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晚秋有几分小得意:“这你就不懂了,‘天生丽质难自弃’,爸妈给的,与口味无关。小杏的皮肤很一般吧,青春痘也没少长,可她从不沾辛辣刺激的东西。不过,你这样夸我,我真的很开心哟!”

“我不会夸人,我是实话实说。”

宋南声这样说,陈晚秋心里就更是美滋滋的,她把羊肉串涂好了一层芥末,递给宋南声:“你尝尝就知道了,辛辣芳香,味道独特,而且治感冒是立竿见影。”

宋南声犹豫了一下接过羊肉串,陈晚秋趁机告诉他亚琳和学生官小陶订婚的事,最后她补充说:“这个消息是亚琳告诉我的,她特别感谢这次出海远航。”

宋南声拿羊肉串的手定格在了空中,亚琳跟小陶订婚的事他完全是一无所知。当初远航实习定名单的时候,宋南声是小陶的班长,他还在教授的面前极力推荐过小陶。这么大的事,小陶不对宋南声漏半点口风,宋南声自然会有些失落,可一抬眼看见陈晚秋那诡异的眼神,脸上的失落立刻**然无存,咬一口串着的羊肉,像是不经意地骂一句:“小陶就是个白眼狼,有了女朋友,忘了老战友。”陈晚秋浅浅地一笑,说:“小陶精着呢,亚琳当初看上的不是他。”

宋南声差一点把酒菜呛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那她看上的是谁?谁又看上的亚琳?”

“告诉你可以,你得有心理准备。”陈晚秋故意磨蹭。

宋南声拿眼瞪陈晚秋,心里却不自由主地扑腾:“别卖关子好不好。”

陈晚秋把宋南声的酒杯拿过来倒酒,眼神却有意回避他,边倒酒边说:

“话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知道亚琳当初看上的是谁?你装啊还是傻呀!”

“你不会说是看上的我吧?”

“那不是你难道还能是我,这屋子里喝酒的就咱们俩。”

宋南声听完愣住,将信将疑,琢磨了一会儿陈晚秋说这话的意思,心情反而平静了。他担心有诈,干脆来个欲擒故纵:“你就编吧,接着往下编,我接着往下听。说说亚琳是怎么看上我的,而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亚琳就知难而退了,剧情大概是这样发展的吧?你不就是想说我麻木迟钝冷血嘛。”

陈晚秋乐了,笑得吃吃地:“你真是说对了,剧情跟你想的还真就差不多,我不骗你,亚琳是当着我和小杏两口子说的,她说学生官里面数你宋南声最帅,最有男人味,最善解人意,都把你夸成‘世界之最’了。听她那口气,好像你对她也不错,要不怎么人家说你最有男人味,最善解人意,你到底善解她什么了。后来她还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当时小杏就说了,晚秋不就是现成的吗?我说我不是他女朋友,等到我想做他女朋友的时候,我们可以公平竞争,后来亚琳就无声无息了。再后来,小陶就当仁不让把她争取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宋南声双眉舒展,挖苦一句:“充满悬念的爱情故事,可惜没有男主角。”说完喝下一大口酒。虽然一直是悠着喝,也架不住小步慢跑的积累,宋南声感觉有点恍惚。陈晚秋早就喝得有点多了,但两人都很清醒,说话思路清晰,口齿伶俐。陈晚秋叹口气,对宋南声说:“我去趟洗手间,快要憋炸了,要不咱俩一起去。”

“有陪逛街的没听说有陪上厕所的,咱俩一起去,店主还以为我们逃单呢。”

“喝了这么多啤酒,你不憋呀!”

“你多虑了,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别绕弯子,想说就说。”

“我想起在海上晕船的时候,真是不可思议。”

“怎么还不可思议啊?当时把大家都吓傻了。”

“摔在厕所里的时候,我完全动弹不得,脑子里还有意识,可说不出话,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后来,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情景既清晰又模糊,我们在梦中拥抱、亲吻,其实那都是晕厥时出现的梦境和幻觉,我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你为我做人工呼吸。”陈晚秋脸上泛起一抹羞红,接着说:“我成年后,你是第一个亲吻我的男人,在北方军港的海滩上,那也是我第一次趴在男人的背上,那感觉刻骨铭心,想忘都忘不了。”宋南声听了暗自吃惊,不是因为陈晚秋说的这两个“第一次”,而是她说这两个“第一次”时史无前例的庄重和虔诚,给出的表情痴迷而多情,好像她为宋南声献出的是**,她从此应该就是他的人了一样。

陈晚秋说的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其实细细琢磨,句句都有意思,宋南声不敢再往下想,赶紧叫服务生把单拿过来结账,陈晚秋直接把单抢在了手里,说:“你还是个学生,等拿了工资再请我不迟。”

陈晚秋买完单,不由分说上前,与宋南声紧紧相拥,附在宋南声耳边说:“你知道有一句诗吗?特别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这么多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借着酒劲,陈晚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鸳鸯阁一别,陈晚秋和宋南声好久都没再见面。并不是宋南声故意躲避,确实是毕业前要备考要面试要交作业要定去向,没有精力跟陈晚秋花前月下。小珍下落不明也是宋南声的一个心结,导致他一直不敢放手去爱。而且,他始终没有认定陈晚秋就是他婚姻的最佳人选,同时也觉得学习任务重,各方面条件都不成熟,所以一直保持超人的冷静和矜持。而陈晚秋就更觉得宋南声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事业男,反而越挫越勇,越是见不到宋南声,越是寝食难安茶饭不思。教授父亲在一旁悠悠叹息:“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女儿真的是走火入魔了!”陈晚秋对父亲的敲打懒得理会,依旧我行我素。见不着面不怕,反正教授家里配备了军线程控电话,怎么打都是免费。

打电话多半只能打到宋南声所在宿舍楼的电话间,宿舍楼的电话设在走廊窗台边,没有专人值守,谁听见电话铃声响谁出来接,不是自己的电话就在楼道里叫几声,看看有没有人应,碰到舍友们心情不爽的时候,也有人人听见电话响,个个雷打不动的情况。可以想到,陈晚秋打电话能找到宋南声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所以,陈晚秋每次接通了电话,都舍不得放下,还因为陈晚秋与宋南声煲电话粥的时候,她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的条椅上悠然自得,而宋南声只能蹲在人来人往的窗台边叽叽咕咕,时间久了旁边等着打电话的人哪能容忍他占用公共资源谈情说爱。这样一来二去,宋南声为此声名大噪,有褒有贬,羡慕嫉妒恨说什么的都有,宋南声听了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与己无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不忍轻易放弃陈晚秋,也不想急于得到陈晚秋。宋南声给自己设了一条底线,在小珍的情况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和陈晚秋的关系只可维持不可向前发展。

