准点摆上餐桌，早晨督促父亲晨练，晚上陪同父亲遛弯，有空就跟父亲聊天，隔三岔五父女二人还会去看电影，听音乐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父亲终究抵挡不住女儿的百般孝顺，心情渐渐回归平静，并主动问起宋南声的情况来，陈晚秋一直悬着的心才慢慢放回肚里。
宋南声回老家之后，父亲知道了儿子结婚的事，大喜过望，认真地想了想对宋南声说：“选个日子，把邻里乡亲、亲戚朋友请来喝一杯喜酒，要不谁知道我宋家人娶了城里的媳妇。”
宋南声点头又摇头，说：“本来商量好回来办结婚酒的，可她爸爸突然病了，她只好赶回去，您干脆到城里去跟我们住一段，让我们好好孝敬您，别看您儿媳妇是城里人，可她贤惠能干孝敬老人。”宋南声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暗内疚。
宋南声按照拴柱提供的地址找到了民主大队的民办教师喻晓莲的家，喻晓莲本人不在家，说是在学校上课。拴柱的岳母挺健谈，见到宋南声，听说是女婿的战友，非常热情，执意要杀鸡待客。他赶紧找个由头告辞，把拴柱带给媳妇的一大包礼物交给了老太太，有几件小礼品还是宋南声下岛开会时上街买的，他想帮拴柱稳住岌岌可危的婚姻。
离开拴柱岳母家，宋南声直奔学校而去。喻晓莲是比宋南声高一届的高中同学，当时是校花级别的人物，人长得漂亮，而且是宣传队的主力。与拴柱结婚多年没有生育，拴柱说养个母鸡也该下蛋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宋南声建议拴柱下岛休假好好检查一次，拴柱也想到这一层，自己的事总习惯往后拖，一直拖到了今天。喻晓莲前些年每年与拴柱有一次鹊桥会，这次还没等到相会的日子，拴柱就收到了喻晓莲的最后通牒，限期让拴柱下岛离婚。本来这次拴柱准备宋南声回到岛上后就探亲休假的，没想到他与妻子长久的积怨在这个时候爆发了，虽然早有预感，仍然还是猝不及防。思虑再三，最后还是打消了探亲休假的念头，等宋南声下岛开会顺便把情况弄清楚之后再作打算。
民主中学靠近公社机关所在地，是公社辖区内仅有的一所中学，那块地盘算得上是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既然具有中心地位，就会有相应的繁华。这里有农村集市，有农贸市场，有服装小商品一条街，有电影院，有农机站等等。十里八乡的农民会定期来镇上赶集，买卖季节性农产品和家禽牲畜。这里也是各种信息的中转站，形形色色的传闻轶事会在这里交换传播不胫而走。
真是赶巧了，学校正在开运动会，而且已接近尾声，教室里空空****，操场上人满为患。戎装笔挺的宋南声一出场，就被中学生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进了喻老师的办公室。这里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军人，现在突然有一个军官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而且这么帅气、这么阳光、这么魁梧，像一道耀眼的彩虹，让浩渺的天穹熠熠生辉。中学生的内心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他们的理想王国里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于是，个个目光像舞台追光一样咬住宋南声不离不弃。
宋南声在学生的指点下，找到了喻晓莲老师、拴柱的媳妇。主客双方握手寒暄，确认之后，果然是高中同学。当年在学校里并没打过交道，再加上过去了这么些年，如果没有拴柱的介绍，在大街见到只能是擦肩而过。见面说起当年学校里的往事，能充分感受到同学情的亲切。与学生时代相比，喻晓莲不再有当年的漂亮，却添了半老徐娘的魅力，一听说是拴柱战友来访，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朋友，完全看不出与拴柱有丁点儿感情裂痕。
