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宋南声在驱逐舰部队一干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光阴,
七千三百个日日夜夜,对于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有如白驹过隙,对于宋南声却是意气风发只争朝夕。前十年,宋南声在参谋和航海部门长岗位上,埋头苦干,勤学苦研,中途几度进校培训,逐步掌握了舰艇动力、武备等多个部门专业知识和技术要求,为独立操纵舰艇当一名合格舰艇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十年,他随舰或驾舰穿越了太平洋、大西洋航路,走遍了以南中国海为主的广大海域。宋南声从参谋到驱逐舰部门长,副舰长、舰长,支队参谋长,直至后来被中央军委任命为驱逐舰支队的支队长。宋南声的军旅人生,一步一个脚印,虽然是如履薄冰、呕心沥血,但天道酬勤,他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支队长是海军作战部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统领一支威风凛凛的舰艇编队,纵横驰骋远海大洋。
宋南声干到驱逐舰舰长的时候,当年青涩的军校生宋南声,从此不再是个听令行事的角色,已经成长为年轻有为拍板决策的指挥官。当然,在海军部队提升到舰长这个岗位就很不容易,多数都是在大风大浪里摔打出来的。军校生大有人在,舰长岗位可是屈指可数。宋南声从德国军事院校学成回国分到支队后,在作训科工作了几年。那些年每年有一大半时间泡在海上,以至于他对每艘舰的装备性能、专业知识、人员情况都能如数家珍。支队政委与他非亲非故,却慧眼独具看准了他这棵好苗子。自从支队政委亲自从火车站把宋南声接回营房,就开始了对他进行跟踪培养,哪里有急难险重的任务,首先想到的就是宋南声。宋南声理解支队首长的良苦用心,就更加刻苦努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吃苦受累摔打磨炼的机会。
为了当驱逐舰舰长,宋南声提前几年就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刚刚走马上任,就遇到了一块硬骨头。那些年正好赶上部分新装备入列,机械化向信息化过渡,一些傻大笨粗的装备要被轻巧的电子设备所取代,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也是海军建设的必然趋势。可真到换装的时候,多数舰的老舰长们都一筹莫展叫苦不迭。这块骨头不硬不软,宋南声可是期待了许久,既有挑战意味,更是难得的机遇。宋南声嗅觉敏锐,那个时候,他就看准了未来二十一世纪是海洋世纪和电子计算机的世纪,尽管那个时候的计算机跟现在比比皆是的电脑差了十万八千里。
刚刚换上新装备,支队就开展远海射击训练,这个科目是在特定海区进行的,主要检验舰艇火炮攻击能力,以前舰炮射击训练靠的是人工装填和瞄准,老舰长们对电子计算机大多都是门外汉,看屏显尤其是看计算机上的英文程序和字符代码,完全是雾里看花。新装备入列,火炮导弹都要由指挥仪代替人工操作,遭到了舰长们的一致抵制,只有少数几个人例外,当然支持更新换代的舰长数宋南声最具代表性,由此,他也成了同行们的众矢之的。
科技革命的大潮势不可挡,舰长们谁也不会有意阻挡这历史的车轮。无论是枪炮指挥仪、导弹指挥仪还是其他什么电子仪器,尽管安装就是了,他们照样用老办法组织训练,兵们也乐得驾轻就熟,和平和发展是时代的两大主题,打仗似乎有时是一个遥远的话题,既然如此,打得准打不准是舰长枪炮长导弹长们的事,与咱当兵的无关。惰性本身就是一个顽症。宋南声属于另类,他对新技术革命的到来欢呼雀跃,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是舰长,军事训练当然由他说了算,他要求人人都要参加计算机考核,且必须过关。至于怎么学,个人自学和组织培训,走出去请进来,什么办法好就用什么办法,一切为攻克计算机这个堡垒开路,一下子就在全舰兴起了学习计算机的热潮,这在其他驱逐舰护卫舰是很难看到的景象。
远海应用射击前一个多月,支队参训舰艇都进入繁忙的训练中,可大多数舰艇还是沿用老办法训练,因为刚刚换上的新装备大家一窍不通,形同虚设,远不如老装备用起来顺手省心。舰长们个个亲自督战,加班加点,临阵磨刀,杀声阵阵。唯独宋南声的舰悄无声息,他的官兵在摸索各个计算机系统的脾气性能,个个冷静如冰,人人姿势优雅,坐在新装配的仪器仪表的键盘面前,有条不紊地操作武器系统,不断输入各种指令,校正瞄准误差,选择击发时机,检验射击效果。这个时候,宋南声自然也在一旁督战,只是他同样在不温不火地检查各种参数、程序,讲解其中的原理,让官兵熟练掌握操作方法。要达到熟练操作并非易事,必须熟悉新装备的基本原理,新装备的基本原理就是计算机原理的特殊构成,这需要刻苦学习才能修成正果,宋南声一开始就用狠招猛招,让官兵们咬牙挺过了这一关。这也是宋南声的过人之处。