那天晚上陈晚秋如往常一样,接通了宋南声的电话。正巧宋南声刚考完全部功课,只剩下研究生面试这最后一搏,毕业考自我感觉良好。陈晚秋想约宋南声到外面小聚,宋南声怕这毕业前夕节外生枝,便取消了见面。两人兴之所至,滔滔不绝,把电话占了一个多小时。这时恰巧学院通知陈教授次日要参加一个大型军事学术交流会议,这是学院临时决定的,教授事先没有得到消息,按惯例到海边遛弯散步去了。学院要求会议必须如期举行,这件事关系到学院荣誉和未来发展,会务组连夜加班加点准备,陈教授作为专家代表出席会议,会上要有体现学院实力的真知灼见,会务组时间再紧也要与专家组会商相关议题,这件事显然是十万火急,可电话打到教授家,电话嘟嘟的忙个不停。随后,教研室主任,学术研究室主任和院长轮番打电话找陈教授,电话都忙,院长认定是陈教授家的电话出了故障。气急败坏的院长说你们后勤部门是怎么保障教学科研的,你这个后勤部长到底还想不想干。后勤部长满头大汗赶到教授家,却见教授的宝贝千金陈晚秋抱着电话听筒神神叨叨地没完没了。

电话事件之后,陈晚秋战战兢兢过了好多天,情绪才恢复正常,陈教授即使盛怒之下也不会对女儿动粗,只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陈晚秋就知道父亲真的生气了,不过不用紧张,过不了多久父亲脸上又会云开雾散。一看老占用电话容易误事,陈晚秋索性改为书信往来。那个年代,俗称鸿雁传书,宋南声收到第一封本市来信的时候,猜测了老半天才迟疑不决地打开信封,先是看了末尾署名晚秋之后,才知道陈晚秋换了伎俩,他也省去了接电话之苦,倒是乐见陈晚秋在信笺上尽情挥洒倾诉相思。

陈晚秋的情书写得多愁善感情意绵绵,好多地方都足以让宋南声热泪盈眶,陈晚秋差不多隔天就给宋南声寄出一封信。写信成了陈晚秋最大的乐趣,从回忆当初海上时光开始,后来是每天遇到的大事小事,有感而发的奇思妙想,单位发生的趣闻轶事,都拿来借题发挥,偶尔以“吻”或“你的晚秋”结尾。读陈晚秋的信,宋南声有时也热血沸腾,更多的时候是一身鸡皮疙瘩。他见信必回,有长有短,偶尔他也会呕心沥血绞尽脑汁让陈晚秋刻骨铭心泪如雨下。

那天,刚要拆开手上的信,室友们齐刷刷起哄,要分享宋南声的恋爱成果,旨在检验文明指数。宋南声正想趁此机会把与陈晚秋的关系小范围公开一下,于是边拆边说:“那好,让大家开开眼,看看我等革命青年的纯洁友谊!”

抖开信纸,宋南声干脆交给室友小皮,大家都想“奇文共欣赏”,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长颈白鹤。小皮咬文嚼字:“南生同志,准备最后的冲刺了吧,预祝你马到成功。昨晚有一梦境今早醒来依然清晰,梦到你驾着军舰出海了,不再是实习学员,是一名威风凛凛的舰长了,可是你驾驶的舰艇不像是驱逐舰和护卫舰,也不像登陆舰,这艘舰形状特别、威力无比,跑起来像飞艇,停下来就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岛屿,岛上碧树银花,如同天上人间,……”

“这也叫情书?纯属梦话连篇呀!”小皮读了一半就被旁边的室友夺走了:“内容不重要,关键看结尾署名。”室友把信快速浏览一遍,没有发现他们期待的重口味,略带失望地把信还给宋南声,满脸疑问:“不像情书,倒像是散文。”

“没能力欣赏吧,这叫心有灵犀志同道合。”其实,宋南声早就瞟过几眼,唯独这次口味清淡,才敢拿出来与室友共享。

13宋南声的研究生面试是毕业离校的十多天之前。研究生面试

是宋南声的最后一搏,这对他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一锤子买卖,要是这最后一搏成了,那就是学业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为了面试过关,宋南声一直在精心准备,尽管陈晚秋有时会搞得他心神不宁,但他始终咬牙坚守不乱阵脚。

头天晚上早早地上床,为的是蓄精养锐。结果证明,早睡早起的效果着实不错,走进面试房间的时候,宋南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这可是个好兆头,如果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就是:心情开朗如天高海阔,思维活跃如骏马奔驰。

瞟一眼台上神情肃穆的考官,宋南声深吸一口气,用以平复紧张的心情。

陈教授是这场面试的主考官,如果宋南声面试过关,陈教授将是他的专业导师,但宋南声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陈教授,只是听过陈教授的课,其他几个学科的教授也都是似曾相识,与宋南声一起参加面试的还有几个不同班次的校友,大家互不相识,宋南声被安排在最后面试,最后一名更有胜算,可以更好地熟悉程序、掌握方法、了解考官的问话方式,赢得更多的准备时间。

前面四名同学花去了半个上午的时间,除个别学生官面试时略显紧张,回答问题出错较多外,总体都比较顺利。轮到宋南声时是前面四名考生全部面试完毕,考官提出中场休息之后。考官们趁短暂的休息之机,简单梳理归纳了前面几名学生官面试的情况,统一了某些看法,在宋南声看来,教官们摩拳擦掌完全是为了集中火力对付他。重新开始后,宋南声理所当然成了这次面试的焦点和重头戏。

考官们给出的题目是:我人民海军未来发展的战略走向和未来海战将会遇到哪些新情况和新挑战。老师们给出题目后,宋南声在脑子里搜寻相关知识,虽然觉得这个题目有点“阳春白雪”,但也是他闲着无事曾经琢磨过的。考官捕捉到了宋南声嘴角一瞬即逝的笑意,面试就开始了。

宋南声说:“各位老师好!关于海军未来发展的战略走向和打赢未来海战可能遇到的新挑战,我想问清楚的是,这个‘未来’是否要有一个比较准确的预期,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或者是一个世纪,我认为这个预期是一个大前提,有了这个大前提,才可能更好地定位对‘未来’的研究,希望我们对‘未来’的研究探索能够给未来带来实实在在的意义和作用。”