聪慧敏感的喻晓莲老师，见到宋南声的第一眼，就揣摩到了宋南声的来意。但她只当作是丈夫战友的正常来访，宋南声说起拴柱的近况，她反应平淡，对宋南声的造访倒是非常重视，把校长和老师们都惊动了。大家闻风而来，介绍说是拴柱的战友，再看看学生官宋南声仪表堂堂，老家就在团结大队，大家都交口称赞。交谈中，宋南声大力宣扬拴柱在岛上的成绩和荣誉，喻晓莲只是一笑了之。对于宋南声的造访，最兴奋的是校长。校长特别好客，在他看来宋南声不是一般的客人。他热情地向宋南声介绍学校运动会情况，极力挽留宋南声与大家共进晚餐，还非常真诚地代表全校教职员工，郑重邀请宋南声观看第二天的项目比赛和闭幕式，目的是给学生们做示范、开眼界。校长还要求宋南声给同学们说说军人的戍边生活，特别是希望能好好介绍一下抓获武装走私分子的事迹。他们已经知道了宋南声是专门下岛来领奖的，拴柱也可以下岛，因为有任务留在了岛上。抓获武装走私分子的事迹，老师们是从报纸上知道的。校长的热情邀约，让人觉得是有意给宋南声出考题，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学解放军，那得看看解放军到底有什么样的真本事。宋南声痛痛快快接受了校长的邀请，校长觉得特有面子。
宋南声一看根本就没有单独约见喻晓莲的机会，他便决定干脆等运动会结束之后，再坐下来仔仔细细找喻晓莲老师问个明白。
当天晚上没有同老师们共进晚餐，宋南声谢绝了校长和老师们的好意。他是为拴柱的事来的，可喻晓莲并不急着接招，宋南声知道喻晓莲思想斗争激烈，需要一些时间思考，宋南声也只能是见机行事。
第二天，他如约观看了学校运动会的最后项目比赛和闭幕式。田径赛和军体器械比赛是这次学校运动会的压轴项目。作为靠近公社的农村中学，条件相对优越，才能组织这样规模的运动会。参加田径项目和军体器械比赛的选手，是从全校十个班级遴选出来的，有青涩的愣小伙，也有敦实的女孩儿，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力量技巧也不相同，但看得出来，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渴望和追求，都希望自己能过关斩将夺得冠军。
赛场上，一声声哨音响起，一排排长短跑选手龙腾虎跃，你追我赶。啦啦队热情似火，一阵阵欢呼声，腾空而起，各自为自己班级的选手加油。器械比赛在乡村中学主要是单双杠比赛，单双杠的高难度动作吸引了很多观众。选手的动作虽然不太规范，但有几个小伙子也具备了相当的实力，多数选手都能从第一节做到第五节，有两个学生甚至还能做到第七节，这是宋南声没有想到的。单双杠第七节动作的难度和技巧要求非常高，要求选手必须具备强壮的身体素质和良好的体操技巧。宋南声坐在校长旁边，校长不断给宋南声介绍情况，宋南声也频频点头，回报发自内心的赞扬。
最后几个项目的比赛终于结束，主持人宣布比赛名次，随即响起一轮又一轮的掌声欢呼声。宣布完比赛名次，主持人接着宣布相关事项，音调里明显多了一分煽情：“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海军宋南声教官为大家表演单双杠项目。”待掌声稍弱，主持人简要介绍了宋南声的情况，主持人把宋南声称之为教官，还大胆编纂了一套说辞，虽然不失夸张之意，竟然基本靠谱，他说：“宋教官是海军学院的高才生，毕业之后，志愿到边防海岛卫国戍边，前不久，刚刚带队抓获了一伙武装走私分子。宋教官擅长擒拿格斗、军事五项、反登陆作战、舰艇操纵，是我们家乡人民群众的骄傲。今天向我们展示单双杠项目，有幸让老师同学们一饱眼福。请大家认真观看，虚心学习，规范动作，提高我校体育水平。”主持人快嘴瓜舌一通鼓噪，马上就有了立竿见影的宣传效应。宋南声本来就令人赏心悦目的军人形象，在老师同学们的心目中又添了几分神奇。主持人说完，宋南声从看台上应声而起，给老师和学生们行了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然后走下看台，戴好护手的装具，脱去军装，露出早已穿戴整齐的紧身运动衣。宋南声一步一动，均以队列动作为标准，动静分明，自然严谨，观众席上的中学生们自动报以热烈的喝彩。宋南声这届海军学员，参加过北京国庆校阅，队列训练得到过孙国桢教授的真传，只要稍加重视，他的军人动作无疑会给公众一种力与美的享受。
观众席上，对宋南声的到来要数喻晓莲老师的心情最为复杂。宋南声目光犀利，能穿透人心似的，喻晓莲有种来者不善的预感，她知道宋南声是拴柱的战友，也是拴柱的说客。喻晓莲打心眼里承认，拴柱一直非常爱她，事事都让着她宠着她。每次拴柱回家探亲，都把喻晓莲当公主似的伺候，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茶，全程大包大揽，不让喻晓莲动一小指头，怕她累了困了饿了烦了，朝九晚五，接送喻晓莲上下班，殷勤备至，精心呵护。可自从喻晓莲知道了丈夫拴柱是一个志愿兵，就莫名其妙地有了心结，而且越结越大，后来的几次相聚两人之间就开始频频爆发家庭战争。