到了应用射击的时候,十多艘驱逐舰护卫舰在特定海区一字排开,如长蛇阵一样蔚为壮观,还有众多其他舰艇观摩学习。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显然是一次不比赛的比赛。检验训练成果的时刻到了,以前这样的训练,多数舰艇也能达到良好以上,只要苦练,基本没有脱靶的情况,但要真正击中要害,把靶船打沉也是百年一遇的难事。应用射击用了两天时间,因为一艘舰一艘舰过,每艘舰要射击三发以上炮弹,有时会把靶船上的尼龙大网打脱落,需要及时修复,这样就要花去许多时间。那两天,这个海区炮声阵阵,硝烟四起。每艘舰依次展开准备,按照指挥员口令,装弹瞄准击发,然后报靶计分,没有格外的惊喜,也没有特殊的意外,人人脸上表情淡然,一件平常事而已。宋南声的舰安排在最后射击,并不是支队刻意安排他上演压轴戏,纯属是巧合。有的支队首长在观看了宋南声舰上官兵训练的场面后不以为然,甚至还担心宋南声这样训练会不会脱靶能不能及格。
最后轮到宋南声的舰上场了。他舰上的官兵早就跃跃欲试了,只等指挥员下达准备射击的命令。这次射击指挥员是支队副支队长李峰,李峰觉得这最后一艘舰射击很重要,打到良好以上成绩,大家都高兴。可他心里确实也没底,不知道宋南声到底有几成把握,于是迟疑了几许,言不及义地问了一句:“能打个优秀吧宋舰长?”宋南声含笑不语。随后扩音器放大后的射击口令也如炮弹出膛一样的振聋发聩:“预备——发射!”射击口令声未落,数发炮弹便相继出膛,挟雷裹电一般飞向远方。
现场的人都目瞪口呆。望远镜里远方海域相继腾起一片冲天水柱,别的舰是打一发瞄一次,而宋南声的舰不用瞄准,连发出膛,宋南声自信会百发百中,果然,随后靶船方向报来射击成绩,三发全中,靶船被击沉。全舰爆发长时间的欢呼。
宋南声爆出一个冷门,这样的惊喜,宋南声却说不值一提,只要用好指控中心和枪炮指挥仪,百发百中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说得舰长同行们又气又急。
那段时间,新装备成了舰长们的魔咒。
当然,宋南声也走了一回麦城。应了那句古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德高于众,人必非之”。第二年的应用射击他不但没给人惊喜,反而在总部海军首长的面前丢尽了颜面,那纯属是发生在宋南声舰上的一个意外事件。
同样也是年度训练科目,差不多也是那个时间段,总部海军要来检查海军战斗部队的科目训练。怎样接受总部海军的检查?当然真枪实弹的演习最为抢眼,于是定为火炮应用射击拦截来袭导弹。
导弹和火炮搅在一起最有看点,那天驱逐舰的任务是拦截来袭导弹,导弹发射由导弹快艇部队担任,拦截导弹的任务由支队驱逐舰部队完成。其实说起来不难,别人把导弹发射出来,在空中飞行的时候,你可以用火炮对着导弹齐射,小口径火炮在空中形成弹幕,大口径火炮计算好提前量进行点射,都有可能把导弹击落。那个时代的导弹还停留在上游和海鹰系列,个头大,速度慢,很容易拦截。宋南声更是胸有成竹,他的火炮部门,又经过了一年多的磨炼,不敢说是炉火纯青,但也算是手握重器。其他舰在拦截飞行到上空的导弹时,采取了狼群战术,几艘舰一起配合,成绩算平均值,为此消耗了大量的炮弹。多数舰的人与新装备还未形成最佳结合,在这种应急关头,就只能采用小口径机关炮和多舰配合的方式,在空中形成弹幕来击落导弹。支队领导虽然着急上火,也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这关乎支队部队的集体荣誉。
轮到宋南声的舰拦截导弹时,却意想不到地出了状况,本来各项工作都准备得非常周全,只等导弹临空,他们就开始用火炮点射,各项数据均由指挥仪上的计算机完成,而且枪炮指挥仪还根据训练实际专门到工厂做了改进。没想到几枚导弹临空飞过,宋南声的枪炮却无声无息,枪炮长和指挥仪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无论怎么摆弄,指挥仪无异于一堆废铁,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几枚导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飞过去了,大汗淋漓的枪炮指挥仪班长当场晕倒在现场。宋南声这一次可是真傻了眼。这么大的场面,这么高的规格,拦截导弹的成绩居然吃了一个大鸭蛋,这算不算训练事故有待查证,可当时的宋南声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发炮弹,飞上天去击落那几枚大摇大摆的导弹才好。
支队领导个个脸色铁青,有的领导认为这是宋南声狂傲自大,作风漂浮的结果,这次给支队丢脸丢大了,应该通报批评直至处分,方能以儆效尤。支队长政委果然比其他人冷静睿智,力排众议,先查原因,通报批评暂且不提。
别说支队领导要求彻查原因,就是支队领导没有这样的要求,宋南声也会查个水落石出,他不相信他的枪炮指挥仪在关键时刻出状况是一个偶然事件。
宋南声和舰政委一合计,决定对这次哑火事件进行彻查。这样的事件查起来并不复杂,舰艇还在返航途中,宋南声就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所有设备和电路均处于正常状态,问题出在总开关的保险丝上。拦截导弹射击之前,枪炮长和指挥仪班长及相关人员反复检查试机都没有问题,为什么保险丝会在正式射击时熔化从而导致供不上电来?这是一个最不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出厂的时候工厂就配好了与仪器匹配的保险丝,不碰到短路的情况保险丝不会自己烧毁,显然有人在保险丝上做了手脚。问题查到这里,宋南声把后续的调查一股脑儿交给了政委,政委是在保卫科长岗位上提升为舰政委的。炮弹打不出去,他和舰长宋南声一样的灰头土脸。要说担责的话,军事主官工作不细自然是原因之一,那你政治工作的保证作用又到哪里去了?