宋南声不显山不露水,抖出一个无关宏旨的包袱,用以转移考官的注意力,为自己争取梳理答题的时间。果然,几位考官窃窃私语一阵,才推出一位考官出面回答宋南声提出的问题。考官说:“先姑且预期三十年,这是最短也是最为现实的预期,在这三十年里,就我们海军当前的状况,根据国际环境和周边局势,海军的发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前景,说说你的看法。”

宋南声点头会意:“说不好让老师见笑啊!”他谦恭地笑笑,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讲的是时事变换风水轮回,同样,再过三十年,我海军建设必将是大发展,但会不会是升级换代大跨越很难说,毕竟国家的工业基础和海军的底子都比较薄弱。如果再过半个世纪或者更长,海军的发展有可能出现质的飞跃,获得足够大的提升空间,到那时,我海军才有可能真正称之为强大!我认为海军未来发展的战略走向要立足‘守土’,着眼‘前出’,加强装备人才建设,强化实战化训练,增强突击和防御能力,逐步形成跨越第一岛链、第二岛链、直达深海大洋履行使命任务的综合实力。将来进入新的世纪,世界各国对海洋的争夺必然会愈演愈烈,经略海洋是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长远之策,海军一定要有更大作为,才能不辱使命。打赢未来海战面临的新情况新挑战,依我之见,未来三十年或半个世纪之后,只要海上战端一开,都将是电磁战、信息战、速决战、情报战的对决,如果没有作战指挥的一体化,武器装备的信息化,情报收集处理的集成化,电磁控制的智能化,就只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目前,我们与西方大国海军差距甚大,必须急起直追。这是我个人的一点肤浅认识。”

考官甲:“守土有责,海军当前的使命任务是维护国家海洋权益,应对强敌干预,做好打赢高技术条件下海上局部战争的准备,前出时机尚未成熟,国防建设必须服从服务于经济建设大局,这是新时期军队建设的基本指导,海军建设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与中央的决策背道而驰。”

宋南声:“守土和前出并不矛盾,这是海军成长壮大的必由之路,海军的发展,无疑应该从浅水走向深蓝,一个不出岛链的海军,难道和陆军有什么不同吗?海军是国际性军种,前出不是扩张,更不是进犯别国领土。海洋是世界的海洋,更应该成为海军的舞台,我们必须强化海洋意识,具备世界眼光,才能真正担得起大国海军的重任。”

考官乙:“改革开放的关键阶段,国家战略才是统领全局的战略,正确处理经济建设与国防建设的关系,保持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均衡发展,才能保持国防建设不断发展的良好势头,二者必须协调发展,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面对这样的要求,海军建设应当怎样适应当前形势加快自身发展?”宋南声:“国家当然不能把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本末倒置,与西方大国搞军备竞赛,这样会严重削弱我们不断增强的经济实力,冲击来之不易的经济环境和秩序。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关系,是互为依存、互相融合的关系,必须整体筹划,把握好轻重缓急,从宏观而言,必须着眼国家建设大局,着眼经济社会长远发展,从海军建设而言,由于经济条件不允许,必须突出重点,扬长避短,发展自己的强项,个别领域要有超常的方法和速度,比如,围绕未来海军立足于信息化智能化作战的特点,武器装备的高端发展,舰艇编队的规模化发展是海军发展的重中之重,在国家核心工业能力不断提升的前提下,自主研发大型舰艇,尽快向航母编队方向发展,也是当务之急。”考官们一阵密集的交头接耳。接着是又一个回合的提问和应答。

……

几乎每个面试考官都与宋南声问答了两个回合,宋南声算得上是应对自如。不求每个论点都滴水不漏,但要求表述必须思路清晰,观点鲜明,旁征博引,能够以理服人,这几条,宋南声基本上都做到了。在教授们的轮番提问之中,宋南声偶尔也会迟疑不决,但他善于随机应变自圆其说,虽不是每个观点都完美无缺,那也是瑕不掩瑜,因为他的思考很有前瞻性,这一点让考官们心中有数。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陈教授把话题接过来,作归纳性发言:“听了宋南声和几位教授的问答,很有意义。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两者关系紧密互相影响不容置疑,怎样处理好两者关系,关系到国家经济建设和海军的未来发展,既要站在国家战略全局,着眼解决协调发展的问题,又要立足于海军建设实际,着眼解决怎样发展的问题。特别是我们海军学院培养出来的学生,将来一定是海军建设的骨干和中坚,既要仰望星空放眼世界,又要脚踏实地真抓实干,大家齐心合力,共谋海军发展大计,找准海军建设的重点难点持续发力,就能在海军建设和未来发展中勇挑重担共创伟业。”陈教授的总结发言,无疑又是点睛之笔,考官和学员们纷纷鼓掌。

陈教授按下掌声,征求其他考官意见,全场寂静无声。陈教授说:“今天面试总体效果不错,参加面试的学员准备都很认真,发言思路清晰,观点鲜明,尤其宋南声学员,观察思考问题敏锐,发言有一定前瞻性……,请各位评委打分。”

参与了宋南声等人的面试答题,陈教授发现宋南声口才不错,以前他没有单独与宋南声接触过,只是听女儿陈晚秋经常谈起,今天的一场问答,他感受到了宋南声的个人魅力。宋南声高大帅气,学习刻苦,思维缜密,将来要是有人赏识,前途将是一片光明,如能到一线部队经过一番摔打磨砺,或许能成为部队建设的栋梁之材。

不知为什么,陈教授却没有向女儿透露半点关于宋南声面试答辩的信息。或许是觉得宋南声太优秀了,女儿陈晚秋终将难以驾驭,或许认为宋南声不会满足于夫妻恩爱的小家庭生活,女儿嫁给他只能是分居两地吃苦受累……,这些都只是推测,总之,教授一定是有教授的理由,才把宋南声的消息对女儿守口如瓶。在宋南声离校之前,陈教授突然提出要回老家探望病重的母亲,心生诧异的陈晚秋自然不敢造次,父亲说姑姑和叔叔已经围在奶奶的病榻前忙乎很久了。看来,陈教授是特意选了毕业生离校这个时间段回家探母的。