眼前的宋南声，不苟言笑，一举一动，自信洒脱。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举重若轻，收放从容。宋南声的单双杠动作环环相扣，不紧不慢，全套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宋南声近一米八的身高，做单杠大回环更是难上加难，需要超人的臂力和腕力，果然艺高人胆大，宋南声在单杠上甩出了一百个大回环，把老师和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偌大的操场鸦雀无声。这乡村中学的老师同学，有幸见识了一场百年一遇的视觉盛宴。在第一百个单杠大回环结束之际，宋南声一声长啸，有如平沙落雁，继而大鹏展翅一样立于沙窝。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宋南声从容不迫的表演，征服了全场观众。这精彩一幕，喻晓莲看在眼里，惊在心头。
24宋南声参加完民主中学运动会单双杠项目表演之后，就成了
全校老师学生的偶像。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以前学生们走路时勾肩搭背的情况竟然悄悄消失了。男生无论是坐着听课，还是站着做操腰板都挺得笔直。女生们围绕宋南声的话题讨论个没完没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心中的白马王子向军人这一边彻底倾斜了。大家亲眼看见了宋南声的出色表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那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耽于幻想的女生们坚信，文武双全，英气勃勃的宋南声，谁要是嫁给了他，平时他就是最好的保护神，那种时刻他必定赛过一匹骁勇善战的种马。
宋南声不敢轻易在民主中学露面，他不习惯学生们对他众星捧月。他和喻晓莲约了时间在家里面谈。到了喻晓莲家，也是拴柱的家，看上去比上次敞亮了许多，显然是事先得到了通知，喻晓莲认真地把家里拾掇了一番。不过，宋南声明白，拴柱和喻晓莲的家再怎么不济，也比宋南声父亲的屋子强出许多，在农村勉强能够加入殷实之家的排行榜。而且他发现，略施粉黛，打理了发型，做了应景文章的喻晓莲，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惊艳。这次见到喻晓莲，依旧热情感人，只是态度有了细微变化，不再回避敏感话题。
客人进门，拴柱丈母娘打过招呼就进厨房忙乎去了。看来母女俩有默契在先，厨房里早就有人在操持。宋南声刚刚坐定，茶和水果就端了上来。观察喻晓莲待客的架势，这顿晚餐定然是精心准备的，凭他和拴柱的友情，吃顿饭实在是合情在理，到家里走访了两回，每次都蜻蜓点水一样，饭不吃茶不喝，拴柱知道了会难过的。老家人礼数大，留不住客人，那是掉面子的事，喻晓莲老师是要面子的人，即使明天同拴柱离婚，今天她也不会怠慢丈夫的客人。
这一次，喻晓莲不再忌讳自己坎坷的婚恋历程，有如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宋南声听得惊心动魄，不由得不佩服起喻晓莲老师滴水不漏的口才来。
拴柱与喻晓莲的婚恋故事毫不逊色于一部情节曲折的爱情大片，这是宋南声始料未及的。喻晓莲高中毕业回乡之后，先后在银行，供销社，邮电所等单位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长的三五月，短的三五周，没有别的原因，都是由于户口问题中途夭折。计划经济时代，户籍制度是国家二十四项制度中名列第一的制度，把几代农村人都结结实实限制在了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上。那个时代，即使你是皇亲国戚，但只要是农村户口，你在哪样的单位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你也笃定是兔子的尾巴。因为你不能成为城镇户口，那你就永远是个临时工，国家不给临时工发薪水，也不发粮票布票。