政委有政委的思路,他知道问题出在人为上,究竟是何人所为,按照当时的说法叫作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政委对宋南声说:“舰长你就安心干你的事,继续强化新装备训练,这件事由我来处理,我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你放心好了。”
政委不动声色地展开了调查。他把人员圈定在枪炮部门和机电部门电工班,他这样做有他的道理。炮弹打不出去,不是装备的问题,是那天根本就送不上电。有人换上了一根不匹配的保险丝,只要装备一启动,保险丝就被过载的电流无声无息地烧掉了,不像电路短路那样起火冒烟容易被人发现。枪炮指挥仪电路的配电箱,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只有操纵指挥仪的人员和电工知晓,舰长宋南声都不需要知道这保险丝究竟安装在什么地方。
政委逐一找人员谈心聊天,谈话持续了两天,没有发现明确的目标,枪炮部门过筛子一样人人过关,连枪炮长都没敢漏掉,依然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政委凭他的职业敏感,如果谁要是做了亏心事,肯定经不住他出其不意的心理攻势。当年任保卫科长的时候,专门在海军保训队学习了一年半的刑侦专业,参与破获了发生在舰队辖区的盗窃大案。这次,政委同样坚信自己的调查方向准确无误,果然,约谈到机电部门电工班秦小伟的时候,情况有了转机。
秦小伟是一名超期服役的老兵,之所以超期服役是等待留转志愿兵,当时留转志愿兵有名额限制,因为名额不够,只得等,不等就退伍,秦小伟选择了等。宋南声上这艘舰之前的舰长是个老舰长,别人认为把他挪到另一艘老驱逐舰上,是为了给宋南声腾出位子来。这秦小伟是老舰长一手呵护过来的,两人是老乡,据说老家就是一个村的。老舰长当年回家探亲的时候,正值征兵时节,秦小伟通过村子里的老辈人跟老舰长攀成了亲戚,老舰长当时还是副舰长,正巧赶上跟接兵连长熟,秦小伟也就心想事成穿上了一身海军蓝。
秦小伟经过专业训练之后,分到了现在的驱逐舰上,一干就是五年。三年前,老舰长由副舰长提升为舰长,秦小伟成了舰上的司务长,管伙食,这其中舰长大事小事都交给他办,俨然成了舰长的嫡系。老舰长调离之后,宋南声任舰长,秦小伟又回到电工班,好日子一下就没了。秦小伟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给他福享,他欣然领受,给他苦吃,他也不会逃避。只是舰上开始新装备培训之后,调到另一艘驱逐舰的老舰长突然和他交往多了起来,隔三岔五把他邀过去做客,特别关心宋南声这艘舰的新装备换装工作的进展成效,有时问得秦小伟都莫名其妙。但无论怎样,秦小伟对老舰长是有感情的,老舰长给过他很多照顾甚至是实惠。
后来秦小伟果然派上用场了。宋南声没当舰长之前,老舰长在支队驱逐舰中算是最有影响的一名舰长,军事训练部队管理水平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可是宋南声当了舰长之后,老舰长从此风光不再,最让他不能面对的现实是,新装备这一块成了他的瓶颈和死结,他也咬牙发誓要攻克这个难关,可是他毕竟文化底子薄,新装备这个坎就是过不了。一听说总部海军领导要来支队,主要是检查观摩火炮拦截导弹射击演练,要求新老装备结合使用,尽快淘汰老旧装备,这给了老舰长一线希望,毕竟新老装备的更替还有一个过程,当务之急是如何遏制宋南声在总部和海军首长面前大展风采。
老舰长把自己地想法向秦小伟和盘托出,秦小伟当时听得心惊胆战,他知道这件事要是露馅了,他年底转志愿兵的计划也就彻底玩完了。
老舰长给他打气说:“小伟呀,这件事做好了,我老哥无论如何亏不了你的,你不过就是个兵嘛,转不了志愿兵也没什么,回到地方我也要帮你帮到底呀。”
老舰长的话对秦小伟充满**,最后权衡再三,想想没有老舰长也没有他的今天,再说,即使是年底有名额,也不一定就是铁板钉钉,如果转不了志愿兵,回到老家还真要老舰长帮衬才行,这样一想,秦小伟就默认了。政委面前的秦小伟两个回合就被拿下了,秦小伟痛哭流涕,伤心欲绝,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罪不可恕,横竖听任政委发落。
支队领导把这件事私下压下了,秦小伟的志愿兵肯定是留转不了了。老舰长在年底的时候被组织安排转业,本来他是想同宋南声争支队参谋长的岗位,出了这样的事,没处理他已是万幸,他自感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便申请就地转业到公安工作了。
48拴柱海上遇难的时候,宋南声刚刚当上驱逐舰支队参谋长。
参谋长宋南声是从一份事故通报中知晓拴柱遇难的。一开始他不相信这就是守岛的拴柱,以为是同名同姓,经过反复核实,宋南声不得不承认拴柱遇难的残酷现实,那天,宋南声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久久无语两眼含泪。
从悲伤中冷静下来的宋南声,决定火速回家给拴柱奔丧。当时部队正值训练旺季,参谋长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请假报告送到支队长和政委那里被压下了,这么多艘舰艇在海上,参谋长哪脱得开身呀!但支队长政委心里明白,宋南声必定遇到了大事,否则他不会开这个口。已经好几年没请过假了,妻子陈晚秋催他回去给岳父祝寿,他根本难得理会,夫妻团聚每次都是陈晚秋带着儿子宋春波来队探亲。这次可不一样了,宋南声没等支队长政委批假,他就匆匆地打点好了行装,无论如何他要去送拴柱最后一程,让岛长拴柱的在天之灵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拴柱是他军旅人生的启蒙老师,是他知冷知热的大哥兄长,没有拴柱就没有他宋南声的今天。
支队长政委知道了宋南声的心思,忍痛割爱批了宋南声一星期假,“一星期够吗?”一脸言不由衷的关切。宋南声理解支队长政委的心情,忙不迭地说:“够够够!我快去快回,尽量不耽误工作。”他知道拴柱一走,小珍的家又塌了,宋南声放不下小珍母女,想着该怎样帮她们度过这次的难关。
宋南声回到老家的时候,拴柱的后事已经处理完毕,宋南声突然现身,一家人又惊又喜。看到风尘仆仆的宋南声满脸哀伤,能掂量得出宋南声与拴柱的那份患难之交的厚重。
父亲趁宋南声在场,动员小珍搬过来一起照顾晴儿,父亲说:“晴儿马上要考大学了,这个时候分心不得,小珍你搬过来住,等以后你找了人,再搬出去。”
小珍看了看宋南声,看到了他眼里的期待和忧虑,她眼泪汪汪地说:
“我不找人了,我给您养老了。”小珍搬进了宋家。
这是宋南声期盼的结果,以后对陈晚秋也好有个交代。父亲的养女,这是最好的解释,既为照顾晴儿,也为孝敬养父,互相均有个照应。这个理由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宋南声这次十万火急地赶回来,为的就是送拴柱最后一程,他要亲手为兄长拴柱造墓立碑植树培土,让他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也为劝小珍节哀顺变,帮助她们母女尽快恢复生活常态。除了小珍,拴柱没有别的亲人,父亲和小珍商量之后把拴柱葬在了蓝河湾上,坟头坐北朝南。蓝河湾草木葳蕤,河中鱼翔浅底,那里景色宁静优美,物产丰富,曾经是宋南声儿时与同伴嬉笑玩耍捞鱼捉虾的地方,一直被当地人视为风水宝地。宋南声高中毕业回乡后,在那一段迷茫困惑失意彷徨的日子里,蓝河湾成了他和同伴们排忧解愁的所在。春夏秋冬,伴着河水的涨落,他们结伴在这里度过了快乐和苦闷的时光。后来宋南声终有所悟:心中一旦有了苦闷和忧愁,都能被这里的宁静安详所化解。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天意?拴柱活着的时候,像兄长一样对宋南声百般呵护,去了天国还不舍昼夜守护宋南声不为人知的心灵家园……。