再说宋南声这边,原本是计划本硕连读的,在研究生面试结束之后,学校领导建议他先到基层部队锻炼锻炼,一年或者两年后再回校继续研究生学业。对于学校领导的建议虽然感到意外甚至突兀,但宋南声二话没说,心想其中必有玄机,他打点好行装,准备按学校规定的时间到部队报到。接下来的时间,宋南声进校四年来第一次这样无所事事,第一次这样孤独无助,第一次特别想见陈晚秋,可恰恰是这个时候,陈晚秋第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宋南声心里突然海潮般涌起一股化解不开的离愁别绪来。

他急不可耐地踏上了回乡探亲的列车。

14宋南声第二次回家探亲了,久违的故乡,久远的思念。踏上

故土,对他来说,心中躁动着难言的苦涩。从上次回家到现在,又过去了三年多,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似的,看不够的乡村景致,听不够的家乡土话,儿时生活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昨天。内心里一遍遍地呼唤:我回来了!日思夜想的故乡!梦里的父老乡亲!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学生官,不是什么大人物,更不是知名人士,走在乡间的大路上,没人知道他是谁,更不会有人列队欢迎他,可乡音乡情还是忍不住浸湿了他的眼睛。坐在公共汽车里,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看到了当年自己参与修筑的引水渠,更是难掩连绵思绪,小珍人在何方,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宋南声愁肠百结地找到了父亲的家门。

房子还是以前的房子,父亲两鬓如霜,宋南声握住父亲粗糙的手,父子俩相对无语。父亲欣慰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有了出人头地的这一天,禁不住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宋南声把行李放在椅子上,环视一贫如洗的家,再看看满脸沧桑的父亲,心里满是伤感,说:“您这几年老多了!”

父亲说:“我身体还好,你别为我担心,跑了这么远的路,赶紧坐下来休息。”

宋南声把给父亲带的礼物放在满是窟窿的饭桌上,其中主要是营养品,还有专门为父亲买的衣服。他对父亲说:“这些都是孝敬您的,以后您也不用再侍弄那几亩地了,我现在已经开始拿工资了,以后每月寄钱给您养老。”

父亲连连摇头:“我还干得动!你千万别为我分心,可得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宋南声上军校后第一个寒暑假回家探亲时,来去匆匆,加上手头拮据,想孝敬父亲也是有心无力,这次他想在父亲身边好好尽尽孝。

宋南声开始动手打理父亲一贫如洗的家,从宋南声离家至今,家里没添置一件像样的家具,晚上躺在破烂肮脏的床铺上,心潮难平愧疚难当,自己从未帮过父亲排忧解难,完全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孝心。第二天,他从同学那里雇了一辆小货车,赶到镇上买回一车简易家具和生活用品,这一回,锅碗瓢勺,桌椅板凳,高柜矮几,破天荒配齐全了。一个贫寒的农家,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从父亲家门前走过的乡亲们眼睛个个被惊得贼亮贼亮的。

宋南声回家探亲的消息不胫而走,而且随之在十里八乡掀起一股旋风效应。没过两天,原本门可罗雀的宋家,变得门庭若市。乡亲们见面都会相互打探一阵。

“听说宋老大的儿子回来了?”

“回了。小伙帅呀!你不是想攀亲吧?”

“只怕是想攀还攀不上呢。”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人家是刚出军校的学生官,前途大着呢!”

“宋老大这回该享清福啦!”

“……”

父亲的家差点被人踩破门槛。久未露面的姨妈带着女儿走亲戚来了,叔爷爷带着城里的孙女上了门,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陆续登门拜访。来的人都心照不宣,并不是对宋家有多少亲情牵挂,而是争先恐后前来探探虚实,看宋南声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坊间传的那样,真的当了军官、成了国家的人。到宋家遛了一圈,见了家里焕然一新的家具摆设,大家心里就全明白了,宋老大的儿子这回是真的出息了,已经拿上了国家发的工资。于是那些上过门的人又添油加醋,说得越发传神,这宋南声不仅是当了军官,马上还要到部队上去提升一级,在军校里学习就是冒尖的,你说他这以后的官运谁还能挡得住!还真有顺杆爬的角色,私下里就把自家闺女或是亲朋好友家姑娘绑定给宋南声了,大有非宋勿嫁的架势。这里难以一一列举,其中最为典型的两例,就足以说明宋南声遭遇相亲大战的场面,是何等的扣人心弦。

先是姨妈的女儿婷婷,小时候见过一两面的表妹。那时的宋南声是个没娘的孩子,跟着穷困潦倒的父亲一块儿生活。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宋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亲戚也不愿上门走动。表妹婷婷小时候长得天真烂漫能歌善舞,第一次跟着姨妈来到宋家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往家门前土墩子上一站,小大人一样,一经点拨,就开始手舞足蹈地唱忆苦思甜歌,唱得乡亲们声泪俱下赞不绝口,是个人见人爱的主儿,也是姨妈的掌上明珠。宋南声打心眼里喜爱表妹的聪明伶俐,加之姨妈心里免不了也会经常牵挂宋南声,两家人还偶尔走动,可家里没了女人操持,家里的生活就没有了模样,每到逢年过节,姨妈领着表妹来宋家走亲戚,别人家里杀猪宰羊,不亦乐乎,可宋家却是清锅冷灶,了无生气。这样的窘况,哪有半点节日气氛,姨妈和女儿婷婷受不了这般冷遇,匆匆打道回府,从此,姨妈和表妹婷婷几乎再没有来过宋家。有一次宋家父子俩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姨妈的家就住在镇上,父子俩想到姨妈家吃顿饭再走,结果姨妈只顾忙手头的活儿,迟迟不见有生火做饭的动静,父亲暗自生气,赶紧带宋南声离开。临走时,姨妈往宋南声的裤兜里装了两把刚从树上打下的青枣,父亲给挡回去了。父亲领着宋南声来到街上,买了两个大烧饼,父子俩一边赶路一边干啃着往下咽,当时的情景在宋南声的脑子里印象尤为深刻。

可是现在,坐在父子俩面前的姨妈笑容绽放,热情得让人受宠若惊,表妹在一旁羞羞答答听她妈妈与父亲说话。从姨妈的嘴里宋南声知道了表妹的大致情况,表妹比宋南声小一岁,没考上大学,进了县城一家房产公司做销售。姨妈快嘴利舌,当着宋家父子的面根本没准备绕弯子,她们娘俩就是冲着宋南声来的,而且表妹在两个长辈面前装出一副乖乖女模样,显然母女俩事前精心演练过。