你想吃饭还得从农村的家里带粮食交到单位，你想花钱还得把家里的农产品拿去卖钱。而且临时工的工资就是集体单位发的临时工资，没有任何保障，比正式工少了一大截。大家都一样干活，临时工干得更多更累，但不能同工同酬。那个年代，想拥有一个中国式的城镇户口，是几代人的梦想，大多数人的梦想最后都成了一个噩梦。喻晓莲的情况有点类似，折腾了一圈，最后只好认命，在民主中学安营扎寨，当了人民（民办）教师。人表面上淡泊消停了，可心里时常还会苦苦挣扎一番，也正是这个时候，拴柱出现在喻晓莲的生活里，于是便有了后面跌宕起伏的故事。那天，喻晓莲正在给学生们上语文课，她记不太清楚，究竟是给学生们讲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还是讲解《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反正教室里充满了诗意和肃穆。学生们精力集中，年轻稚嫩的心跟随她的娓娓讲述穿越到了遥远的古代。突然，乒乓一声脆响，一个红色的乒乓球不期而至。喻晓莲不禁一愣，这个小物件欢蹦乱跳地进入了她和同学们的视线，究竟是悲是喜，她来不及思考。她更不会想到它竟然是一枚爱情的子弹，后来她会因为这枚红色的乒乓球，成了婚姻的俘虏。当时她的思路一下子被打乱了，焦仲卿也好，柳宗元也罢，统统逃离得无影无踪。随着乒乓球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归于平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也由远而近，想必一定是乒乓球的主人，按常理，他应该好好向喻晓莲老师道歉，尊师重教是当时全国范围都在大力宣传的头版头条。学校有规定，学生上课时操场上不容许打球或是大声喧哗，这到底是什么人，不仅无视学校的规定，还这样毫无来由地搅乱了喻晓莲老师的正常工作，出其不意地打断了学生们求知的思路。喻晓莲在脑子里快速检索，这个人是哪个生产队来学校做工的，或是哪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在跟体育老师切磋球技？体育老师得过全县乒乓球比赛的冠亚军，经常会技痒难耐找些不入流的家伙任意搏杀过过手瘾。喻晓莲终究没有判断出是哪类货色来学校捣乱，但她知道这个人马上就要亮相了，粉面含春的她已经拉下脸来准备兴师问罪于这个莽撞之人了。
“对不起，喻老师！”虚掩的教室门被推开了，乒乓球的主人居然是一身戎装的军人，“啪”的一个立正，同时还加上一个标准的军礼。当时教室门只留了窄窄的一条细缝，乒乓球是怎么钻进去的，喻晓莲老师百思不得其解。
喻晓莲当场怔住了，还称呼她为喻老师，在学生面前她不好有更多不满，脸色迅速回暖，一个学生把球捡起交给了来者，继续上课。
学生们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没想到，不一会儿，随着“啪”的一声，乒乓球又一次欢蹦乱跳地闯进了教室。
乒乓球第二次滚进教室的时候，喻晓莲实实在在生气了，她同时也恨自己在乒乓球第一次跑进来之后没有把门关紧。她生气的时候不是大吵大闹，恰恰是满脸通红瑟瑟发抖的愤怒。后来才知道，肇事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终于有了向喻晓莲老师赔礼道歉的机会。由于没有老师的默许，学生们谁也不敢去擅自理会这个陌生的军人，不知道他到底是军官还是士兵，这个疑问也一直困扰了喻晓莲老师好些年。不用说，这个肇事者很显然就是拴柱，他在乒乓球的引领下如愿以偿地与喻晓莲狭路相逢。20世纪80年代后期军队准备恢复军衔制的时候，中间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过渡期，这个特殊的时期，军官和士兵穿一样的上白下蓝四个兜的军装，一样的呢子大衣，完全达到了鱼目混珠的程度。也正是这样，为拴柱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你想象他是军官他就是军官，你质疑他是志愿兵他就有可能是一个志愿兵，志愿兵和义务兵的区别就在于领工资和拿津贴费的区别。他们从不主动亮明自己的身份，军服在他身上穿着呀！这也许算是军事机密吧！