不能太委屈拴柱了,宋南声连夜为拴柱修造墓地赶制墓碑,刻下了拴柱的生平事迹。从此,蓝河湾上多了一座守卫海岛的军人坟茔。
俗话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宋南声却是个例外,他当参谋的时候就显示出举足轻重的作用来,现在提升为参谋长,那就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参谋长当然不同于舰长,是舰长的上级,属于部队级的首长,管辖范围更广了,以前管一艘舰,现在支队的所有舰船他都能管他都得管。
这一时期,社会环境复杂,改革大潮涌起,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军营周围的宾馆发廊和娱乐场所,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军营围墙里面的官兵,并非与世隔绝,时刻感受着社会的脉搏。军营不再封闭也不再神秘,各色人等开始在营区穿梭往来,五湖四海的大家庭里不光能听到早早晚晚的嘹亮军号,也充斥着心浮气躁的红尘喧嚣。衣冠楚楚的政商名流对军队这块风水宝地情有独钟,不仅拥军名号是巨大的无形资产,更因为军队人力财力资源丰富潜力无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军人的接待应酬开始与日俱增,以致一直延续多年愈演愈烈。宾馆酒店业强势崛起是经济发展的标志性产物,也如同天敌一样倒逼传统的家宴悄然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星级宾馆、大众饭店、路边餐馆,按照不同的层次,海纳百川一般,迎接着吃喝盛世的到来。这一外部影响的严重后果便是军心浮躁、纪律松弛、事故频发。面对这种趋势,军队各级将领颇感忧虑,尤其一线指挥员心力交瘁。这对参谋长宋南声同样是一个莫大的挑战,军队是要打仗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那也不能沉迷其中玩物丧志。
抓训练管部队是参谋长两大重要职责。先说抓训练,宋南声就需要手脚并用拳打脚踢。老舰长们对新装备如临大敌,一年多的时间,软拖硬抗,新装备换装之后的训练毫无起色。真正进入角色的只有两艘舰,其中包括宋南声当舰长的那艘舰,接替他的还是他的校友师弟。这样一来,新装备成了老舰长们的拦路虎,而老舰长们则成了宋南声推行新装备训练的拦路虎。参谋长的直接上级是支队长和支队政委,必须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大力支持,这对宋南声不是问题,支队长政委对新装备训练逢会必讲,他们深知新装备对这支部队建设发展的重要意义。
宋南声逐渐开始发力。他先是带着机关相关科室一干人马,逐一检查各舰新装备换装情况。这一查让他大吃一惊,有一大半的舰还在用老装备,有几个资格老的舰长对宋南声的到来颇不以为然。在部队讲资历,有时官大一级还不定管多大用。有个舰长牛哄哄地回敬宋南声:“这新装备动不动撂挑子,性能不稳定,咱从弹火硝烟里出来的人,用不惯这洋玩艺。”说这话的舰长确曾参加过一次著名的海战,那还是他当兵的时候,在战斗中一次装填 100毫米口径的火炮三百多发,因为是立过战功的功臣,后来直接提干,慢慢干到了舰长,他压根儿没把宋南声这个年轻的参谋长当盘菜。
宋南声听出了舰长话里的弦外之音。他是在检查完其他舰之后,最后才到这艘舰的。他想跟老舰长商量商量,让他带头把新装备训练热火朝天地搞起来,没想到,老舰长一听新装备就来气。这也怪不得老舰长,老舰长当兵前才上过几年学,海战立功之后,组织上派他去北方海军学院进修培训,他去了一个星期就被学校退学了,理由是他听不懂学院老师讲的课。
宋南声只是尴尬地笑笑:“改进装备是部队建设的必然趋势,再过一些年,我们现在的这些舰艇通通都要换装,不学新装备肯定要落伍的啊舰长。”
宋南声的话颇具杀伤力,一下点到了功臣舰长的痛穴,功臣舰长也不含糊,回答说落伍就回家抱孩子呗!话不投机,宋南声带着手下人马悻悻杀回机关。
第二天,恰逢支队召开新装备训练动员大会,会议场面隆重庄严,会议议程安排颇费心思:宋南声宣读新装备训练措施,并就新装备训练指导思想、目的要求、重大意义、具体步骤和考核标准作详尽解读。然后是宋南声的师弟舰长代表舰长们表决心。再然后支队长做动员讲话,支队长讲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最后支队政委又重复强调,要求会后各舰立即抓紧落实,不得有误。
且说舰长们这一下心情可不平静了。支队长在动员会上说新装备训练成绩上不去,年底该辞职的辞职,该转业的转业,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们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不知道支队长从哪儿来的壮士断腕的决心,大家纷纷猜度这定是参谋长宋南声在支队长和支队政委那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谁也没想到狠招还在后头呢,第三天,功臣舰长就被调离舰长岗位,到支队副参谋长岗位上任去了,成了宋南声的搭档。这艘舰的舰长先由副舰长顶着,副舰长毕业于海军某院校,虽然不是舰艇指挥专业出身,但在副舰长岗位上摔打多年,熟悉舰艇专业,又是新装备训练的骨干。驱逐舰舰长们终于明白,再也不能把新装备训练不当回事,更不能把参谋长宋南声不当回事了。
宋南声用了几个回合,把他当舰长时新装备训练的方法推广到支队所有舰艇,到年底海军首长机关检查考核时,新装备训练支队一跃而成全军的训练先进单位。
再说抓管理,花去了宋南声的另一半精力。那一阵子,支队部队出的事儿真不少,有些小事直接就在内部消化了,实在瞒不过去的事才算事儿。有一艘舰的机电班长带着两个兵去地方嫖娼,让兵为他把门,结果被地方派出所逮个正着,一下子捅到了舰队。有个老兵探家归队时,几个老乡战友为他在营区外面小餐馆接风洗尘,酒后乘无牌无证摩的回营区,被摔成重伤,司机逃匿,老兵至今躺在医院里不能动弹。还有营门边上的几家店主,拿着赊账单找上门来,要求赊账的兵还钱。这几件事足以搅得领导不得安宁,何况还不止这些。说明当时部队管理多么混乱,军纪松散到何种程度,而且这几件事又具有超强的代表性和普遍性,并不是孤立的偶发事件。
宋南声明白,他要想治理地方的大环境,那是痴人说梦。有一段时间,宾馆里的暗娼,发廊里的小姐,路边的招嫖女,大行其道。年轻士兵正值青春期,哪能经得起这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参谋长宋南声和政治部主任一番筹划,推出了几个系列性动作,上报支队党委研究之后得以实施,确也解了当时部队管理的燃眉之急。
宋南声有两个同学转业在本市公安部门工作,一个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一个在部队驻地附近当派出所所长,他们成了宋南声的左膀右臂。利用他们两人的关系,宋南声摸清了地方涉黄涉赌的主要场所,特别是派出所所长那里,宋南声有特别交代,让他的干警把这些地方看紧一点,只要疑是支队的官兵,一律当场劝回。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多油多贼的兵也会吓得夺路而逃。
在支队部队内部,司政两家相关科室,建立了定期和不定期巡察检查制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光听大家传得绘声绘色,实际情况若明若暗不行。宋南声决定亲自出马了解社情,便带手下人到生意最火爆的一家宾馆微服私访,果然让宋南声大开眼界,东西南北中的小姐汇聚一堂,场面如排队买票一般的火爆。宋南声把转业到本地派出所的战友呼过来,找了间KTV包厢,坐下喝茶聊天。再一看战友那呼风唤雨的派头,跟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已是今非昔比。
“这大厅里都是小姐吗?”