姨妈说:“南声和婷婷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婷婷人品口碑又好,南声将来和婷婷成了亲,两家是亲上加亲,互相也有个照应,南声可以安安心心在部队干,婷婷绝不会拖南声后腿,这一点你们放心,我们娘俩都是明事理的人,等够了条件,婷婷随军过去,目前婷婷工作轻松,工资虽然不高,也说得过去,反正不会拖累南声的。”

如果没有谁打断姨妈的话,估计她会一直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一旁的婷婷完全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做派,任由母亲尽情发挥把话说得通俗易懂不留悬念。

父亲在一旁不吭声,不时看看宋南声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宋南声会作何回应,心里嘀咕,这会儿怎么就亲上加亲了,以前那么多年也没听她说过“亲上加亲”的话。

宋南声迫不得已打断了姨妈的话:“姨妈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表兄妹结亲虽然没有法律上的明文禁止,但显然已经不符合优生优育的原则,再说我这才刚刚军校毕业,还没开始工作,就考虑个人问题,领导会对我有看法的姨妈。”

宋南声不是对表妹没有好感,他倒觉得表妹相貌姣好而又涉世未深,天生一副万事无忧有胸无脑的模样,大小事无论对错都听妈妈的,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好像与己无关一样,在一旁既不吭声也不表态,纯粹是姨妈操纵的一个提线木偶。宋南声不忍心耽误了表妹的婚姻大事,如果他宋南声本身就是一张白纸,且与表妹没有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他必定会欢天喜地抱得美人归。至于姨妈,一个老谋深算的女人,亲自上门撺掇女儿的婚事也不怕人笑话,他心里本身就很逆反。

宋南声的话让姨妈有些窘迫,但姨妈觉得还有争取的希望,定了定神,便倚老卖老地劝诫起宋南声来:“我们这辈人里面,姨表结亲的也不止一家,没有哪家的孩子是傻的,再说南声你妈走的时候专门托付过我,要我帮你父亲把你抚养成人,小时候我们没少担心你,牵挂你,现在你奔出头了,翅膀硬了,姨妈的话就可以当成耳旁风是吧!这门亲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除非你已经把媳妇娶进了门或者你已经上了人家的门,你到底是不是有了女人?”姨妈把探询的目光转向父亲:“她姨爹你说句话呀,像个闷葫芦!南声不是你亲生儿子啊?看你不急不忙哪像个当爹的。”

姨妈心里一急嘴上就没了把门的,竟然开始出言不逊了,父亲看看宋南声,又看看姨妈母女俩,心平气和地说:“他姨妈,不是我不急,孩子的事他自己做主,我们瞎掺和干什么,这么多年都是他自己在外面闯**,我们有什么资格给孩子做主,现在看到他出息了,当军官了,以后的日子有奔头了,就知道他有用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个当姨妈的关心过他呀!”

姨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按捺不住把嗓门提高了八度:“我婷婷配不上你家南声怎么的,不是我亲姐姐的儿子我还不稀罕管这门亲事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见你们这样的!”说完还出人意料地掉下几滴眼泪来。

眼看战事升级,一直沉默的婷婷这才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抚起她妈妈来。

宋南声对表妹说:“婷婷,哥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大家都在说你的事,你看你无动于衷的样子,你说我们表兄妹能成亲吗?又不是上一辈人那样的,你这么好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好女婿。”

婷婷狠狠剜了宋南声一眼,说:“我就愿意听我妈的,表哥你就是个白眼狼!”说得宋南声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表妹婷婷也是这样一副脑子。

后来,宋南声拿出当年在岛上帮厨学到的半吊子厨艺,使全了煎炒烹炸的路数,好不容易奉上一桌饕餮大餐,毕恭毕敬把姨妈请到主位赔礼道歉,才把姨妈的怨气消下去。吃完饭,还专门把从北方带回的特产匀出沉甸甸的一份,当礼物送给姨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姨妈和表妹婷婷打发回家。

姨妈母女二人临别,婷婷还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甩下一句让宋南声胆战心惊的话:“反正我先在家里等着,看表哥你能找到什么样的仙女。”婷婷如是说。

姨妈母女折腾够了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个保媒拉纤的。按说,有了前车之鉴,再遇到这种情况,拱手谢绝,自然就没了烦扰。可是,人家打死也不说清楚来意,听说老同学当了官回来了,特来贺喜!这就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宋南声揣摩去吧。来人是宋南声的高中同学,公社上一任书记的儿子李开春。李开春中学时与宋南声交情不深,尽管如此,多年不见的同学,怀旧寒暄都是人之常情,这一晚,李开春和宋南声相谈甚欢彻夜难眠。其实,宋南声早已人困马乏,李开春热情似火,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恋人,宋南声一看李开春的热情比起姨妈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必定是有事相求,至于什么事,李开春一直是守口如瓶。

“明天一定要到我那儿去做客,我都安排好了,老同学这么多年才回来一趟,多难得的机会,我们几个同学得好好叙叙旧。”李开春说得情真意切。

宋南声着实进退两难,推掉邀请有口难开,接受邀请心有不甘,骨子里就不想让人众星捧月,不定李开春把过去的同学召集起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呢,这么多年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千万别掉进什么友情陷阱里。

“不用麻烦了,明天我还有事呢,要去姨妈家看看,昨天就说好了的。”宋南声好不容易找了个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理由。

李开春一听,头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老同学这点面子都不给怎么行啊!在我那就住一天,同学们聚聚,顺便尝尝我老婆的手艺,开餐馆的,一级厨师。”

又推让几个回合,宋南声见推脱无望,只好答应:“恭敬不如从命,那明日我专程登门拜访。”困顿不已的宋南声只好乖乖就范。

第二天,宋南声带着礼物来到李开春家,李开春完全按照国宾级的规格招待宋南声。前公社书记的儿子,家景殷实,酒是好酒,菜是当地的特色菜,野味山珍都上了桌,说明主人真正用了心思。接待规格越高,宋南声心里越不踏实,一定是有事相求,才可能这般铺排。可宋南声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李开春究竟有何事需要他帮忙,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还没有换掉学员牌的见习军官,办不了一件正经事,何以让别人为他兴师动众,宋南声终究理不出个头绪,于是作罢。