这种想象和质疑时常会从喻晓莲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让她坐立不安，最后拐弯抹角问到拴柱要好的朋友那里，他们都说拴柱是军官。堂堂正正的军官！你想想掌管一个岛的人哪能是一个大头兵？这还有什么怀疑的，拴柱的狐朋狗友们个个言之凿凿。喻晓莲反驳说掌管台湾岛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兵，可他这巴掌大的小岛能比吗？拴柱的朋友们说，巴掌大的岛也是岛，但喻晓莲心里还是不踏实。也正是见到拴柱第一眼时的疑问，喻晓莲当时没有对站在教室门口等着拿回乒乓球的拴柱大加讨伐，但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拴柱在教室外足足等了五分钟才拿到那只红色的乒乓球，像一个在门外站岗执勤的士兵一样，搞得喻晓莲老师思路几次出错，学生们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拴柱的“阴谋”终于得逞了。他彬彬有礼地走进喻晓莲老师的办公室赔礼道歉，其实是找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想跟年轻美貌的喻老师多说上几句话，看看有没有继续深入的机会。
当时拴柱道完歉，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而喻晓莲恰恰还鬼使神差一般给他沏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拴柱没有上过高中，可他的情商不比大学生差，他马上看到了一线希望，喻晓莲老师有被他征服的可能。就趁着把这杯浓茶喝得见底的功夫，他把喻晓莲老师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脑袋里很快就确定了下一步的求爱战略。那一段时间，拴柱是转为志愿兵之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休假，时间很有限。自从与喻晓莲搭上线之后，几乎隔三岔五就往民主中学跑，拴柱的家离学校很近，用不了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每次到学校都拿出烟来同老师们共享，而且都是上好的阿诗玛红塔山。拴柱自己并不抽烟，为了讨好老师们，他每次都会点着一支，抽到半截就偷偷掐掉。这样一来，每次来到学校老师们也很兴奋，巴不得他天天来才好。每次到学校他也会给喻晓莲带一份小小的礼物，这些礼物有的是守岛多年的珍藏，有的是下岛转车的时候，在省会城市刻意挑选的女性用品，比如化妆品，纱巾绒线手包高跟鞋之类，一来二去，拴柱和喻晓莲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喻晓莲憧憬着自己即将成为海军军官的妻子，虽然心存疑问，但见拴柱出手大方，又善于故弄玄虚，一直都没敢当面问个明白。
说句心里话，喻晓莲当时也只是想碰碰运气，并不想把自己彻底拴在拴柱这条船上。在这之前，她已经有过一个没有完全确定恋爱关系的对象，是公社的邮递员。别小看了这份职业，那可是拿国家工资的，和喻晓莲是高中同学，说起来宋南声也有耳闻。邮递员送报纸杂志，天天都能与喻晓莲见面。小伙子一表人才，还有一个担任公社领导的父亲。尽管学习成绩不好，毕业后还是毫无悬念地揽到了这份农村青年做梦都想要的工作。
同学见面格外亲，开始那段两人都心照不宣，每次送完报纸，邮递员还要在学校逗留很久，与喻晓莲聊天扯淡。拿国家工资的人本身就有无形的优越感，言谈举止里就多了一份自信从容，喻晓莲也打心眼里有几份羡慕，只等哪天水到渠成两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定下婚约。喻晓莲虽然是民办教师，转正的希望也是有的，所以，她始终保留着一份女性的矜持，不愿主动把话挑明，尤其令她困惑的是，对方天天热情似火，却从不把实质性问题提到议事日程。再后来，拴柱出现的时候，喻晓莲就果断地实施了战略转移，投入到拴柱同样热情似火的怀抱。拴柱有拴柱的优势，也有他的美中不足。拴柱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属于约定俗成的三等残废。拴柱虽然机灵，但皮肤糙黑。拴柱军事素质好，可惜文化水平不高，发展终会受限。拴柱细致体贴无微不至，但有时显得太婆婆妈妈。