“是啊,全国各地来的小姐。”
“哟!黄色娘子军啊,‘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挣钱目标?’”宋南声嘿嘿调侃了一句,然后进入正题:“你们就这样任其嚣张撒手不管啊?”
“管啊,人家脸上又没写暗娼两个字,一个个水灵得像黄花大闺女似的,她们这是等着进KTV包房陪唱呢,如果哪个嫖客想要,那也是在包厢里谈好了价钱再找地儿。你说我们到哪查去。再说啦,领导叫我们查我们查,领导不叫我们查我们查了,弄不好还就是破坏当地投资环境呢。”
“噢——”宋南声像刚刚被启蒙的学生,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派出所所长说:“地方管不管我说了不算,但所长你得帮我管住我的兵,这个我说了算。”
“没问题,我理解师兄的心情。兵们唱歌嫖娼都上瘾了,还他妈怎么训练打仗啊!”两人正聊着,就发现几个板寸头从眼前一闪而过,宋南声手下参谋人员老鹰抓鸡一般扑过去,果然是舰艇上的几个兵偷偷摸摸跑到这里寻乐子来了,没想到被参谋长宋南声手下逮了个正着,这下子少不了一个星期以上的禁闭。
回单位的途中,有个老兵哭丧着脸向宋南声求情:“宋参谋长,我也就是好奇来看看,您千万别给我们通报,您要是一通报,那我这刚转的志愿兵就算完了。”
老兵不讲倒好,讲了反而提醒了宋南声,乱象用重典,真得杀几只鸡给猴看看。回到办公室宋南声就叫军务科连夜写通报,那个兵还在锚链舱蹲禁闭的时候,就听到了支队下发的关于谁谁违纪问题的通报。老兵在锚链舱里把参谋长宋南声骂得猪狗不如也无济于事。这之后,又连续处理了几起同类事件,于是,那些心怀侥幸的老兵油子,只能夹起尾巴过日子,他们最为提心吊胆的是,哪天自己不留神撞在了参谋长宋南声的枪口上。
49宋南声在参谋长的位置上,更加勤勉敬业,他认为自己没有
松懈的理由,参谋长岗位远不是他军旅人生的最后一站,陈晚秋也对丈夫的仕途寄予厚望。转眼之间,儿子宋春波已经十多岁了,陈晚秋一直闭口不谈随军的事,其实是巴望着丈夫能尽快杀回学校,那时他们夫妻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过舒心日子。
宋南声这边全然不知妻子的心思,而且他并不是因为陈晚秋的期待而努力,完全是天性使然。参军到部队,一路顺风,毕业于军队名校,学历经历都不同凡响,大踏步向前,未来加入将军行列并非天方夜谭。也正因为这里里外外先天后天的因素,促成了宋南声的义无反顾,一门心思抓工作,也由此形成良性循环,不断得到上级领导的认可和青睐。
在宋南声参谋长任期内,兄弟部队不断发生这样那样的问题,单位领导一天到晚不得安宁。而宋南声所在的这支部队却平安无事,部队安全,士气高涨,各项工作顺利推进。支队长政委人前人后都是对宋南声的赞誉。不怕批评就怕表扬,宋南声更不敢对工作有一丝儿的疏忽大意。
那一时期,地方宾馆酒店和娱乐场所藏污纳垢色情泛滥,发廊更像汪洋大海一般,对营区呈合围之势。大多数发廊都是打着理发烫发美发的幌子,干着卖**嫖娼的勾当,和宾馆KTV包房的小姐比,发廊更是经济实惠,方便快捷。舰艇兵节假日外出,胆小的到发廊偷偷打一炮就走,神不知鬼不觉,胆大的兵直接就隔三岔五呆在发廊里和按摩女鬼混。友邻部队还因为嫖资纠纷,对按摩女大打出手,最后闹进派出所。更有甚者,有个干部长期出入发廊,居然日久生情,无怨无悔地爱上了一个按摩女,最后与结发妻子闹离婚,闹出了天大的动静,整个地区的部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用说,支队营区面临同样的风险。怎样解决官兵进发廊的问题也是当务之急,如果官兵长期沉迷于发廊欢情,无疑会消解斗志,影响军心士气。参谋长宋南声这个时候,又一次灵光乍现,突发奇想,对干部和志愿兵家属进行摸底排查,筛选出五个手艺精湛的女理发师,他要求部属紧急动员家属上岗,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既解决了干部家属工作和夫妻两地分居,又缓解了水兵理发难的矛盾。他把这些军嫂理发师安排在水兵人流密集的去处,比如,支队机关大楼,码头凉亭,俱乐部和文化活动中心等地儿,每月上缴住房租金即可。这之后,发现哪个兵进发廊不管是不是理发也定当严惩不贷。
小珍也是这五个理发师之一。这并不是宋南声蓄谋已久的事,纯属是宋南声在寻找军嫂理发师时联想到的。他想起小珍在宾馆工作期间,专修了理发师和美容师专业,和拴柱一起守岛的时候,守岛官兵的头发也全靠她打理。拴柱牺牲后,她回到老家,靠抚恤金生活,从此不再上班,专门照料晴儿上学。晴儿学习很努力也很争气,去年考上了军医大学。小珍虽然愿意在家孝敬养父,可宋南声觉得过意不去,在安排这批理发师上岗之前,宋南声征求了小珍的意见,小珍一开始很是犹豫,架不住宋南声反复劝说,这一切才顺理成章地变成现实。
小珍来军营生活,对宋南声是一个小小的慰藉。这样的事,只有参谋长宋南声能够轻而易举地办成,舰长宋南声即使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是白费力气。平心而论,宋南声把小珍弄到部队为官兵理发,是出于公私兼顾公大于私的考虑,对宋南声本是无可厚非,当时他从干部家属中找到了四名理发师,觉得还不够,这才想起了小珍。宋南声经常扪心自问,在招募理发师这件事上到底有没有私心杂念。小珍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去小珍的理发室理了几次发,别的什么都没有。安顿小珍的时候,宋南声也没有直接出面,钱是宋南声出的,事是手下人办的,宋南声对外称小珍是父亲的养女,平常以兄妹相称。
自从安排了军嫂理发师进军营,营门外面的发廊确实再也见不到当兵的影子,兵们觉得这几个军嫂理发师个个干净漂亮,举手投足间还透露出大姐一样的关爱,发廊里**妖艳的按摩女无论怎么殷勤在官兵心中也是不干不净的货色。
小珍来到宋南声的身边,宋南声的生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每个月去理一次或是两次发,其他人理发收费,宋南声当然是免费。以前宋南声理发,都是机关公务员的半吊子手艺,把头剪成平头就算成了。小珍来了之后,宋南声理发洗剪吹全套程序一项都不会少,水是热了还是凉了,小珍恨不得拿个温度计测量才好,生怕宋南声有不适的地方。洗头的时候,宋南声一般情况下都是闭目养神,琢磨着单位的事,但他能时时感受到小珍的鼻息,这鼻息有时在脖颈处有时在耳根边,像蜜蜂像虫豸一直撩拨到他的内心深处。