那天,在喧闹中度过的宋南声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浑浑噩噩。李开春约好的当年几个高中同学,早就在李开春家里聚齐了,边玩牌边恭候宋南声大驾光临。见了宋南声个个热情似火,说起当年中学时代的趣事,大家激动不已。谈笑中,又是众口一词对宋南声一阵狂轰滥炸似的褒奖。紧接着,酒菜就井然有序地端上了桌,宋南声心想,李开春家里定然有一个精明强干很会持家的女人。果不其然,李开春的媳妇从厨房里出来,不失分寸地对宋南声嘘寒问暖,句句话都恰到好处。这李开春媳妇不仅能干,而且很有姿色,在宋南声看来,这公社小镇范围内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美人。随后,李开春招呼客人上桌,宋南声理所当然被安排在要客的位置,然后李开春开酒致辞,再然后大家推杯换盏,用新闻辞令表述应该是,宾主双方热情友好,场面感人。只是宋南声一直都是心不在焉如坐针毡。

一顿酒喝去数个小时,已经成为当地时尚。酒桌上的细节,大同小异,并无多少新意,宋南声被定位成尊贵的客人,等于一下子和过去的同学们划清了界限,成了势单力薄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哪能挡得住“十面埋伏”,宋南声毫无悬念被灌得晕头转向,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正中下怀,正好以酒装醉,借故离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酣睡醒酒。

等到众人酒足饭饱重新开局玩牌的时候,李开春独自来到宋南声的房间,看似不经意,实则是做了漫长的铺垫之后才缓入正题,果然没有逃脱宋南声的预感,李开春和姨妈如出一辙,他终于把打算将小姨子介绍给宋南声地想法和盘托出,还如此这般地把小姨子描绘了一番。宋南声相信李开春说的句句是实话,徐娘半老的姐姐尚且是花容月貌,年轻的妹妹更应该有沉鱼落雁之美。李开春说小姨子如能同宋南声结缘那才叫天作之合。这一下,醉意朦胧的宋南声头怦然炸开了一样,对李开春的好意他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作诚惶诚恐状。李开春自以为他是默许了,兴奋地告诉他,小姨子接到指令后,正十万火急从省城往家赶呢!

“多谢啊!”宋南声听完沉沉睡去。

直到李开春出了房间,宋南声这才猛然睁开眼睛,思谋对应之策,最后的结论是:这个面是万万见不得的。

第二天一大早,李开春热情不减毫分地来到宋南声休息的房间,准备叫醒宋南声洗漱用餐,这才发现宋南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抽屉上留下一张便条,一行小字简洁得如行云流水:“感谢老同学盛情款待!部队有急事,恕我不辞而别!”宋南声什么时候从后门溜走的不得而知,他知道,不采取这样不近情理的措施,即使磨破嘴皮也难逃同学的这张人情大网。

15惨遭类似于车轮战一样的相亲之后,宋南声身心俱疲。那天

晚上回到家里,和父亲里里外外合计了好久,这是宋南声回家之后和父亲真正面对面的第一次长谈。不是父子俩不愿呆在一块,而是上门提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哪里还有他们父子俩单独说话的机会。陈晚秋突然没有了踪影,虽然蹊跷,毕竟没有夹缠不清的感情纠葛,宋南声心安理得。令他隐隐不安的依然是失散多年杳无音信的小珍。说到小珍,父亲原原本本把当初小珍怀孕的情况告诉给了宋南声,宋南声惊讶万分:“有这么巧?我和小珍就那么一两回。”父亲说:“生儿育女的事一两回还不够啊?”

小珍和曾凡一起突然失踪之后,就与父亲失去了联系,好在小珍女儿满月的时候,父亲请人为她们照了一张满月照,到照相馆洗相片的时候,父亲多留了一张相片,这张发黄的黑白相片成了宋南声和小珍爱情的见证。宋南声仔仔细细端详之后把相片揣进怀里,他决定暂时避一避相亲的风头,去寻找小珍母女的线索。

上哪儿找人呢?总不能漫无目的误打误撞。父亲能够提供的线索就是一张小珍抱着女儿晴儿的满月照,还有晴儿的一双布鞋,那是小珍一家突然消失几天后,父亲到小珍家看望晴儿时,发现人去楼空,铁锁只是象征性挂在门上,似乎是有意告诉邻里乡亲,她们已经搬走,无须操心打听。父亲在房子里走了几遭,看见了遗落在墙角的一双童鞋,便用半截报纸包了,带回家来,总算留下一个念想,毕竟是儿子的亲骨肉。小珍一家究竟去了哪里,宋南声差不多把他认识的同学逐个儿打听了一遍,没有更多线索,只听说是去了邻省的黄金口红星大队那一带。

父亲家仍然不时有媒人上门,宋南声躲得不知去向,全由父亲出面挡驾,把媒人客客气气打发走。其实宋南声根本没有闲着,他守着一部手摇电话继续到处打听,这是公社镇政府的电话,有个高中同学在镇政府工作,他找到了这里,那两天他跟着同学在镇政府的食堂里蹭饭吃,直到最后无望的离开,他送给同学一条军用皮带作纪念,算是对同学的答谢。

回到父亲家,闷闷不乐的宋南声把晴儿的鞋捧在手上仔细端详,这是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鞋,小巧玲珑,百看不厌,激起宋南声心中无限的遐想和眷念。掐指算来,小珍女儿该是五岁的小姑娘了。怎么样才能找到她们娘俩?任凭宋南声挖空心思,冥思苦想,仍然苦无良策。正当他烦恼焦虑的时候,父亲养的狗欢蹦乱跳地来到他身边。这狗通体纯白,没有半缕杂色,父亲为它取名小白。只要呼唤它的名字,它定会招之即来,非常机灵,深得父亲宠爱。小白专注地望着宋南声,眼里充满疑问,不知道主人为何愁眉苦脸,当它看见宋南声手中握着的那双绣花鞋,是那样的熟悉,便情不自禁地汪汪几声。宋南声莫名其妙,“怎么啦小白?没事瞎汪汪啥!”他轻轻摸着小白的头,干爽的毛皮质地柔软手感光滑,给它挠痒痒,它便乖乖地趴在旁边的椅子上。宋南声回来没几天,就和它混熟了,很快就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原本这狗一直就是父亲的尾巴,脚前脚后,穿堂入室,涉水爬山,走街串巷,与父亲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也因此,父亲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能少了它一口。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给它一份食物。宋南声回到家,狗对他特别亲近,从前,宋南声并不把阿猫阿狗当成朋友,这次却不知为何有了特别的亲近。根源是因为它替宋南声在父亲面前尽孝,帮着父亲解闷,有时甚至是父亲的一个帮手,这些天的日夜厮守,宋南声也把小白狗当成了家庭成员。“叫唤什么呢?小白!”狗又“唔”地一长声,宋南声继续端详他手中的鞋,狗复又“汪汪”两声。宋南声好生奇怪,把手中的鞋在它的面前扬了扬,狗又接着“汪汪”个不停。这时宋南声突然想起警犬破案的故事,心里就可劲儿琢磨。这狗肯定是跟着父亲去过小珍家,也见过小珍的女儿,而且看见过小珍女儿脚上的绣花鞋,熟悉的气味已经刻在它的记忆深处了,所以每次见到这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它都会条件反射地叫几声,意思大概是我认识这双鞋,鞋的小主人去哪了?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的三百多倍,还有什么气味能逃过它的鼻子?宋南声抱着小白的头轻轻摇晃,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让他看到了一线美好的希望。