然而最让喻晓莲不齿的是拴柱把她骗上床的那一次。眼看假期一天天的临近，喻晓莲和拴柱的关系依然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维持着。喻晓莲安之若素，拴柱心火渐旺。这种态势显然于拴柱不利，必须尽快摆脱这种被动局面。拴柱明白，喻晓莲一直没有摸到拴柱的实底，而且她也不愿意与拴柱天各一方，一年一次鹊桥相会，过这种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更重要的是，潜意识仍然还惦记着比拴柱更顺眼的邮递员，希望能够重归于好。拴柱早已觉察到其中的危机，他只能背水一战，那天晚上，拴柱照旧接喻晓莲下班回家，以往喻晓莲都是回自己的家，拴柱甜言蜜语，说你们家离学校这么远，山高路险险象环生生死攸关关系重大，拴柱说了一圈的绕口令，把喻晓莲绕得晕头转向。就因为贪图少走一个小时的路，喻晓莲妥协了，她半推半就随拴柱进了他靠近学校的家。有这一次妥协就足够了，足够到让拴柱有了诱敌深入的大好时机，否则，拴柱想把喻晓莲娶进门还不知道要折腾到猴年马月。
当时，拴柱家只有婶婶在，说是给拴柱家看守老屋的，老人虽然年过七旬，但身体硬朗，两人到家的时候，婶婶已经把饭菜准备停当，只等他们回来。仅这个细节就有事先策划的嫌疑，但毕竟是温暖人心的举动，喻晓莲不好深究，与拴柱婶婶互致问候过后，没有过多的客套，就准备上桌吃饭。坐到席上之后，拴柱猛然一拍脑袋，好像是突然想起一件国家大事似的，一副有惊无险的表情，说：“嘿！差点忘了，喻老师给本岛长这么大的面子，第一次屈尊寒舍，多么难得，贵客进家门，无酒不成席，借这个机会咱们喝一盅如何？”
喻晓莲听拴柱自诩为岛长，这就更加明白无误告诉她拴柱是掌控一岛的军官，而且丝毫看不出有自我标榜的意味，完全是一种情绪的自然流露。聪明反被聪明误，喻晓莲心劲一松，嘴上也相应撤去了把守，忸怩地说：“我哪是喝酒的人，你愿喝喝呗！”
有了喻晓莲这句话，拴柱心里托底了。一开始喻晓莲还怯怯地推辞，在拴柱锐不可当的攻势面前，防线很快就土崩瓦解。婶婶自己吃完，先下了桌，任由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地闹腾。酒桌上，多人豪饮有捧场作秀的乐趣，两人小酌有传情达意的妙处。当地喝的酒都是几块钱一斤的高粱酒和米酒，自然不可与拴柱的酒相提并论了。那是拴柱下岛转车之际，有一天多的空档，他闲着无事，便去拜望了自己的老排长。老排长生长在省会大都市，干到连长就强烈要求转业回家，后来如愿以偿进了酒厂当了小领导。这单位是老排长自己起早贪黑挑选的，他十多岁就开始喝酒，对酒有特殊的感情，琢磨着到酒厂不愁没酒喝，进酒厂工作成了他的第一志愿，没想到上班后酒厂不仅有酒喝，而且工资也不低。见到老排长，战友二人自然少不了酒的话题，顿顿有酒，而且是好酒。临别时，老排长给拴柱一下子拿了四瓶酒，说，“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就有酒，带回家招待客人，孝敬老人都行。”而且老排长还一脸神秘地叮嘱拴柱说：“我这酒最适合新婚夫妻喝，滋阴壮阳，立竿见影，拿回去试试。”拴柱牢牢记住了老排长这句话，回答说：“还没老婆呢，孝敬朋友去。”当喻晓莲在席间坐定的时候，他确实是突然想起了老排长给的酒，喜出望外的他，局外人一样盼着老排长赏赐的美酒佳酿，能在关键时刻凸显奇效、巧建奇功。
这酒叫野王鹿茸壮阳酒，产于十万大山，看上去：茶色、透明、纯净。打开来：淡香、味甘，入口柔。稍加揣摩，似有所悟：普普通通一瓶酒，何以敢取名野王？必定有它的道理。后来拴柱和喻晓莲的实践也证明，这种茶色开胃的酒，属于温柔杀手，刚端杯的时候，宾主都会彬彬有礼，字斟句酌，男士风雅，淑女矜持。酒至半酣之后，感觉就有了变化，平时话不多的人这时也会口若悬河，与谁都是酒逢知己，见谁都是相见恨晚。志愿兵拴柱和民办老师喻晓莲把“野王”酒喝到尽兴时，拴柱大大咧咧把粗糙大掌压在喻晓莲娇小白嫩的手臂上，两人竟也飘飘然作皆大欢喜状。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瓶“野王”酒见底，二人这才大惊失色。哪来的这么大酒量？拴柱这才提议收杯，可是“野王”的功力，早已在两人的血管骨骼和肌肤之中四处散发。