小珍的理发店白天人多,宋南声一般都是晚上去理。每次宋南声进门脱去军上衣的时候都是小珍从后面不声不响地接住,然后挂在店里的木制衣架上,一开始宋南声不适应,是后来慢慢习惯的。宋南声每次理发都表现得很匆忙,小珍不管这些,只要他坐到了理发椅子上,那就是小珍掌控时间,有的时候,宋南声还要急着去处理公务,小珍也没有因此加快速度。
理发的时候,两人会有你问我答的交流,没话的时候,就各自想着心事。每次看到宋南声头发油光闪亮,小珍都会说:“你忙得没时间洗头,你就到这里来洗呀,看这头油多厚。”
“理发的人多吗?”宋南声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睁眼。
小珍站在宋南声一侧,正修剪宋南声的鬓角,瞄一眼镜子里闭目养神的宋南声,说:“每天都不少,有时还一阵一阵的,特别是有舰艇靠码头的时候,当兵的都排着队来理发。”有一阵忙的时候,宋南声干脆让公务员把头发剪了了事,小珍知道了马上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嫌我理得不好是不是?!”劈头盖脸甩出这么一句。
宋南声赶紧解释:“下次再过来,这段太忙。”就挂了,小珍就一人在理发小屋暗自垂泪。其实小珍是错怪了宋南声,他不是有意冷落她,他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50宋南声突然带队出海去了,这是军事秘密。这次任务比总部检查年终考核重要得多,宋南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小珍把电话打到宋南声办公室,一直没人接。她就想着找个理由到他办公室门口去瞄一眼,看看参谋长宋南声到底在不在办公室,是不是有意不接她的电话,她知道宋南声办公室里的军线程控有来电显示。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心里有鬼才偷偷摸摸呢!我是宋参谋长的亲属,是他父亲的养女,我找宋参谋长说话谈事名正言顺。小珍直接就昂首挺胸去了宋南声办公室。机关大楼门前的卫兵仔仔细细盘问个够,才得以放行,到了办公室门前,看到办公室里只有公务员在例行收拾屋子。公务员认识小珍,小珍问宋参谋长呢?公务员说出海了呀!小珍问出去多久了?公务员说都一个星期了,您还不知道啊!小珍就匆匆返回理发室,关起门来想心事。她本来要多问几句的,又怕问多了公务员说这是军事机密。再说,小珍与宋南声又不是夫妻关系,对人家的行踪这么关心,就不怕别人起疑吗?但小珍心里还是别扭,宋南声出海干什么去,要多长时间,好歹说一声也能让她免去了担心牵挂。越琢磨心里越是气不顺,干脆跟自己赌气似的和衣而卧一下迷糊到天亮。
这之后,小珍下班之后,都会独自一人在码头看一艘艘舰艇来来往往地进港出港。
宋南声这次执行任务走得急,对谁也来不及说,经过昼夜航行,比上级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点点到达。具体任务要求是舰艇在航行途中下达的:在某一海域附近有不明国籍的船只和人员频繁活动,想对我方海域中的某岛礁骚扰的意图越来越明显,要求我方舰艇务必在某个时刻赶到这一海域,阻止可能发生的情况。宋南声是这一任务的指挥员,领受到这样的任务,那可是天大的事儿。
时间就是胜利,舰艇十万火急地往前开进,宋南声不敢沾床边,怕睡着了误大事。赶到指定海域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岛礁就在前方近千米远的地方,舰艇准备抛锚,宋南声立刻组织人员放下冲锋舟,向近在眼前的岛礁出发。
宋南声亲自带着几名人员向礁盘挺进,要求舰长按照对海作战的要求,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此时的情势非常紧迫,有几艘可疑船只明显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这些船只是不是刚刚赶到不得而知,但它们在岛礁周围转悠,好像一只只野狗围着即将到手的猎物,既兴奋又不敢下口。也许它们是怕硌了牙或是怕碰到硬骨头,它们仍在犹豫,选择什么时机拿下猎物才安全稳妥不被猎人发现。
宋南声知道无须费力去琢磨对手的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像尖刀一样插到岛礁上才是上策,任何优柔寡断都会贻误战机,成为历史的罪人。对方很快看出了宋南声这一组人员的企图,一见大事不妙,他们也驾着快艇向礁盘快速运动。阵线一下子就明朗了,双方都从不同方向向礁盘冲刺。也几乎是同时,双方的武装人员都登上了这片乱石丛生的礁盘。庆幸的是,宋南声带着他的队员们占领了礁盘中央,这是礁盘的制高点,与对手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对峙。
谁也不知道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何时收场怎样收场。
宋南声被队伍簇拥在中央,他和队员们组成一组如钢似铁的雕塑。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有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的气概。宋南声明白,对手没有我们钢铁般的信念,更没有我们锐不可当的底气,否则,他们早就抢先一步登了礁盘,但他们没有。
宋南声和队员们把鲜红的界碑嵌入礁盘,虎视眈眈的对手在远处张牙舞爪呱呱乱叫,双方对峙了整整三十六小时。对方退却了。这三十六个小时是生死考验的三十六小时,宋南声和他的队员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随时都有可能擦枪走火,甚至会发生一场载入史册的海战。
宋南声和他的队员们全身而退。数天后,宋南声随舰返回军港。
没想到,回到军港受到的是英雄般的礼遇。舰队首长主持欢迎仪式,安排亲属献花。陈晚秋远在北方,不能如期赶来迎接胜利归来的丈夫。支队政治部搜肠刮肚地想到了参谋长宋南声的亲属小珍,便顺理成章地安排小珍为宋南声献花。
并不是舰队首长小题大做,而是这件事确实是一件关系到国家千秋功业的大事。宋南声和他的队员们不辱使命,用血肉之躯和浩然正气逼退了企图占我礁盘的敌军。在雄浑豪放的军乐声中,在彩带飞舞锣鼓喧天的氛围之下,小珍手捧鲜花迎上前去的时候,甚至是错识了自己的角色,她似乎不是在迎接以兄妹相称的参谋长宋南声,而是在迎接她日夜思念的丈夫宋南声。