他立即找同学借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踏上了寻找小珍母女的路途,把小白装在自行车旁边的货篮里,只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头颅东张西望。

月亮走,我也走,一直走到黄金口黄金口,找舅舅,舅舅手拿金斧头不是上山打老虎是去月宫砍桂树

……

宋南声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半天时间就过了两省交界,这里曾经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路两旁是当年移栽的法国梧桐,整齐而茂密,巴掌大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是分列两旁为宋南声鼓掌送行的仪仗队。他想起小时候唱的儿歌,还有和儿时伙伴一起唱着儿歌、追赶月亮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

眼看到了吃午饭的光景,宋南声把车支在小镇一家餐馆门前,从货篮里抱出小白。小白快速抖抖身子,紧紧地跟宋南声的后面,他给小白买两个大肉包子,自己要了一碗肉丝面。当兵之前,村里的年轻人经常跨界到这边的城镇闲逛或是购物,宋南声也偶尔为之,对这边的肉丝面情有独钟,后来自己回家亲手做面,却怎么也做不出同样的口感来。店家把开水焯过的面条用漏勺捞起,放在备好葱花、豆酱、肉丝、蒜泥的一只只瓷碗里,客人来了,要上一碗两碗,店家只需把面团放在翻滚的面锅里狂煮数分钟捞起,放到碗里,浇一瓢沸腾的面汤,然后是客人呼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尽情享用小镇这名不见经传的传统美食。

宋南声在等待面条装碗的时候,就把肉包子喂进了小白的嘴里,小白吃得嘴角冒油,香甜无比,眼里流露出对宋南声的感激来,尾巴摇得呼呼生风,嘴巴嘎叽得特别响。宋南声逗趣说:“给你点好吃的你恨不得把尾巴摇断才好,真是个狗娘养的哈哈。”

“哈哈哈……”旁边的食客听了也哈哈笑个不停。

填饱了肚子,继续带着小白往前走。宋南声向店家打听过,黄金口最多还有二十多里,自行车再加把劲,也不过就个把小时的里程。宋南声听了浑身都是劲儿。

赶到黄金口的时候,才刚刚是下午,有午睡习惯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是在自家门口伸伸懒腰,悠闲地坐在门口喝茶聊天。黄金口也是一个小镇,只是因为有水路陆路的便利,小镇便繁华了许多。宋南声没有在黄金口停留,他的目的地不是黄金口,而是离黄金口不远的红星大队,要想找到小珍在红星大队的家,只能指望小白了。这红星大队坐落在山坳里,黄金口是通往红星大队的必经之道。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农忙季节,宋南声好几次陪父亲到黄金口来买种子买小型农具买些稀罕物资,一晃过去了这么些年,街景依旧,乡音依然,跑遍了沿海开放城市的宋南声,再细细端详家乡周边小镇的模样,原来不过是方寸之地,小且简陋,没有半点现代化气息,已经失去了当年留在心中的风采。

他沿着向南的一条小街径直往前走,看到了一座古老的小石桥,过了桥,他抱小白下得车来,把小珍女儿的绣花鞋拿出来,让小白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小白似乎明白主子的意思,对着桥那边山坳里的村庄汪汪地吠了一小会,然后主宠一起,专心致志沿路而行。宋南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他不忍心自己骑车让小白狗在后面跟着跑,走一走,歇一歇,其实他不累,主要是怕小白走的时间长了烦躁。偶尔碰到从山坳往小镇去的人,宋南声就会顺嘴

067

打听一句,红星大队还有多远,路人告诉他最多还有一个钟头,奇怪的是,越往前走,心里愈加不安,这次真的能找到小珍吗?肯定能找到的。他在心里一遍遍自问自答。这不,小白已经在前面带路了,它越来越兴奋,有时还汪汪叫几声,在宋南声身边转几圈后,又撒腿往前跑一阵。到了村口一问,方知红星大队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是一个大村,依山而建,单家独户或三五成群居住在一处,农家错落有致布满整个山坳,却没有问到小珍的住处。宋南声正疑惑间,小白却是一副闲庭信步的从容,领着宋南声穿越九曲回廊的迷宫一般,宋南声这下确信只要跟着小白走,定能走到希望的彼岸。

不知道走过了几道弯,爬了几回坡,小白在一幢瓦房前停住了,然后还汪汪吠了好几声,像是在向房子的主人通风报信。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妇端着盛着谷物的盘子走出来,看见了宋南声和小白狗,随即少妇手中的盘子“嘭”的一声掉落在屋前的水泥地面上,把人和狗都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豆大的泪珠从少妇眼里一串接着一串地落下来。