“他简直就是个大坏蛋，跟强奸犯没什么两样！”喻晓莲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掩饰不住悲愤之情。那天晚上，两人好不容易吃喝到席散。然后，拴柱招呼喻晓莲洗澡歇息。喻晓莲本能地打了个激灵，在别人家里洗澡妥不妥？会不会有事？两双被“野王”熏红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她居然没有从拴柱的眼里搜寻到贪色纵欲的蛛丝马迹。喝了这么多酒，真是要把酒气好好冲一冲。她自我安慰。他殷勤如初，为她打好了洗澡水，试好了水温，还替她关好房门。她仍不放心，认真检查了门闩，这才放心大胆地宽衣解带。正当她赤身**溜进澡盆里去的时候，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开了。这狰狞可怖的吱呀怪叫之声，吓得她脑袋当场“嗡”地大了一圈，本能地发出求救的尖叫，拴柱赶紧制止了她，喻晓莲像一只小猫乖乖地听任摆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时候，喻晓莲知道大势已去，她一丝不挂地面对拴柱，哪还有逃离的可能。拴柱这个挨千刀的家伙，却是一丝不苟地帮她从上至下仔细用手搓了两遍，像保养他的机器一样精心细致。搓得她心潮澎湃无怨无悔，最后拴柱又从容不迫地把她像抱婴儿一样，抱到了**，完成了拴柱处心积虑的一件大事。
完事的时候，拴柱极其厚颜无耻地赞扬道：“你配合得真好哇喻老师！”喻晓莲甚为惊讶，拴柱说的是大实话，她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送她，不断把她推到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
她懊悔不迭，稀里糊涂就上了这个志愿兵的贼船，想下船可就难了。
25喻晓莲的故事还没有叙述完整的时候，喻晓莲家人精心烹制
的晚餐已经香味缭绕，准备上桌了。学校老师们陆续到来，他们都是喻晓莲请来陪宋南声喝酒的。席间，喻晓莲支应得方方面面热情周到，要说这顿饭是看拴柱的面子，倒不如说喻晓莲老师更看重的是自己的面子。
校长和宋南声成为焦点和主角，大家互相礼让，最后，终因寡不敌众宋南声被摁到了主位上。刚开席，校长和老师们就摆开了一致对外的阵势。老师这个职业在乡村中备受尊重，也非常活跃。他们在课堂上练就的口才往往会在其他场合派上用场，用以显示其在农民群众中的超凡脱俗和卓尔不群。他们爱热闹，讲面子，扮高雅，好表现，在官员或是有身份的人面前乐于套近乎。宋南声在他们眼里无疑是个人物，且未来前景看好。他们为有这样的朋友熟人，脸上光彩无比。这顿饭菜又不用他们掏一个子儿，正好借此机会猛造一回。敬酒固然也是花样繁多，各人都有敬酒的理由：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一点点。亲不亲，故乡人。酒是粮中精，越喝越年轻。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老师们在酒桌上，**高涨，端着酒杯，唱吟古诗，风起云涌一般，宋南声想要全身而退很不容易。不能硬拼，只能智取。宋南声唯有示弱，博取同情，让老师们觉得这么英武雄壮的一个军人，在酒桌上也是不堪一击的，而衬托出自己的强悍来，达到心理上的微妙平衡。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也有让人自愧不如的地方。借着酒力，他们热血沸腾，牛皮哄哄。他们喜欢酒热爱酒糟践酒，是因为酒可以提神壮胆，短暂消解人微言轻的痛苦和自卑。校长好歹算是主心骨，眼看天色已晚，见众人业已东倒西歪，舌头打卷，唯有宋南声清醒冷静，才紧急刹车，督促大家喝完最后一杯酒，纷纷起身离席告辞。
客人散尽之后，留下的是一片静寂。宋南声打算夜里赶回几十里外的父亲家。当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何况宋南声人高马大，臂力过人，对付几个小小毛贼不在话下。喻晓莲坚决反对，留客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人不留客天留客，半夜三更，路途遥远，让客人披星戴月往家赶，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理，说出去要让人戳破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