小珍把鲜花送到宋南声手上的时候,他看到了小珍由于紧张而羞得通红的脸,还有那眼里转瞬即逝的幽怨和感伤。
只有支队副政委林汉全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这么些年过去,林汉全先是从H舰政委提升到驱逐舰当政委,两年前又从驱逐舰政委提升为支队副政委,当年宋南声随H舰出海时,与林政委现在的林副政委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不仅如此,林汉全副政委的妻子白雪和宋南声的妻子陈晚秋同在一所中学任教。这些年,两人的妻子大多都是一起来部队探亲。因此,林副政委对宋南声的家事虽然不可全知但至少也知晓大半。
宋南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东头办公室的林汉全副政委就出现门口。宋南声明白此时此刻林副政委出现在门口的特殊意味。
“坐坐坐,政委哥!”林汉全由舰政委提升到支队副政委两年了,官升了一品,叫起来反而不顺溜。虽然林副政委与宋南声现在是平级,但在林副政委面前宋南声还算是年轻的参谋长,所以,私下场合宋南声仍然昵称“政委哥”。
“这次你带人把礁给占住了,这件事意义重大,你们就等着立功吧!”宋南声说:“立功受奖我还真没想过,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一幕确实挺险。”聊了几句,林副政委话锋一转直接问:“小珍和你是青梅竹马吧?”
宋南声说:“小珍是我父亲的养女,女儿上大学了,我们这儿不是正好缺理发师嘛,她在老家就是酒店里的理发师。”林副政委说:“白雪昨天来电话,说她准备和你家晚秋过来休假呀。”宋南声并不介意林副政委的跳跃性思维,随口答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暑假说来就来了。”
林副政委笑呵呵地纠正:“不是暑假说来就来,是老婆孩子说来就来。”
宋南声和林副政委会心地笑起来。笑完,两人又聊了一会,林副政委才离开。宋南声的办公室安静下来,这时他想起在码头小珍献花的一幕,心里不免又生出一番酸甜苦辣咸来。
51晴儿从军医学校毕业了,被分配到岸勤部医疗所当实习医
生。报到的时候,没有告诉宋南声。宋南声也懒得过问,把晴儿安顿好就够了,他一个名义上的舅舅,不需要做更多的表面文章。几年不见,出落得如花似玉的晴儿和小珍年轻时一模一样,穿上军装就更显靓丽,迷得周围的小伙子魂不守舍的。
小珍母女见面的时候,激动得又哭又笑,那天正巧宋南声在小珍的理发室,感觉好像是小珍早就设计好的。晴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以来都叫宋南声舅舅,晴儿称呼什么宋南声都不介意,他心里知道晴儿是谁就够了。
晴儿像花儿一样飘进门的时候,宋南声刚刚脱下的军上衣还在小珍的手上,这样的安排真是分秒不差。随后小珍把军装挂在了衣架上,转身抱住了花骨朵一样细嫩的女儿,然后,捧着晴儿的脸蛋左右端详,直到撒下一串幸福的泪水。
“妈——您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晴儿眉目传情地撒娇。“你看你来得多巧,舅舅也在这儿呢。”小珍把脸转向宋南声,晴儿亲昵地叫舅舅,叫得宋南声心头一股暖流涌动。好不容易这对母女才安静下来。宋南声看着晴儿的模样,自然想起年轻时的小珍,母女俩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南声说:“越来越像你妈妈年轻的时候。”
小珍不假思索:“你还说呢,你看她的眼睛鼻子多像你。”站在一旁的晴儿一脸的茫然。
“外甥像舅没错啊。”宋南声顺坡下驴。然后,小珍开始为宋南声理发,宋南声顺嘴问起晴儿的情况,接着是叮咛又叮咛,交代了初入军营的诸多注意事项。小珍第一次听宋南声像是对部属又像是对女儿的训诫,说得形象生动细致入微,晴儿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虔诚得光顾点头。
晴儿和宋南声是一起离开理发室的,合着晴儿纯属就是来会宋南声的,虽然晴儿不一定明白,但这小珍心里有数。出门的时候,小珍还总是你们爷俩爷俩地叮嘱,当着晴儿的面,宋南声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可宋南声明显感觉到,自打拴柱走后,小珍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这之后,小珍又带着晴儿去过宋南声办公室好几次,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晴儿找了男朋友,请宋南声帮助了解了解对方的情况,也听听宋南声对这门亲事的意见。晴儿觉得自己的婚事自己心里有主意的,舅舅忙得不可开交,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拿这事三番五次去给舅舅添乱,而舅舅对晴儿的事又总是很上心,一听说晴儿谈了男朋友,也是友邻部队刚刚从军校毕业的学生官,宋南声拿起电话就给支队干部科下任务。干部科长自然会拿鸡毛当令箭,比克格勃的工作还深入细致,三下五除二就把男方祖上三代直系亲属的情况弄了个明明白白。后来几次,就是男孩领着晴儿直接来宋南声办公室了。宋南声经常会站在长辈的角度,对晴儿这对初入爱河的情侣说些无关宏旨的人生建议,而晴儿和她的男友分明从参谋长宋南声的眼里感受到了父爱的光芒。那一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大概是星期六也许是星期天,宋南声在办公室里埋头批阅文件,处理手头事务,公务员把小珍、晴儿和晴儿的男朋友一起领进了办公室。
要是只有小珍一个人,宋南声或许头都懒得抬,他的案头已经堆了一堆红头文件了。他感觉到这些文件在他的面前探头探脑,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去触摸翻阅它们,然后写下批语拿出高见,要么转呈要么转发,好多事情都靠这些文件去一条一条地落实呢。可现在晴儿和男朋友来了,宋南声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了。无论再忙,只要是晴儿来,宋南声都是笑脸相迎,他不是强作欢颜,而是打心底里流露出欣慰和兴奋。
“今天你们这是怎么啦,队列大会操啊?!”宋南声笑呵呵地说。
晴儿说:“舅舅今天又加班哪?”