大喜大悲让重逢的恋人相对无言,唯有以泪洗面。

面前的少妇无疑就是宋南声日思夜想的小珍,小珍也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当她明白眼前的一切,惊喜和悲哀同时像岩浆般从心头涌出,见到宋南声和小白狗的第一眼,脑子里唰地变成了一片空白,天昏地暗天旋地转一般。几年来的一幕幕刻骨铭心的事件在脑海里回放开来,一个个望眼欲穿的夜晚,一回回梦牵魂绕的期盼,都如竹篮打水、水中捞月。刚分别的那一阵子,她总是到团结小学那里去等邮电员送信来,每次都让她失望而归,半年多的等待没有任何消息,宋南声转眼间人间蒸发,无情的现实让她痛心疾首。她无从知晓他正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期待浴火重生,更不懂得当时从远岛寄往大陆的书信,能收到的概率非常低。那个时期,她对宋南声的哀怨与日俱增直至无以复加,最后不得不选择放弃,在她的心里,宋南声不过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她曾以泪洗面了一段时日,是腹中的晴儿让她得救,想起一天天长大的胎儿,她在悲凉中看到了浓浓的希望。她开始唱歌给还没出生的孩子听,她一遍又一遍唱《映山红》,不厌其烦,哀婉凄凉: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满山开遍哟映山红……,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正是旭日东升,彩霞满天的时刻,她脱口叫出“晴儿”这个名字,让母亲大为惊讶,以为她是早已深思熟虑,其实她是灵感所赐。因为有了晴儿,她想着该告别不堪回首的过去,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当宋南声突然出现在眼前,身边还跟了她熟悉的小白狗时,她惊愕了,眼里充满疑惑:“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南声指指小白狗:“它带我过来的,它熟悉女儿的气味。”说完,又扬了扬手中的绣花鞋,感慨地说:“真是一只聪明的狗。”心里涌起大功告成的喜悦。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小珍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宋南声就在旁边静静地等待,任其自然才是疗伤的良方。此时此刻,他知道任何表白都苍白无力,任何解释都虚伪自私,他知道自己在小珍的眼里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小人,无情无义的感情骗子,千刀万剐万恶不赦,无论从哪个方面,他对小珍犯下的过错都无法原谅。短暂的五年光阴对小珍不亚于一个世纪的漫长,让她的豆蔻年华饱经沧桑。想到这里,宋南声同样是饱受熬煎追悔莫及,当时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这或许就是上帝的惩罚命运的捉弄。

小珍终于把宋南声和小白迎进屋,心中的期待早已沉没,无欲无求的内心反而出奇的宁静。每一场悲剧都是在以喜剧开场时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本应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却阴差阳错演变成了恶作剧般的狗血桥段,随之而起的社会舆论跟风造势成为扼杀爱情的帮凶。柔弱的农村青年小珍何以能抵挡得住这般凶猛的阵势,让这件事尽快平息的捷径,就是小珍尽快摆脱单亲妈妈的阴影。想起当初的情形,小珍仍然心有余悸,要逃避乡村中随处可见的性骚扰,面对无休止的道德审判、伪装正义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的人身羞辱该有多难。一旦冒出个绯闻,人人都会抢占道德的制高点,对当事人大加讨伐。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好心的邻居曾凡建议小珍连夜搬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仅如此,曾凡还愿意陪小珍一家搬迁到别处去,他说反正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到哪里都一样。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在经过一遍又一遍权衡之后,万念俱灰的小珍听从了曾凡的建议,决定忍痛割爱,连夜搬家。何况她已经认定宋南声是个负心汉,是当代的陈世美,这就更加坚定了她要逃离故土的决心。早就被爱恨交织气昏了头的小珍哪里能想到,她这一搬家,宋南声写给她的信就只能永远是石沉大海了,宋南声想要找到她们娘俩,那定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这次要不是小白狗带路,想找到小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当初跟着曾凡一起逃离的小珍,再也无法矜持孤傲,有人关心总比孤独无助强。在这之前,曾凡对小珍一家呵护备至,小珍多数时候都不领情,小珍生下晴儿之后,曾凡终于有了好好表现的机会,一有空闲就上门嘘寒问暖,只要进了小珍家,二话不说,就会脏活累活抢着干。带着小珍偷偷搬家之后,曾凡还打了几年的持久战,最后,在无望的等待中小珍终于束手就擒,把自己交给了现在的配偶过去的好邻居曾凡。

小珍背负厄运艰难前行的时候,宋南声被阻隔在远方如同局外人一样不得而知,现在小珍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转机,而这转机竟然与宋南声毫无关联。宋南声还能说什么呢?还有资格说什么吗?他陷入了一种无以补救的绝望,但宋南声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把自己当成逃犯一样,采取躲藏的方法把家搬到不为人知的地方,让流言蜚语从身边消失,这样就可以同过去一刀两断吗?生活环境可以改变,爱恨情仇岂能忘却?宋南声懊悔不迭地说:“我来晚了!真的,太晚了!谁叫你们搬到这个地方?这不是出馊主意吗?你做错什么啦?天下母亲都有生孩子的权利,不管是结婚生还是非婚生的孩子,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为什么要用失踪来逃避现实呢?难道你不知道你们这么一走,要是没有小白带路,我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你们娘俩了吗?”宋南声脱口而出的疑问,也让小珍充满惆怅,脆弱的心又一次被他揪紧。她终于知晓了宋南声离开挖渠工地之后的细枝末节,心中的悲伤失落重新弥漫开来,当年那个封信里面夹带着宋南声两个月的津贴费,现在想来,也正是这二十元津贴,使那封信落到了别人手里,让他们拔节生长的爱情慢慢夭折。她和宋南声之间也许本身就是一道无果的命题,因为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水中的鱼,他们的人生原本没有交集,只因为鸟上天之前在水上低飞时遇到了一群鱼,过去的鸟现在变成了大鹏,彼此只能身处爱情的彼岸,看春江潮水,起起落落。

小珍内心失落,却又故作坦然地说:“现在好了,我们都可以放下了,我有我的家,你有你的前程,感谢你专门来看我。”

宋南声不再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小珍,却已成为别人的妻子。是悲伤还是惊喜都不重要,巧在小珍丈夫曾凡正好不在家,他带着一老一小走亲戚去了,否则,宋南声和小珍都不会有这样独处的机会。宋南声心想,这同样也是老天的安排。宋南声多么想能见晴儿一面,可他终究不敢提出来。小珍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把晴儿的近照找出一张来给了宋南声。替小珍想想,与晴儿见面显然不妥了,要是见了面,平静的家不定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来。

天色已暗,小珍留住宋南声吃晚饭,不消一会儿的工夫,几盘菜就端上了桌,都是宋南声喜欢的家乡小菜,这时的宋南声已经没有了欣赏和怀旧的心思,饥肠辘辘的他只想填饱肚子就好,小珍特意摆下两只酒杯,宋南声没有推辞,小珍说:“为你送行,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家最珍贵的客人!”说着竟又流下泪来。

两人吃完饭,喝过家乡的高粱酒,宋南声揣上晴儿的照片告辞,小珍并不挽留。出门时,想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两人都默默无语泪光闪烁。宋南声把小白放进自行车的货篮里,踏上黑夜回家的路。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回部队报到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