宋南声说:“你以为舅舅像你呀,八点上班,六点下班,业余时间,百事不管。”说完,示意三人在沙发上落座,随手整理一下文件,等着小珍说明来意。他心里想,既然这么整齐的阵容,总不会是专门到他这儿来旅游观光的。
果然,小珍悠悠地说:“小郭父母要来部队看看晴儿,晴儿和小郭准备订婚了,想来听听舅舅的意见。”小珍不知何时习惯借晴儿的身份称呼宋南声“舅舅”了。
宋南声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他看到了晴儿脸上泛起的羞赧之色,也看到了晴儿男友小郭脸上隐隐的不安。他意识到自己这个舅舅的角色在这一家人心中的分量,尽管他心里对晴儿的婚事比谁都关心,但他不会不明智到在晴儿的婚姻大事上指手画脚。他觉得有他这样的舅舅对晴儿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对她的恋爱婚姻产生一些世俗的牵绊,必须把晴儿定位在平头百姓子女的坐标上。这些想法,闪电般从脑海里划过,使宋南声慎重的本意变成了举重若轻的表达:“定啊,该定定,我看小郭挺好的,晴儿也不错,关键是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比什么都重要,当妈妈的可不要大包大揽啊,当舅舅的就更只有建议权了,是吧晴儿?”宋南声字字句句都挑不出毛病,可小珍听了,还是满脸失望。她不是责怪宋南声对晴儿的终身大事不关心,而是生气宋南声有意撇清关系。晴儿倒是满脸兴奋,她的男朋友小郭心里悬着的石头更是落了地。宋南声能猜到小珍的心思:晴儿的婚事,大局已定,不需要宋南声当家作主,只需要宋南声有知情权,然后高兴之余提希望给建议,没想到,宋南声第一句话就投了赞成票,如同把十年陈酿一下子变成了清淡寡味的凉白开,没有嚼头也没有了回味,小珍猛然间就失落了迷茫了甚至有点崩溃的感觉。宋南声早就看出自己局外人姿态伤了小珍,但他不急于补救,一副没事儿的样子,说:“既然双方家长意见统一,那小郭和晴儿就好好相处啊!”
也正是这一家人在宋南声办公室里准备撤退的时候,支队军务科于参谋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宋参谋长,码头北端有地方人员钓鱼,纠察队上去制止,他们反而把队员们打了,现在还僵着,科长要我来请示您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不服纠察关禁闭!通知地方派出所二十四小时之内领人。”正在这当口,宋南声有些扫兴,在晴儿和她的男友面前,不好直接发作,只能压住火气。于参谋把宋南声的话当成了气话,宋南声本没有要亲临现场的意思,可一看于参谋还在旁边傻等,说明情况比较棘手,宋南声迫不得已,对小珍一家人说:“谁吃了豹子胆,敢打我的纠察队员,我还真要去会会他们,你们先回吧。”说完,就跟于参谋去了码头的现场。
到了现场,宋南声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地方人员在码头钓鱼不假,验明身份之后,才知道这人确实是上级首长的公子。什么样的上级?多大的首长?这么说吧,拿宋南声的官与人家首长一比,宋南声差了好几级。那个年代,有一批这样的纨绔子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招摇撞骗。宋南声到了现场之后,两个公子哥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照样大打出手,对纠察队员狂骂不止,骂到兴处,想给一拳就是一拳,想踢一脚就是一脚。军务科长在一旁束手无策左右为难,想制止又制止不了,想调解又调解不成,纠察队员反而成了被告一般,正眼巴巴地望着已经赶到面前的参谋长宋南声。见此情景,宋南声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干吗,把他们两个给我关到禁闭室里去!”纠察队员们得令,一拥而上,把两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按了个结结实实。
这两人像两只被逮住的好斗公鸡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宋南声:“你是他妈的谁呀?居然管到老子头上来了,还想不想干了你!”
宋南声一看这两个家伙如此狂妄,更是怒火万丈:“呸!我想不想干与你们这两个流氓何干?!尽往你老子的脸上抹黑!老老实实到禁闭室里呆着去吧,到时你就认识我是谁了。”
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被关进了支队机关的禁闭室里。这禁闭室可不是好呆的地方,没水没电没窗户也没床铺,想睡觉吗?稻草当床算是最好的待遇了。这两个纨绔子弟哪受得了这般待遇,没想到这会儿竟尝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满以为他们的嚣张气焰会把纠察队员吓跑,当纠察队员的铁腕把他们俩攥得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才真正后悔了。可惜后悔已经晚矣,叫天不应,喊地不灵,谁也没法跟老头子通风报信,再说了即使报信又能怎么的,老头子要是知道不肖之子在外面惹事,不一定就会出面保他,之所以打老头子这张牌,不过是想借机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个参谋长宋南声硬是软硬不吃。
参谋长宋南声把这两人关进禁闭室之后,向保卫科长交代了诸多注意事项,原则是既不优待也不虐待,如果不道歉不认错就不放人。他知道如何处理这两个混混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风向标,不能因为是首长的儿子就迁就照顾,平民的孩子就喊打喊杀铁面无情。在宋南声看来,参谋长如果不能为自己的兵做主,那是奇耻大辱。再说,这种纨绔子弟在军营为非作歹,是对军规军纪的肆意践踏,他当参谋长的不管谁管。想起军务科长那个软蛋模样,宋南声心里的火气又呼呼往上蹿:好赖也是七尺男儿,一听说是首长的儿子,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说到底不就是怕穿小鞋怕丢官吗。宋南声心说,怪不得战争年代鬼子来了汉奸多,当今这太平盛世,照样也有不少是苟且偷安的主。
宋南声觉得让军务科长去当食堂管理员更合适。